27 26
他翻来覆去地打滚,被子在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险些把他裹成一個胖胖的茧,他還是沒有办法入睡。
一直到时针指向1,睡意才姗姗来迟。大约是想的事情太多,谢景迟始终睡不安稳。他听到外面细微的虫鸣,听到大风呼呼刮在玻璃上,中间好几次要挣扎着醒過来,又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按在了黑沉的深渊裡面,在百般不情愿中沉得愈发的深。
他在无止境的黑暗裡下坠,身体仿佛失重,意识却一直飘在上方,无言地注视着自己空洞的躯壳。
当他冲破灰暗,落日的余晖簇拥着他,将他冰冷的血液晒得滚烫,几乎要沸腾起来。
他有些恍惚地走了两步,然后就看见了一片清澈的、昂贵的蓝色湖水,大面积的湖泊簇拥着山顶的住宅区,而那栋众星拱月的灰房子在太阳光环和的映衬下,难得看起来沒有那么阴森。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半人高的蓝紫色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铺天盖地的,仿佛湖水的另一种延续方式。
這不是现在,這是只存在于過去记忆中的场景。
在玻璃花房建起来以前,湖边小路的尽头是一大片蓝花鼠尾草花圃。
在他還沒有那么怕水以前,他经常会在太阳落山以后,黑夜過到来以前悄悄地溜出来。
他将一部分江行云的遗物藏在了這片花丛的深处,放园丁工具的那间小木屋裡面。
他们家的园丁姓丁,是個身强力壮的哑巴。谢明耀本来不想雇佣一個残疾人,但只有丁园丁能伺候好花园裡那些品种繁复的花朵,所以最终谢明耀放弃了。
和其他人一样,丁园丁也把他视为不存在的透明人,但是丁园丁有一点好,那就是他不会找谢明耀告状,当然,他不是說丁园丁很善良,只是丁园丁不会找任何人告状。
谢景迟摸了摸口袋。
或许在梦中是不需要现实世界的逻辑的,他找到自己偷偷配的那把黄铜钥匙,用它打开仓库的门,踮起脚在架子的最高处找到了自己的国际象棋。
花丛的边上是有石头做的桌椅,潮湿的水汽穿過他的身体,這一次他沒有感受到任何恐惧。
他想起来,十六岁的那個秋天以前,他就是這個样子,每日和湖水作伴,仿佛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太阳的恩赐是如此的短暂,夜幕降临,湖边弥漫起雾气,有月亮的夜晚,邪恶的水生动物会从水中来到岸上,寻找着合适的猎物。
他知道這是在告诫他,他应该回去了的意思。
将白昼和黑夜同时遗落在身后,他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风吹起窗帘,带来湖水潮湿的腥气。
水汽逐渐凝结,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像某种大型生物拖曳着庞大身躯走過的痕迹。
這栋屋子从来沒有這么安静過:哪怕是最冷清的工作日,谢明耀去了公司,谢煊去了学校,方如君和那些富太太们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還是能听到女佣们轻快的脚步声還有远处除草机嗡嗡的鸣叫。
房子就像城市的缩影,人還有家庭,以墙壁为边缘的界限成为独立的单位。
“你是谁?”
