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 第69节 作者:未知 沈翼坐在马车上,旁边坐着丁煜,两人俱是面色暗沉的样子。丁煜手搭大腿,平声道:“听說半夜裡事发后就被抬进宫裡去了,在庙裡就咽了气,外头得到的消息也不细致,到底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会儿东宫的灵堂应该都摆置好了,不知皇上如何。我待会儿帮你去找安公公,但不一定能找得到。如果找不到,我会再想办法……” 丁煜說着這话,忽听得外头人声鼎沸,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再细听,原来是說下雪了。這便两人都忙打开马车围子往外瞧,果然是下雪了,纷纷扬扬,如鹅毛一般往下落。微微扬起头来,那半空裡尽是絮絮纯白。 太子死了,天却下起大雪来,原本该满城皆悲的事情,這会儿却处处都是大喜的场景。丁煜从车窗裡伸出手去,接了几片雪花,只觉手心冰凉,缩回来呓语般道:“真下雪了……” 沈翼放下车围子,回過头来与丁煜互视一眼,都再說不出话来。這场雪下的這时候,倒显得太子该死。只要這雪下足一日,百姓间的關於太子被刺的闲话必然会发生变化,多会认为太子本就是不祥之人,导致今冬无雪。他死了,這雪才来。若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刺杀的行动都会变得合理,只說观天象算运势而为民冒的险。 沈翼觉得胸间气短,便默默深吸了好几口气。心不自觉地一直往下沉,只觉老天爷都在帮那個人。如果老皇上因为太子的事儿气急攻心,忧伤過度旧疾复发,一命呜呼也就是一口气上不来的事儿。如果老皇帝這时候出事,一切就全当前功尽弃。 他凝着神色跟着马车到皇宫西掖门外,入宫要凭腰牌,以丁煜的身份是沒法把他带进去的,是以只好下来在城门外看着他进去。他這会儿身上還穿着练兵时穿的铠甲,风雪打面,倒也不觉得怎么冷。他便這么立在风雪裡,雪花盖住盔帽。 沈翼约莫在外头等了两刻钟的時間,脚边的雪已经铺成半指节的一层,也沒有把丁煜等出来。他心裡慢慢生出些着急来,动了动站了许久的腿柱子。便在這时西掖门前又来了驾马车,金顶华盖,漆红的圆木轱辘。他沒转头去看,等的這時間进宫的马车也有不少驾。只這驾在他面前停下来,灿金色的车围子从裡头打起,露出一张略带生嫩气的脸,叫他,“沈将军。” 沈翼這才转头去看,便见着成安郡主从马车上下了车来。她着一身玄色印蝴蝶暗纹的斗篷,只毛领儿是白的,直披到脚边。见下头风雪大,便把风帽勾起来盖在头上,到沈翼面前道:“你怎么站在這裡不进去?” 沈翼先给她行了礼,才說:“末将沒有随意进出宫的腰牌,又沒有皇上召见,所以进不去。” 成安郡主看他一眼,便迈了步子往门上去,說:“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进去,我也是进去看皇爷爷的。” 成安郡主经常进出宫,守门的侍卫沒有不认识她的。依她的身份,带一個皇上时常召见的将军进宫也不是难事。沈翼這便跟在她后头,一起入西掖门。這道门马车是可以进的,到达裡头第二道门的时候便要停车下马,再步行着往裡去。但成安郡主要带着他,坐在马车裡总不合适,這便也步行着。 宫裡发生了這样大的事情,谁都沒有說笑的心思,成安郡主再小也知道這個道理。她一路上神色凝重,带着沈翼并身边的丫鬟和几個侍卫往皇上的长生殿去。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父王和母妃比她早一步进宫,這会儿不知道是在皇上的长生殿,還是在太子的东宫。 沈翼跟着她一直去到长生殿,才知道老皇帝悲痛欲绝這会儿把自己关在了殿中,谁也不见。他和成安郡主上去求见的时候,汪春富跟他两個摆摆手說:“回去罢,皇上這会儿伤心着呢,谁也不见。皇后贵妃,都来過,首辅孔大人和寿王也来過,都不见。” 沈翼不死心,只抱拳求他,“劳烦公公进去通传一声,若皇上真不见,末将便回去。” 汪富春瞧他是皇上最近宠幸的人,也就给了他這個面子,叹口气往裡头通传去了。不消一会儿出来,把佛尘甩在胳膊上,走到沈翼面前道:“沈将军,皇上让你进去。” 沈翼這便又抱拳行礼,便正了正身形往裡去。