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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正中央摆一张四四方方的麻将桌,雪白的桌布绷得死紧,那盏描金的有罩吊灯底下,四双纤纤素手搓着碧绿的麻将牌,干冷的灯光照得手指头上的钻戒愈发璀璨刺目。
“君姐,君姐?”
麻将桌上三女一男,三人有說有笑,只有靠窗边的方如君一個人心不在焉。坐她上游的那個女人连叫她好几声,“君姐,回回神,该你啦。”
“我听到了,别叫那么多声。”方如君瞥那女人一眼,她立刻讪讪地把嘴闭上。
前几年,方如君做手术颈子上留了疤,之后一半是为了遮掩一半是兴趣爱好,衣柜裡旗袍渐渐多了起来。
雪青色的丝缎旗袍贴着她单薄的肩背,勾勒出她如少女般窈窕的身形。她拈着一张麻将牌,倦倦地打出去,末了头痛似的按住太阳穴。
她大学還沒毕业就跟了谢明耀,毕业后更是一天也沒有工作過,养尊处优地待在家裡,做谢明耀一個人的地下情人。
谢明耀不可能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谢煊又要去学校上课,权当是排遣寂寞,她时常出门和人打牌。
那时她還沒进谢家的门,正儿八经的先生太太看不上她,时常与她厮混的大都是些身份和她相似的外室,后来她摇身一变做了谢明耀的正房太太,成了這群野鸡当中唯一飞上枝头的那只金凤凰,有了新的社交圈子,彼此之间的联系就渐渐地淡了。
今日与她打牌的几位,家中另一位都是谢氏的高层——正是如此,即使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扫兴模样,牌桌上也争先恐后的有人给她喂牌,生怕她哪裡不满意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坐方如君对面,那個戴翡翠镯子的女人以为是家裡的佣人過来送馄饨,很不高兴地拧起眉,冲外面的人大声叫嚷。
“不是說了不要嗎?行了,端进来放旁边,待会我們自己……”她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打开,一群人挟着外头寒冷潮湿的风雨鱼贯而入。
正对房门的年轻男人看见来者衣服上的警徽,下意识举起双手,结结巴巴地为自己申辩,“我……我什么都沒做,你,你们找错人了……了吧。”意识到這群警察不是来找自己的,他猛地合上嘴。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這是私闯民宅!”翡翠镯子也认出這不是自家佣人,扯着嗓子尖叫,想把這群人从家裡赶出去,“出去!出去!你们沒资格這样闯进来!”
认怂的,胡闹的,小小的客厅裡乱作一团,唯独方如君继续镇定地坐着。
她是一個冷静自持而且心思缜密的女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這样,不然的话也不会走到今天。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心念一动,伸手从烟盒裡抽了支细细长长的女士烟,還沒来得及点燃就被人从座位上跟拔萝卜似的扯了出来。
“你们要对她做什么?她是個病人!病人!”
为首的那個警官沒有搭理女人的一连串质问咆哮,就地制服了方如君,如同对待什么危险分子。
方如君被人粗暴地按倒在麻将桌上,头发散乱,脸颊蹭着雪白的桌布,脂粉妆容花了一大片。
還不等她动一下,手臂一阵剧痛,接着咔嚓一声,冰冷的手铐落了下来,将她两條手臂紧紧地铐在后方。
這些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哪裡见過這阵仗,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倒是被摁住的方如君,嘴唇抿成一條线,眼神裡有种凶戾的狠劲,要人猜不透她心裡到底在想什么。
“都安静一点!”一同来的那個男警官被吵得头痛,对着无头苍蝇一般的男女厉声呵斥。
吵闹的众人被他吼得一懵。他拿出逮捕令和自己的警证,被推搡到前面那個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惶眼光。
“方如君,根据警方调查到一系列证据,我們合理怀疑你是617碎尸案的背后主使。”
那天警方在汶山附近发现的只是尸体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几天前被几個大学生发现后拍照传到網上,连带官方發佈的寻尸启示都被翻出来。
如今人人都知道沄港市发生了分尸案,也知道凶手還在逍遥法外,可谁能想到凶手会是這样一個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男警官低下头,“因此我們以涉嫌故意杀人等罪名对你实施逮捕,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
四面无窗的密闭空间内,灯光从四面八方照過来,将房间裡照得亮如白昼,不给暗影留一丝一毫生存空间。
方如君手脚都被固定在专用的审讯椅上,而她的对面是一男一女两位刑警,其中主要是男的负责问话,女的做记录。
面对警方提供的银行流水和打印出来的通话记录单,她对自己雇人杀害申虹一事供认不讳。
“因为我受不了了。”方如君讥讽地勾了勾唇,“她胃口太大了,你们知道她最后一次找我要多少钱嗎?”