刺耳的尖叫几乎要刺穿耳膜,谢景迟抬起头。
不知何时出现的方如君站在客厅的正中央,脸色惨白地望着他。
如果這個問題是由其他人问的,他想他应该会好好回答,但是這個人是方如君。
“我是谁,你难道不知道嗎?”他听到自己如此镇定自若地回答,甚至還露出了一点礼貌客气的笑容。
“……”
她的嘴唇动了几下,谢景迟沒有听清楚她到底在說什么也沒有空去听清,因为下一秒她就朝他扑了過来。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方如君状若癫狂地重复着這样一句话,伸手掐在躲闪不及的他的脖子,十指缓慢的扣拢。
方如君纤细的手臂掐在他的脖子上,就像是被一條冰冷的蛇缠上,湿冷粘滑,让人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她的手指越收越紧,他用尽全力想把這個疯婆子从自己身上掀下去,但是他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用的是哪一套物理法则,是否遵从最基本的牛顿三定律,方如君的身躯就像沉重的铅块,远远超過一位纤细单薄女士应该有的重量。
這一刻她的力气大得可怕,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掰扯她那从不沾阳春水的几根手指,都无法撼动她分毫。
缺氧带来的痛苦从肺和大脑蔓延到肢体的末端,视網膜前出现大片红黑色的血点,他握在方如君手臂上的手掌也慢慢失去了力气。
窒息的感觉越发强烈,像一個逐渐加重的强音符,最后越過了人可以承受的那條线。
恐惧达到巅峰,在死亡和安宁一同降临的时刻,他睁开了眼睛。
是的,谢景迟睁开了眼睛。
做過噩梦之后的空虚和庆幸缠绕着他。
他的喉咙很干,眼角很涩,像流過眼泪又干枯,总之是很糟糕的一种感觉。
房间裡一片黑,微风从纱窗的缝隙钻进来,吹得轻薄的浅色窗帘鼓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被子缠在他身上,他费力地踢开一些,又发现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胸口。
他低下头,发现是自己那只又丑又旧的水獭玩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头掉了下来,砸在他身上。
它毛发稀疏、又瘦又长的身体正趴在自己的胸前,看姿势沒准還挺惬意的。
怪不得会做那么糟糕的噩梦……不過這样都沒有被砸醒,我难道是猪嗎?他憋气地抓住水獭的尾巴把它倒吊着提起来,而那双黑漆漆的小眼珠无辜地和他对视,半点沒有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
“坏东西。”他小声說着,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产生了要把自己从小到大相依为命的玩偶扔进柜子裡的冲动。
如果這個玩具不是江行云留给他的,那么他一定会這样做,一定会的。
他和一只毛绒玩具对视半天,醒悟過来以后怀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居然指望一個沒有生命的死物给自己道歉。
两点半,他拢共睡了一個半小时不到,是他每日平均睡眠時間的四分之一。
很难再睡着的他下床打开灯做题,但是思路仿佛卡住,习题册摊在眼前,每個字单独看都看得懂,加在一起却仿佛天书。
他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该从哪裡下笔,倒是草稿本上在他走神的时候被他不自觉地写满了一個人的名字
后颈被临时标记過的地方不痛,脖子侧面的大血管一抽一抽的跳着,還有有一些发烫,他伸手去摸,发现自己身上热得有点厉害。
他打开空调,不属于他的信息素在血液裡流淌,像烧红了的铁水,却奇异地让他的心冷静下来。
方如君。他看着笔记本上的名字,烦躁地把笔丢到了一边,向后仰倒,静静地注视着灰蓝色的天花板。
他又梦见了這個女人。不是谢明耀、不是谢煊,偏偏是方如君這個女人。
为什么呢?他陷入了泥沼一般的困惑之中。
几小时前,谢景迟的十八岁生日尚未完全過去。
酒店的32层楼除了谢明耀的客人就是酒店的工作人员。晚餐已经结束了,這时還留的舞场裡的人都有自己的社交圈,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跳舞跳得累了就到角落裡休息。
和室内的喧嚣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黯淡冷清到的走廊裡,谢景迟抱着秦深的外套等他回来。
临时标记的存在让他暂时很难离不开秦深的信息素,所以秦深在走之前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了他。
风带来了悠扬的乐声,百无聊赖的他假装面前有一架钢琴,而他是那個弹奏的乐手。
灵活的手指在空气做成的琴键上跳跃,为了符合节日的氛围,他弹得很快很轻,又過了一会,他的耳边也响起了欢快清脆的乐曲。
他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小世界裡,嘴角不自觉上扬,可惜沒過多久,高跟鞋扣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就打断了他难得的自娱自乐。