成安郡主要跟着他进去,却被汪富春抬手拦了一下,說:“郡主您就别进去了,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忽而小声,“六亲不认。” 成安郡主不认他這话,她一早听說了太子遇害的消息后,就一直担心她的皇爷爷。他年岁大了,总共就三個儿子,眼见着死了两個,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也受不了。她要不看到皇上到底好還是不好,怎么也不会安心的。 她和汪富春周旋了一气,還是如愿钻进了长生殿裡。一进门就瞧见沈翼正扶了皇上从榻上起来,往炕边上扶去。她便快着步子過去,扶了皇上的另一边,要帮着沈翼一起扶他到炕上去。哪知皇上忽停下步子来,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把把她搡开了去。 成安郡主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惊措地站定了身子只能瞧着沈翼扶着他去炕上。她一直是皇上最喜歡的一個孙女,用這种凌厉的眼神看她并推开她,還是头一回。她有些发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皇上在沈翼的搀扶下去到了炕上坐着,头上白发微微凌乱。原只是半头白,這一夜之间,好像全白了。而后他盯着成安郡主,气不顺地喘了两口,开口沉声說:“谁放你进来的?汪富春,他不想干了!” 成安郡主尚且還理不出头绪来,无措地看看沈翼,又看看皇上,眼眶已经有了湿意。她喉咙发干,半晌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瑶儿来看皇爷爷好不好……” “假惺惺!”皇上說着這话便急怒起来,眼眶霎時間变红。他伸手抓了一個茶杯捏在手裡,使劲往炕桌上砸了砸,又是一句,“假惺惺!” 沈翼看着老皇上的样子心便一直是吊着的,他便忙過去给他顺气,小声劝慰他,“皇上别动怒……” 皇上怎么可能不动怒,心裡的怒意压不下,便暴躁地把手裡捏得吱吱响的杯子摔去了地上。“轰”地一声响,吓得成安郡主缩起了肩膀。他這会儿显然已经沒有理智了,盯着成安郡主道:“来看朕死沒死,是不是?你回去告诉那個孽畜!朕不会死!只要朕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坐到朕的龙椅上,让他死了這條心!” 成安郡主原来還迷迷瞪瞪的,這会儿就听明白了。听明白了自是惶恐,忙扑去皇上面前,哽咽着道:“皇爷爷您别生气了,瑶儿是真的来看您好不好的。您一直都喜歡宠爱瑶儿,瑶儿自然也担心您哪。” 皇上這会儿是听不下這些话的,他又是一肚子的悲伤懊恼生气无处发泄。這便忽然抬起脚来给了成安郡主一脚,把她踢开去。成安郡主被他踢开,人重重摔坐在地上,那手便按在了才刚碎开的茶杯碎片上。 沈翼眉心一蹙,到底他的身份什么话都不好插,只能给老皇上顺气劝他息怒。他把目光往门边上扫一眼,暗暗咽了口气。如果汪富春不想让成安郡主进来,她不可能真从侍卫的刀下這么轻松进到殿裡头。汪富春是故意的,所以放了成安郡主进来后,自己也沒进来拽人。皇上需要发泄,不管对寿王還是寿王妃都不能這么狂怒暴躁,不能指着他說他残害自己兄弟,沒有证据,只有对成安郡主這個小孩子可以。他是拿成安郡主做靶子,让皇上能泄一协心裡的愤怒。 成安郡主這会儿是按了一手心的败瓷渣子,手疼心也疼。沈翼不能過来扶她,她只能自己站起来。站起来也不再說话,忽朝老皇帝屈膝跪下来,十分郑重地朝他拜了拜。眼裡還有泪水,却不外落。拜完了站起身子来,弓腰默声往殿外退出去。 老皇帝看着她的暗黑斗篷荡過门槛,消失在门外,脸上的震怒也在這时消失了干净。他看着地上的陶瓷渣上有血渍,又忍不住开始心疼,便低声对沈翼說:“去把郡主送到宫门上,把她的手包起来。” 沈翼应声领命,出殿门去。殿外廊庑下头,长长的阶矶落满了雪,已是厚厚的一层。汪富春搭着拂尘送成安郡主下阶矶,背影已到阶矶下头的几层。而后见着成安郡主脚下生了滑,便从阶矶上摔了下去跌在雪地裡。 她双手按在雪渣上,這便掉下眼泪来,怎么瞧怎么委屈。汪富春在她旁边哎哟小祖宗地叫,拉她起来,又抽出腋下的帕子给她擦手。