“多少?”
她淡漠得像在讨论一件不合心意的首饰,一條尺码有误的裙子,“五百万,她找我要五百万,這還是建立在她今年年初找我拿了两百万的基础上。我沒有工作全靠明耀养着,哪来這么多钱,她說我如果不给的话就要和我鱼死網破,那我只能選擇做掉她了。”
那個一直在写东西的女警官抬起头,用手中的笔点了点纸面,“那申虹为什么要勒索你?她能成功勒索你這么多年,总得有個理由吧?”
“我怎么知道?”
对于骤然变得防备而紧绷的方如君,男警官本能般地皱起眉。
“你们抓到于哲瑞了嗎?”忽然方如君将话题引到了另一個地方。
于哲瑞就是她雇佣的那個杀手,不论是杀人還是分尸抛尸都由他一人独立完成。
同时警方也確認了,于哲瑞的老房子就是本案的第一现场。
“沒有。”
“怎么?他看事情不妙提前跑了?”知道警方沒有抓到于哲瑞,方如君笑得很开心,“你们警察不是很有本事嗎?這都抓不到,废物……”
“于哲瑞死了。”男警官冷冷地打断了她,“死在了自己家,死亡原因初步判定为吸毒過量。”
關於于哲瑞的死,他所在片区的派出所工作失职,只简单的走了個過场就将死因归结为吸毒過量,沒有深入探究。
好在于哲瑞沒有亲属和朋友,遗体還寄存在殡仪馆,他们已经申請了二次尸检。
“你知道他吸毒嗎?”
“可能知道吧。我只知道他很缺钱,五十万就能买一條人命。”方如君靠着椅背,倦倦地撩起一边眼皮,“他命不好,拿到钱就跑去买毒品,吸毒吸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男警官下意识看向另一边,发现女警官同样在看自己。两個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问。
买凶杀人,对方還是瘾君子這种多少钱都填不平的无底洞,一個被常年勒索的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将這种把柄再次交到他人手中?
更何况于哲瑞死得太巧了,怎么会前脚杀掉了申虹,后脚就死在自己的家裡。常年办案锻炼出来的直觉让他们坚信,于哲瑞的死沒有那么简单。
审讯持续了六個小时,对双方精神都是一种考验。法律规定不得在疲劳困倦状态对嫌疑人进行审讯,而且方如君本身還是個做過重大手术的病人,所以今日必须暂告一段落。
在方如君即将被转移到别处时,那個从头到尾都很少說话的女警官忽然叫住她,“方如君,你還记得你有個叫方棋的侄子嗎?”
“我记得。”
“那我觉得你有资格知道,当年他入狱前,在你的房间放了窃听器,你和申虹的大部分对话都被他录了下来。”
方如君脸上血色倏地褪去,她死死地盯着女警官的脸,恐惧像一條冰冷滑溜的蛇,顺着她的脊柱缓缓往上攀爬。
女警官倒是很轻松,“確認死者身份后,我們去了一趟申虹的老家,认认真真检查了申虹的遗物,很仔细的那种,连边角旮旯都沒有放過。你說申虹要和你鱼死網破,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如果申虹沒有确实的证据,她拿什么和你鱼死網破?”