有人从走廊的另一头朝這边走来,不是秦深或是蒋喻,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
宴会途中总是有這样那样的人偷偷溜出来,要么是不合群,要么就是解决一些必要的生理問題,谢景迟早就见怪不怪了,所以对這女人的身份并沒有什么兴趣。
但是他沒有兴趣不代表对方沒有。
“……”那女人倒抽一口冷气,喉咙裡发出几個难以辨认的破碎音节。
她好像在叫什么人的名字。
在安静的走廊裡,即使是這种程度的响动也会变得格外清晰。
谢景迟有些厌烦地抬起头——他把对谢明耀的讨厌迁怒的了他的每一個客人,然而他怎么都沒想到,這個不速之客会是方如君。
方如君同样看到了他。
那张和方棋有几分相似,却比方棋清丽太多的脸庞上流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态,谢景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直到他事后回想起来,他才能够確認方如君那时的表情是一种极端的恐惧。
极端到五脏六腑都如同浸入冰水中在拧紧,让人霎時間丧失全部行动能力的那种。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样子简直要把她单薄的身躯震碎。
如果是别的人,谢景迟可能会递给他\/她一块手帕,但這個人是方如君,是他和江行云不幸的根源之一,而且方如君一定也不稀罕他的這点好意。
“方阿姨,你能到别的地方咳嗎,我有点害怕你把病传染给我。”
這一声“方阿姨”终于换回了方如君的神智。
方如君化着浓妆的脸上看不见太多血色,“沒什么。”
她对他露出一個虚假的、沒有太多亲和意味、又和平时沒有太多异常的冰冷笑容,就提着裙摆匆匆离开。
沒多久秦深回来了,再然后他和秦深一起去了医院和派出所。
如果不是做了那样的梦,他根本沒空去回想這样一出无厘头的小插曲。
百思不得其解的谢景迟推开面前一片空白的练习册,倒回到床上,拉起柔软干燥的被子蒙住脑袋。
在纯粹的、隔绝一切的黑暗中,他又回忆起那個噩梦的细节——如果沒有荒诞离奇的后半段的话,前半段其实甚至能够称得上美梦。
在梦的最后,两张苍白惊惶的脸重叠起来,狰狞扭曲,像一個疯狂旋转的漩涡,逐渐把他吸了进去,然后万劫不复。
梦裡的那個方如君为什么那么恨他,恨到恨不得能杀死他?
那种死一般的恐慌還留在他的身体裡,稍微回想一下都要心跳加速。
直到這时,他才意识到這其实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不奇怪方如君讨厌他,因为這是他从五岁那年就明白了的事实,他只是奇怪方如君害怕他這件事本身。
从方如君带着谢煊登堂入室的那一刻起,方如君始终占据绝对的上风。
佣人们在方如君的指使和默许下怠慢他,谢明耀更是从未把他放在眼裡,现在他都已经从七文山搬了出去,再也无法打扰到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日常。
正常来說方如君应该笑着享受胜利的果实,再假装关心地冷嘲热讽他几句,然而她的表现真的太奇怪了,奇怪到他完全无法忽略。
方如君到底在害怕什么?
或者說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方如君害怕的东西。
方如君带来的疑问只停留在那個夜晚。
星期六的中午,谢景迟請陆栩在内几個关系不错的同学在上次和曹助理见面的那家餐厅吃饭。
他虽然讨厌曹助理這個人,但餐厅是无辜的,尤其知道陆栩对這家店的招牌熏鱼赞不绝口,他就一直想着再請陆栩過来吃一次。
择日不如撞日,生日是個很好的理由。
“我請客吧。”
被寿星請吃饭的陆栩看起来有一丢丢的良心不安。
正在专心看手机的谢景迟听到陆栩這样說,想了想,把服务员打印好的账单放到了他面前。
大约是被上面的数字吓到了,上一秒還叫着一定要买账的陆栩声音立刻小了下来,“算了,我下次再請回来。”他眨巴眨巴眼睛,试图把话题扯到一個不那么尴尬的方向,“明天要不要陪我一起来上自习,然后中午一起到我家去吃饭……”
谢景迟想了一下,答应了陆栩的這個請求。
光看他现在的成绩的话……
他拿出手机给秦深发了條消息,說他明天中午要出去,下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发完以后沒有一分钟,秦深的回复就過来了。
很简单的一個好字,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很像這個人的一贯作风。
午饭吃完以后,谢景迟提出要买单。
服务员礼貌地把他带到前台,“一共1126元,有会员的话可以打折。”
“沒有会员,就這样吧。”
他沒有注意,从钱包裡随便抽了一张银行卡递给她。
過了会,她一脸疑问把卡片送了回来,“沒法支付,你要不要检查下是不是余额不足。”
谢景迟愣了愣,“哦。”他把那张卡拿回来,换了另外一张,“這张呢?”
成功买完单,那边陆栩他们正好把剩下的甜品打包完,提着袋子在店门口等他。
他過去和他们会合,陆栩看出他情绪不对,以为是他觉得太贵,非常過意不去地跟他道歉。
“啊?”他回過神,低着头小声說,“沒事。”
虽然对谢明耀早就沒有任何期望,但這也来得太快了一点。
在他成年的第二天,谢明耀就断了他所有经济上的来源。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