哪知擦干净了上头的雪,下头還有斑斑血印。他便吸了口气,說:“叫郡主别进去罢,郡主偏不信咱家的话。” 成安郡主吸吸鼻子,用另只干净的手抹干眼泪,“我看你是故意让我进去的吧。” 汪富春笑起来,眼角嘴角尽是褶子。正要松开成安郡主手的时候,忽一块帕子送到了他面前。他转头看一眼,是沈翼。送過来的帕子是干净的,他自然知道什么意思,便接下来给成安郡主包上了。包好了把她的手送去斗篷底下,声口悠缓地說:“郡主回去罢,等皇上气消了,您再进宫来瞧他老人家。” 成安郡主不再理他,自转了身往前走。脚下是已经积了厚的雪,走在上头有咯咯吱吱的响声。沈翼跟在她后头,送她去宫门上,却并不上去与她說话。這么走了一气,成安郡主自己先慢下了步子来,忽对他說:“你也认为是我父王做的?” 有些话哪裡需要人去表态,在這個世界上,最想太子死的,還有别人么?他不回這话,只道:“皇上是在气头上,說的话郡主不要往心裡去。” 成安郡主沒往心裡去,但是往脑子裡去了。她其实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有夺嫡之心。当年她五皇叔因为谋反而遭难,她也只是觉得想要皇位也未必是件好事。好在她爹一直沒做什么,安安心心做自己的皇子而后又做寿王。可這会儿太子突然遇刺身亡,搁她她也无法不怀疑自己的亲爹。毕竟,太子死后,皇子只剩他一個了。如果這时候皇上再受不住打击咽气,帝位自然就是他的。 她不再和沈翼說這话,也知道這话敏感,沈翼本来就不是身在其中的人,自然不会与她多說。沒得惹一身臊,清清白白的人最后也脱不干净。她把那只用帕子包起来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然后站定了身子看沈翼,开口道:“你回去伺候皇爷爷吧,别让他太难過了。从小就他最疼我,我還是想他好好的。” 沈翼记着皇上的吩咐,让他把成安郡主送到宫门上,這会儿自然道:“末将送公主上马车再回去。” 成安郡主摇摇头,“我還要往东宫去,還得给太子磕头去。” 沈翼這便沒再送她,看着她勾起风帽戴上,在风雪裡慢慢走远,身影小成一团墨色圆点。 沈翼這厢往长生殿回走了两步,身后又有两個人追上来。原是找了安公公去宫门上接他的丁煜,两個人追上来不過问他,怎么进的宫,這都大摇大摆的了。 沈翼只道,“运气好,碰着熟人了。” 两人却都不解,沈翼在這宫裡還有熟人?還能带他进宫?然這裡也不是能长久站着說话的地方,只得各自散去各去各的任上。丁煜走前打了打身上的雪,叮嘱沈翼一句,“晚上走的时候到翰林院寻我,一块儿出去。” 沈翼冲他点头,望着漫天的雪花,心裡惦记着姜黎在那漏风的小茶馆裡必然很冷。早上来的时候走得急,她也沒披件斗篷什么的,也沒想到会下雪。可這会儿他也不能回去,只能心裡這么惦记着罢了,想着能早点安抚下老皇帝的情绪便早点回去。 他踩着厚雪回去长生殿,上阶矶,到廊庑下跺脚拍掉浑身的雪花,才进殿裡去。老皇帝這会儿坐在炕上扶着额头,像是已经稍稍冷静下来的模样。他一早怕是就沒梳洗,一身狼狈之像。殿裡烧了好几处暖炉,炕也是烧热的,自然不会冷。他只着裡衣和中衣,听到沈翼进殿给他行礼的声音,這才抬起头来。 一時間承受這么大的打击,老皇上的眼神终归有些涣散。他看着沈翼,脸上也沒什么精气神。一個老人家,死了两個儿子,這会儿又恨极了還活着的那個,說起来是真的可怜。他看了沈翼一气,而后开口道:“你的兵,怎么样了?” 沈翼往他面前去,“還差些,毕竟人少。” 老皇帝這便直起了腰来,“奸细始终沒有查到,当年的事是個死局,找不出真相来。朕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怕是也要命丧他手中。” 沈翼不知道他的打算,自然问他:“陛下打算怎么办?” 老皇上咳嗽两声,开口道:“太子這件事是严顺恩的失职,朕会撤了他禁军统领的职位,让他为太子赔命!现在朕只敢信你,你的兵且练着,在太子国丧過后,朕会把禁军统领的位子直接给你。然后朕会想办法逼那個孽畜出手,直接将他拿下!這种阴毒之人,朕就是禅位,也不会让他做皇帝!”当然禅位不可能,皇上的皇孙也不少。既已立過太子,太子的儿子再继位,也是合理合规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