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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悄悄凋零的棕褐

作者:未知
秋天时的老家很漂亮,也有些令人感伤。 我踩過曲折小径上的落叶,那真像踩着脆皮的糖霜蛋糕,彷彿会一脚陷进去似的。 沙沙,沙沙。 一隻松鼠鬼鬼祟祟地在树下翻找着什么,我对牠吹了声口哨。松鼠立刻转過头来,棕色的大尾巴充满了警戒。 「来啊,小松鼠。」我蹲下身子,双手捧成碗状。「来這裡。」小学的时候,這片树林的松鼠都爱吃我手裡的花生粒,我便每天都把几颗乾瘪的花生放进口袋,回家时就溺在林子裡餵松鼠。餵久了以后,即使我沒带花生,牠们也会来坐坐我的手。 「小松鼠?」我小心地向牠靠近。 松鼠头也不回地窜上了树顶,像一道栗色闪电。 不知道這裡還有沒有小学时被我餵過的松鼠?我悄悄叹了口气。 我环视這片小小的树林,曾几何时,已经变得不再熟悉。我還记得小时候帮很多树取了名字,但這些树似乎和从前长得不大一样了。即便如此,我仍和久未相见的壮壮、小美和绿绿儿打了招呼,虽然我不确定比较高的那棵是小美還是绿绿儿。 外婆的屋子很旧很旧了,比我小学时還要破烂,墙壁的顏色每次见到时都不尽相同。 屋子外面還有一個小房子,裡面堆着各种发霉的杂物,那是吉米的家。 吉米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生病死掉了,死前一直持续地呻吟,用牠亮亮的黑眼睛看着我。沒多久,那双眼睛就失去了光采。 我在牠的小屋裡睡了一個礼拜,任凭外婆打骂着要我回房间睡觉。表弟說,终于沒人跟他挤一张床了。 我打开外婆家简陋的小门。 這一小间房子是外公自己盖的,对于它的牢固性和卫生程度,我并不是太有信心。去到大都市唸书后,我才发现原来世界這么乾净,也渐渐养出一点洁癖。 「外婆,我回来了。」我朗声說道,内心莫名忐忑。 小时候我一直不懂,只要外公外婆卖了他们根本毫无生產力可言的果园,应该至少买得起附近的乡下房子吧?两老却坚持住在這破旧的砖房,以务农为业。现在年纪大了些,我還是不懂,不過人对土地可能也会產生感情的吧。 我一步步靠近屋内深处,却沒听见回应。「阿婆?阿……」 「好啦,别叫了!」外婆用她发音不怎么标准的国语喊道。「当我耳聋啊?」 這么久沒见,外婆還是一样。我安心地叹了口气。 一個身材娇小而结实的灰发女子,稳健地从近后门的房间裡步出,头顶笼着泻下的天光。外公外婆平时是不在白日开灯的,只靠着客厅天花板上的洞口照明,那個像天窗却沒有玻璃的洞,夏天时总能吸引一群数量可观的蚊子。 「佩拉。」外婆轮流扯掉她的园艺手套,随手扔在堆叠的纸箱上。 「外公呢?」我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外公微胖的身形。 「你外公還在园子裡弄芭乐咧,」外婆不耐烦地摆摆手。「整天搞东搞西的,不要管他了。」 「我回来总得看看他吧。」 「他等下就来了啦,急什么。你怎么突然想回来啦?」外婆似乎终于想起要关心我,略显松弛的脸庞堆起和蔼的笑容。 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迟疑。 「当然是想看看你们囉,顺便……」我犹豫了一下,還是說出口:「谈谈在学校的事情。」 外婆格外低垂的眼角让她看起来很温吞,此刻却亮出锐利的警觉。「当然好,你先坐下,我弄点吃的。走這么久应该很饿吧?」 从公车站走到外婆家,也不過半小时脚程吧。 我有些为难地盯着几张发霉的藤椅,那些交错的藤條一定比我還老了,缝隙间满是棕黑色的污垢。 看着外婆身上脏兮兮的花裤,我顿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我是怎么了?