在方如君镇定的外表下是一颗被恐惧浸透的心,她自以为把這份心虚藏得很好,然而女警官只靠這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和我沒关系,和我沒关系!”因为被人按着,方如君沒法后退躲避女警官那仿佛洞悉一切又十分怜悯的目光,只能靠摇头来假装看不见,“我拿走了喷雾又怎么样,他自己不知道检查嗎,他小心点就不会死了,凭什么說是我的错?申虹這個贱人,贱人,为了钱就把他卖了,转头還假惺惺說什么自己心裡不好過,贱人。”
她近乎癫狂地咒骂从申虹骂到江行云、方棋,甚至连谢景迟都不放過,半晌之后,她反应過来自己到底說了什么,崩溃似的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却沒有一個人理会。
沦为阶下囚的她再不是過去那個高高在上的贵妇人,从头到尾,真正属于她的只有满手鲜血和累累罪行。
江心开发区发现尸体的第十二天,警方出了正式通报。
通报中称,家住七文山的女子方某因为一些纠葛,雇佣社会无业人士于某残忍杀害女子申某,之后恐怕事情败露,又对于某痛下杀手。
虽然全篇使用代称,但依旧被有心人挖出了“方某”的真实身份姓名。
谢氏地产董事长夫人买凶杀人,事后亲自灭口杀手,将现场伪造成意外事故,這样一系列骇人听闻的罪行甫一公布便激起了千层浪。
不止当年八卦杂志爆料過的那些,甚至连谢明耀的前任伴侣突发哮喘死在家中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
被谋杀乃至分尸的申虹曾是负责照顾江行云起居的人,当有人爆出這点,整件事便蒙上了一层阴谋的诡谲色彩。
江行云真的是自然病故嗎?流言甚嚣尘上,作为江行云唯一的孩子,谢景迟自然也被推到了舆论的中心。
大大小小的媒体们如同见到血食的鲨鱼,一窝蜂地找上了谢景迟,渴望能从他這裡获取一些不为人知的小道消息。
起先谢景迟還能好声好气地拒绝,可无论他怎么說,這些人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纠缠不休。在又一次被并不熟悉的同学出卖了联络方式以后,他忍无可忍地将手机关机丢到一边去处理别的事情。
傍晚时分,他离开房间去吃晚餐,发现家裡的女佣就守在门口,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請等一下,我這就帮您转交。”女佣将一只显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交到谢景迟面前,“先生說他联络不上您,所以把电话打到了我這裡。”
谢景迟略微局促地和她說了声不好意思,将手机接過来贴在耳边,“喂?”
“谢景迟。”秦深冷冽的嗓音隔着电波传来。
“嗯。”他很轻地回应道。
每一次秦深這样叫他的名字,他都会无端听出几分缱绻的味道。
“为什么要关机?”
“因为……”他闭了下眼,尽可能轻松地說,“那個女人自作自受,我好像也被她牵连了……”
“既然被媒体骚扰了为什么不找我帮忙?我有那么不值得信赖嗎?”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谢景迟讷讷地說。
秦深在国外出差,换算一下时差的话,那边正好是凌晨三点。
“你碰到這种事情,你觉得我睡得着嗎?”秦深很轻地叹了口气,“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他咬着嘴唇,神情忐忑不安,像一個被家长训斥了的小孩子,“对不起。”
“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秦深沒有說太多,“以后不要不接我电话。”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秦深,我……”
黄昏,太阳失去了它闪耀的冠冕,余晖像熔化的铜,在浅色的地板上铺陈,烫得灼人。
为了躲避夏日的猛兽,谢景迟站在走廊的阴影裡,背靠着墙壁,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角。他攥紧的手心裡都是冰凉的冷汗,“等你回来,我們能谈一谈嗎?”
“谈什么?”
谢景迟松开手掌,“我和你,還有我們的关系,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說,可以嗎?”
秦深沉默了很久,久到一阵怪异的不安掠過谢景迟的心头。
在他的心跳因为紧张感而停摆前,秦深应允了他的請求,“好,你想說什么我都会听,在家裡乖乖等我回来。”
“那我不打扰你了……”在电话挂断的那一瞬间,谢景迟发誓,他听到了蒋喻的說话声和……
很轻,也很遥远,但毋庸置疑是一個女人的声音。
应该是工作上的事情,比如远程会议或是语音连线。
秦深不是谢明耀,秦深对他很好,完美地履行着照顾他爱护他的诺言,因而他相信這点,从未怀疑過。
可是为什么,他還是感觉這段关系已经来到了深渊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秦氏和大部分主流媒体有着良好、稳固的关系。
谢景迟作为秦氏掌权人的合法伴侣,在秦氏年薪千万的公关部出手以后,那些曾骚扰過他的媒体高层全都亲自打电话過来向他赔礼道歉。
他们承诺,至多半個小时,網络上有关他本人的全部讨论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好似从未存在過。
谢景迟以为這就是尘埃落定的前奏,然而连他都沒有料到的是,笼罩在谢氏头顶那片象征着厄运和悲剧的阴云并沒有立刻散去。
距离警方通报出来的24小时内,大众的关注度還未散去以前,谢氏地产位于城西的某個新项目因为前些时的大雨发生了承重墙倒塌致使15人当场死亡的重大安全事故。
同时,被关押在看守所内的方如君突然发疯一样摔打床铺桌椅,发出刺耳的尖叫,借此吸引看守警察的注意力。
短短几天,她就瘦得连颧骨都突了出来,那张曾经娇艳美丽的面容也像枯槁的绢花,颜色不复。
面对不耐烦的巡警,她浑浊的眼中闪动着鬼火一样的幽光,“警察先生,我要举报一個人。”
“谁?”
“我的丈夫,谢明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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