小学时每天都坐在這裡吃饭呢,长大后却又不敢坐了。 眼不见为净。三、二、一。我深吸了口气,一屁股坐进冷硬的藤椅。 「好久沒回来了。」我试着把注意力转移到屋子的其他角落。尘土飞扬的天窗。随处散落的破纸箱。泛黄陈旧的粉红花边窗帘,被阳光照成发亮的橘色。 直至我见到一隻蟑螂抽动着触鬚,大摇大摆地从厨房窜出时,便放弃了观察屋子的念头。 「我记得小时候……」我迟钝地组织着言语。总不能直接說這裡很脏吧。「沒有這么……?」 「沒這么脏嗎?」外婆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厨房。她的裤管全部塞进脚上的雨靴裡,鞋子边缘喷溅了一圈泥巴。「以前人多啊。」外婆惨淡一笑,将瓷盘放上桌面。 外婆這句话彷彿将我拉进了比较亮的那個世界。 表弟和表妹总喜歡绕着桌子打闹,外婆会端着一锅汤对他们大声喝斥。二表哥很会抓蟑螂,事实上他什么昆虫都抓,以前甚至养過家裡抓到的巨大蜘蛛。 吉米的猫朋友小咪简直爱死了家裡的纸箱,成天窝在裡头动也不动地打盹,后来牠变得比吉米還胖。姐姐会坐在老旧的藤椅中,愉快地翻动小說,一页又一页。 粉色的窗帘,它褪色污渍的位置,我记得一清二楚,有一块黄斑长得很像小咪。 「以前……」我欲言又止。 這栋破烂小屋,以前就這么脏了。 但是以前的它很温暖啊。 「谁回来過?」我问外婆:「過年之后到现在?」 「你表弟。」外婆淡淡地說,用竹籤刺起一块芭乐。 「然后?」 「沒有了。」 「就他一個?」我有些惊讶地问,旋即感到害臊。我连過年都沒回来,凭什么這样說?不過除了我和姐姐,其他人应该都住得不远才对啊。」 「年轻人都忙得很哪!」外婆戏謔地說道,眼神却带着无可奈何。「你们每個回来,我都要多煮菜,不回来才省得麻烦呢。」 我低头不语,把玩着手中的竹籤。 「你在大都市适应得怎样?」外婆转移了话题,嘴裡嚼着水果。 「沒什么問題啦,姐姐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想起每晚她都留下的那桌冷掉的饭菜。至少房租是她在付。 「学校呢?」 我告诉她艾丽雅和泰莎的事情,也提到贝丝小姐,不過我省略了她送我红色外套的原因。 「有沒有偷交男朋友?」外婆突然笑瞇了眼。 「什么……」我猛然想起了卡勒,但恐怕外婆這辈子都看不见他吧。「沒有。才沒有。」 「确定?」外婆的语气呈现揶揄的极致。 「沒有啦!」我断然否认說。「真的啦。」 「真失望。」外婆撇撇嘴,我觉得她這個动作很可爱。 「功课還行嗎?」她又问。 「目前为止沒什么大問題,可是……」我艰艰地嚥下口水。「阿婆,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我說明了艺术工作室的事。「我去年有拿一個奖。」我补充道。 「你要做什么我是不想管你,可是画画……佩拉,那個工作室是不是在骗你咧?」外婆担心地說:「等你毕业再看看好不好?也许到时候会找到更好赚的工作啊。」 「我……不是好不好赚的問題。」我又想到了卡勒,胸腔涌起一股怒气。「阿婆,我喜歡画画。」 「哪個小孩子不喜歡画画?」外婆不谅解地說。 「我不是小孩子!」我衝口而出,舌尖有些苦涩。 「你就是。」听到我愤怒的回应,外婆皱起眉头。「我不管這個,可是你阿公一直赚钱给你读书馁,你至少要唸完大学!」 外公的辛劳正是我迟迟无法做决定的因素之一。然而,外公的古板也是。而外婆只要碰上牵扯到她老伴的事,就会变得异常顽固。 「我会唸大学,但如果我要走美术的话,就要选唸相关科系比较厉害的大学。」我沉住气,一字一句地向外婆解释道。 「我哪知啦……」外婆看起来有些困惑。「可是你功课又不差。」 「跟功课沒有关係。而且就算我要唸美术大学,我也不会荒废学业。」 「這個……」外婆踌躇了起来。「可是……」 「在聊啥咪?」外公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吓得冷汗直冒。明明外公的体型相当丰腴,走起路来却毫不含糊笨重,就像是胖猫小咪那样。 「唉呦……在讲佩拉唸大学的事情啦。」外婆似乎也被吓到了。 「有啥好讲……」外公顿了一下,努力讲出不含台语的句子。「你不想唸大学?」 「她要唸什么美术大学的啦。」外婆替我回答:「她說她画画很厉害咧。」 「你以后要去画画?」外公用几近质问的语气說着,他和外婆不一样,他的眼睛永远都那么令人畏惧。 「阿公,有人答应要给我工作了。」我拼命不让声音颤抖。「我可以自己赚钱付学费的。」 即使那是诈骗,也不代表我以后不能靠作画赚钱啊!但我必须先過外公這关才行,要說服外公,庄肃不苟言笑的外公。 「谁要给你工作?」 我重述了工作室的事情。 「那都是骗人啦,夭寿喔。」外公一脸「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就算……就算是,唸完美术大学之后我也可以去找真的工作室啊,或是帮人家做封面设计之类的。」 「画画是可以养活自己喔?」外公突然放大音量,「你不想唸书就說,东扯西扯一大堆是做什么?」 「我沒有不想唸书,我功课又沒有很烂。」我再一次把课业拿来当挡箭牌。 「功课沒有很烂?那你就好好唸书啊!」看来外公的逻辑已经短路了。「我以前是不会唸书才干粗活的,你妈给你聪明的脑袋,你偏要輟学!」 「不要把以前的事拿来讲!」外婆警告道,她瞪着外公。 「我沒有要輟学。」我反驳說。 「這跟輟学有啥两样?」外公发现自己被孤立,更加生气了。 「差别就在,我会唸完大学!」我吼道。学美术就等于輟学? 「现在和你爸一样是不是蛤?」外公显然非常不习惯被别人顶撞。「你爸就跟那個工作室一样,都是骗人的啦!我跟你說,史黛西就是被他骗走,结果咧?」 「不要再說了!」外婆倏地站起,对外公喝道:「我們在讲的不是史黛西跟贝克。」 「史黛西和贝克,」我想着,叹了口气。「果然把爸妈扯进来了。」 說实在的,我对爸妈沒什么印象,所以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赴死小故事,外公外婆也从沒提過。小时候常听见外公咒骂爸爸,让我一度以为爸爸是罪大恶极的坏人,然而现在我开始同情他了。 「她现在就跟她爸一样!說什么要做自己喜歡的事,還把史黛西搅进去!那傢伙根本养不活她们,還不是要靠我們两個?」外公失控地咆哮着:「我們本来买得起那個房子,全被她爸赔掉!钱跟女儿都给他了,都给他就好!」 外婆生气地指着外公。「你才是东扯西扯!不要把佩拉和贝克混在一起乱骂,她沒有在跟你說這些!画画又不会出人命!」 「混在一起乱骂?哪裡乱骂,都一样沒出息!」外公那双可怕的眼睛突然转向我,那是对如猫一般的眼睛。「你就去画啊,就去画!画到你高兴!不要說我不支持你的梦想啥的,你就去画一辈子!」 「你闭嘴!」外婆疯狂地对外公尖叫,但是外公已经用力地甩上了后门。我第一次听到她用台语飆粗话。 「阿婆……」我愣在原地。 「不要理他,那可恶的老傢伙。」外婆气呼呼地說:「都過了那么久還拿出来黑白讲,真的是发疯。」 「我……我不喜歡看到你们吵架。」我承认道。「阿公不是故意的。」 「蛤?你阿公就是故意啦。」外婆手叉着腰。「虽然你阿公有点太超過,可是我啦,我也觉得你以后就這样会养不活自己馁。不能兼职還是什么的?」 我垂下目光。外婆终究是不支持啊。 「你爸让你阿公觉得被骗啦,他的成就那些的。他阴影有点深,只好怪你爸沒出息。」外婆弯身将裤管确实地扎进雨靴,用以一個老人来說十分俐落的动作再次挺直腰桿。 「……我知道了。」 「你今天就回去吧,免得他又在那边……你多久沒来了,他還要生气,吼,真是……」外婆嘴裡不断碎唸着。 「那我走了,阿婆再见。」我恨不得能快离开這张椅子。 「你阿公是为你好啦。」外婆补上一句。 是嗎?为我好? 外公当然辛苦,也不是真的讨厌我,可是那样說实在太不公平了。 「阿婆再见。」我想了想,补上一句:「我尽量早点回来。」 「拜拜,拜拜。」 我快步离开屋子,回到小树林裡。我跑起步来。 外公外婆是从小把我养大的人,对我来說形同爸妈。 我停下脚步,喘着气,感觉到脸颊又热又溼。 我早料到不谅解和不认同,却沒预期到這么多挫折感。就像小时候偶尔去市场上,要外公买给我一支糖那样,我知道他会拒绝,却還是一次次抱着无谓的期待,再为了期望落空而哭泣。多么愚蠢。 明明我知道他会作何反应的,外公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看看那栋小破屋就能明白。 外婆是思想前卫的老人家,但她選擇与自己的所爱一起困在回忆裡,才說出了「都是为你好」這样的话。 我抹乾眼泪,踱出树林,向公车站走去。 无论如何,我都被否定了,被重要的人们否定,這样的否定可不如眼泪那般容易拭去。 当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已经下了公车。 「我等等要去哪?」我慌乱地想着。在重大的人生抉择与细碎的日常問題间交错思考下,我的大脑有些难以负荷。「啊,火车站。」 「佩拉,佩拉,佩拉!」 我惊讶地转头。卡勒答应我会待在家的! 「走,跟我走,快,走……」卡勒神情恍惚地說,他的皮肤是小树林的顏色。 「跟你走?」我疑惑了起来。「发生什么事?」 「我感觉到她……」卡勒仍旧是那种醉生梦死的表情。「她在這附近。」 「谁?」 「跟我走。」卡勒头也不回地开始奔跑。 「你倒是给我用走的啊!」我的腿部肌肉显然還在晕车。 「她在這裡……」卡勒完全对我的抗议充耳不闻。「去找她!」 「谁啦?」我挫折地大吼,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卡勒。 接着我看到了。迎面走来一個身形消瘦的女孩,棕色长发,松垮的瀏海微微遮住她亮丽的大眼睛。女孩的鼻子小巧尖挺,双脣却像是使用了保护色,消失在白皙皮肤中。 「她看起来有点眼熟耶。」我瞇起双眼。「是谁啊?」 不過女孩在我想起她之前,抢先一步认出了我。因为她立刻转身就跑。 「喂,等一下!你知道我是谁嗎?」我本能地追了上去。 「你也知道她是谁。」卡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牡丹……」 什么牡丹?牡丹花…… 「噢!」我惊讶万分地大喊:「艾丽雅!是你嗎?」 女孩的步伐摇摇晃晃地停下了。她沒有回头。 「艾丽雅?」我赶上女孩,在她身后止步。「是你嗎?」 女孩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佩拉。」艾丽雅转過身,对我拉出一抹凄楚的笑容。「沒想到……会在這裡遇到你。」 「我也是,但你怎么会在這?」我问道。 「我现在住這附近。」 「你是因为搬家才转学?」我知道不是的,谁沒事从繁华便利的大都市搬来這鸟不生蛋的地方?又不是来养老。 「呃……不算是。」艾丽雅果然否认了。「你呢?为什么来這裡?」 「我外公外婆住在這。」 「附近?」 「沒有很近,那裡超偏僻。」我噘起嘴說。 「這样啊。」艾丽雅心不在焉地回应。她并不像以前那样展现出热烈的社交本能了,感觉真怪。 然而看着艾丽雅的脸,就知道這几年光阴肯定澈底改变了她。飞扬蓬松的空气瀏海呢?光滑的长发?她的嘴脣苍白到几乎看不见,更别說什么桃色脣釉。 「你的挑染呢?」我注意到了這点。难怪我一直觉得哪裡不对劲。 「你說紫色的那撮?」艾丽雅的神情像在回忆几百年前的事—样。「对耶,对耶。我都要忘了。我染回来了。」 「你看起来真不一样。」我還是忍不住說了。「跟以前比起来。」 她沒有回答。「我們不要在這裡聊,好嗎?找地方坐下来。」 我們肩并着肩,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所以……」我开口道。 「這裡秋天时很漂亮。」艾丽雅打断我,捏起一片落叶。 「是啊。」 「我以前最喜歡春天了。我不知道……」她旋转着叶片。 「我喜歡冬天。但是秋天也不赖。」 「搬来這裡之后我一直很喜歡秋天。喜歡事物渐渐凋零的样子。我觉得那好像有点病态,可是真的很美。」艾丽雅放手让落叶掉下。「我讨厌看到生命力旺盛的风景。」 這实在太不像以前的艾丽雅了,她到底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我觉得……」艾丽雅深吸一口气。「我觉得秋天很像我,忧鬱症的关係吧。我一直在凋零。」她像是听到什么冷笑话似地,乾笑了几声。 忧鬱症。那個乐观的、爱笑的、发着光的艾丽雅? 她看着我,而我的惊讶之情显然溢于言表,因为她接着說:「对你来說一定很怪吧,我为什么会得忧鬱症。」 「我是很惊讶。」我坦诚。「你的模样和說话的方式都变了。」 「這样问可能有点怪,但是,你以前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十全十美,真的。漂亮、人缘好、成绩好。」 「我可能太刻意了……刻意去维持那种形象,那慢慢变成习惯,你知道,让我压力很大的习惯。就像是每天都化浓妆出门一样。久了你就不得不画,那是一种武装。」艾丽雅的侧脸看起来好憔悴、好失落,彷彿随时都会掉泪。 「无论如何你人都很好哇。」我对她說。 「那就不是我。那不像我。」艾丽雅心烦意乱地捲动原先挑染的那束头发,现在是棕色的,不過位置一模一样。「现在我比较像我。」 「你怎么知道呢?也许是生病的影响,才让你這么觉得。」 「就是因为我不是我,我才生病的。」艾丽雅轻轻微笑。「原本沒什么感觉,就是偶尔胸闷或心跳不太对而已。后来我简直变成植物人,好像被压垮了。我几乎不吃东西。」 「我记得你转学的时候看起来很正常啊。」 「当然只是看起来。我那时候還沒放下原本的样子,在那裡我办不到。但搬来這裡之后,我就渐渐接受了,我发现自己沒必要讨所有人喜歡───反正這儿也沒什么人。」艾丽雅呼出一口气。「找個以前认识的人聊聊,感觉好舒服。我刚刚看到你的时候還想跑掉呢,我居然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 「偶尔在意一下也很好啊。」我真心认为這是有必要的。 「压力真的好大。我回家要读书,去学校要交际,還得做到最好。以前每天都很想哭。」 「也许自我要求太高的人就算了吧。」我收回了意见。 艾丽雅笑了笑。「我现在好很多了啦,而且转到乡下的高中之后也不太需要读书。同学有一半是怪咖,但只要不惹他们就好,不用跟他们当朋友。」 我和她分享了一些学校的事情,她也很捧场,反应不太像是我想像中的忧鬱症患者。 「沒想到你跟泰莎变得那么好。以前我和她交往的时候她很讨厌你耶,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怎样。」 「以前?那你们分手了?为什么?」我不记得泰莎提過這些事。「她不喜歡远距离恋爱?」 「不是啦,她好像不太接受忧鬱的我。」 「怎么這样啊?」我皱起眉头。「她沒有鼓励你之类的?」 「有啊,以朋友的身份。」艾丽雅眨眨眼。「泰莎她喜歡那种闪闪发光的人。以前的我可能有点像是那样,但现在的我完全不是了。」 「你還是超讚的啦。」我說:「跟之前不同的讚。」 「谢谢!超开心。」艾丽雅瘦削的脸颊竟泛起红晕,她抬眼看了看天空。「不早了,你要赶快走了。我记得晚上沒有很多班火车。」 「感谢提醒!」我赶忙站起来拍拍裤子。「拜拜,下次来找你!」 「等一下,你又沒有我的联络方式!」 「喔……」真是不好意思。「你把电话号码都改了嘛。」 過了一会儿,我成为全校第一個拥有艾丽雅新号码的人。 「拜拜!」我回头喊道,身后挥着手的女孩似乎正在轻轻地发光。 刚坐上火车,卡勒就突然出现了。 「艾丽雅枯萎了。」他劈头就說。 「什么东西?」我并沒有听懂他在說什么。「比起那個,我不是叫你别跟来嗎?你为什么来了?」我气急败坏地问。 「我不能跟来嗎?」卡勒的眼神中满是责难。「在你這么重要的时刻?」 「你答应我了!」我大叫。「你沒有权利那样做!」 「我沒有权利?你被外公赶出门了耶!只因为你想画画!」 「卡勒,钱和未来是很重要的考量!阿公他不是随便說說的。」我下意识袒护了外公。 「喜歡才是最重要的!你明明跟外婆那么說了。」卡勒一脸遭到背叛的表情。 「无论如何,干你什么事啊?」卡勒的离题令我火冒三丈,他就是不该跟来的。他不懂嗎?我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难堪。 「干我什么事?」卡勒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你觉得這都不干我的事嗎?」 「对!就是這样!」我感觉到血液衝撞着脑袋。「我早就叫你不要来了!」我吼着。 「我……我沒想到你会這么觉得。」卡勒的声音像是一艘即将翻覆的小船。「抱歉。」 他消失了。 我因为一时口舌之快的胜利而感到沾沾自喜,却又十分愧疚。我气他不遵守承诺,但似乎太超過了。跟外公多像啊。 我掏出手机想听音乐,却发现泰莎拨来视讯通话。 「喂?」我戴上耳机,接通来电。「泰莎?」 「佩拉,你今天不是去找你外公外婆嗎?后来如何?」泰莎的声音透過耳机听起来很粗哑。 「你怎么想到要现在问?」我苦笑說。 「你在哪?我以为你到家了。」 「還在火车上。」我提起艾丽雅的事。「有些小拖延。」 「好久沒看到她了。」泰莎沉吟道。「她看起来還行吧?」 「跟以前差满多的,但她說有好转。」 「那就好。」泰莎点点头。「你的事呢?」 「嗯,他们反对。」我咕噥道。「我想說……」 「反对?」泰莎气得大叫:「不要理他们!」 「不要激动啦。」我赶忙安抚她,脑中浮现与卡勒吵架的场景。「我后来想說,就是……可能先停一阵子。」 「什么停一阵子?」泰莎的语气变得尖锐。 「画画先停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 「到……到高三吧,等我考到大学。」我小声地說。 「說真的,你到底在讲什么啊?」泰莎瞪着我,杀气穿透手机萤幕传来。「你被两個老人家說服了?让他们随便几句话就决定你的未来?」 不,不,不。为什么每個人都要找我吵架? 干他们什么事啊? 我的未来、我的梦想,不是该由我决定嗎? 「我沒有。」 「你自己决定要放弃画画?」泰莎比我還生气。「我不相信!」 「我……」 「不要听他们的。」泰莎忿忿地說:「一個字都不要。」 「他们也是为我好。」說出這句话的时候,胸口突然涌上一片凉意。像是从心底窜出的,像是一溜烟逃跑的松鼠。 「为你好?」泰莎的表情简直是气疯了。「真不敢相信你会听這种鬼话!」 她结束了通话。 我瞪着车窗,窗户映出佩拉狰狞的脸庞。這個人看起来好丑。 总觉得今天的我一直不够平静。太多纷争。 他们每個人都对我的想法指指点点的,根本沒人尊重我的意见。 「這件事真的這么重要?」我想着:「当然是很重要,可是有重要到,必须和這些人闹不愉快嗎?」 說实在的,以后的出路怎么样,我已经不在乎了。 火车的车顶擦過一棵树,那棵树以两片落叶回击。 两片叶子暂时贴在了车窗上,我定睛观察着。 上面的叶片有些不明显,像是失去了色彩而鼓动着,既不绿也非黄,叶脉显得刺眼极了。 下方的叶片则完全相反,昂扬的翠绿简直要溢出叶面,在万物尽枯的秋天就像是种张狂的炫耀。 进入山洞后,它们静静地沿着窗户滑下。无声无息。 我想我开始能体会艾丽雅喜歡秋天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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