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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涸辙之鲋

作者:沧月
第七章涸辙之鲋

  海皇祭過后的第一個黎明,天色阴沉,重云欲雨。

  清晨,从西市买的那一個巨大铜盆运到了秋水苑,一丈长,六尺宽,足足可以容得下两個人平躺,惹得所有侍从都惊讶不已。广漠王也沒有解释什么,只是亲自指挥仆人将那個沉重的铜盆运到了西厢院子裡,注满了海水,然后屏退了所有外人,敲了敲琉璃的门。

  “真的弄過来啦?”琉璃探出头来,看着廊下那個巨大的铜盆,惊喜万分,“太好了,這样他就可以躺得舒服一点了!”

  广漠王蹙眉:“你不让外人进房,可是那么重的东西该如何挪进来?”

  琉璃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对着那個沉重的铜盆勾了勾手指。也不知道她翕动嘴唇念了什么,只听呼啦一声,那個巨大的东西忽然自行飞了起来,穿過打开的门,稳稳落到了房间地上,连裡面满满的海水都沒有洒出一滴。

  “這点小法术,我還是有的。”琉璃心满意足地笑道,“来,帮我把他搬进去。”

  “好吧。”广漠王走入房间,反手关上门,挽起袖子准备把水裡的鲛人抬起来,然而琉璃却阻止了他,递過一双厚厚的羊皮手套来:“喏,先戴上這個。這個人奇怪得很,全身冷得像块冰,不戴手套還真不能碰。”

  “是嗎?”广漠王如言戴上手套,却忍不住一笑。

  “笑什么啊?”琉璃直觉到他的笑意裡有另一层意思,嘟囔道。

  “我笑你怎么会喜歡這样的人。”广漠王俯下身,探手入水托住了那個鲛人的双肩,发觉手上果然透過来刺骨的寒意,“将来就算能在一起,抱也抱不得,亲也亲不得,更不用說成亲生孩子了。”

  “啊?”听得這话,琉璃沒有像一般少女一样羞涩地低下头去红了脸,反而睁大了眼睛,打破沙锅问到底,“抱和亲也罢了,可为什么不能生出孩子?”

  广漠王反而被她戗得說不出话,一时无语,只能埋下头继续搬动那块人形坚冰。然而琉璃却不打算就此放過這個话题,一边配合他托起那個鲛人,放入一边的铜盆,一边還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为什么?你们人类和鲛人都是怎么生孩子的?”

  “這個……”广漠王看着自己的女儿,反而有些赧然。

  這個丫头,如果不知道她的出身和来历,肯定会被人看成是一個天然痴呆。

  琉璃的眼睛裡露出了疑惑的光,继续追问:“我也问過一些云荒大地上的孩子,他们是怎么被生出来的。他们有的說是被爹娘从街上捡回来的,有的說是从后院树上结出来的,真是稀奇古怪。我看翡丽她大着肚子,也凑上去问過,结果她什么也不說,脸红得像涂了胭脂似的,好像我要调戏她一样。”

  广漠王哑然失笑,沒有想到這個来自于另一個世界的少女对云荒的好奇心居然无孔不入到這般地步。他脱下手套,挠了挠头道:“這個問題啊……”

  广漠王尚自沉吟,却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居然打破了他不许入内的禁令,跑過来在外面大力拍着门,呼唤:“王,王!大事……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广漠王听出是珠玛的声音,不由吃了一惊——這個嬷嬷在卡洛蒙世家服侍多年,见惯了风浪,很少有這样失措的时候,今日居然這样大惊小怪。

  “翡丽……翡丽长公主她……她不好了!”

  “什么?”广漠王大吃一惊,“不是還有两個月才生嗎?”

  翡丽·达·卡洛蒙是他的妹妹,也是先代广漠王唯一的女儿,自从兄长去世后,她便是他唯一的亲人。长公主从小体弱多病,嫁给族裡门当户对的夫君后也留在了铜宫居住。這一次作为卡洛蒙家族的嫡系,应诏和他一起来叶城见驾,本以为日程离产期還远,应该沒有什么大碍,却不料横生变故。

  翡丽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因为身体不好,前面的两個孩子都沒有保住,這次這個孩子若是再无法顺产,只怕此生便无望做母亲了。

  广漠王再也顾不得琉璃的事,连忙转身。

  “巫医說,可能是白日裡被海上的妖风吹了,催动胎气,现在要早产。”珠玛在外面顿脚,因为紧张,话语快得令人听不清,“长公主疼得死去活来,偏偏一個劲叫嚷着要回铜宫去。這……這可怎么办啊!”

  “我去看看。”广漠王立刻走了出去,“叫空桑的大夫来看了沒?”

  “等等,我也去!”琉璃出乎意料地跟了出来。這個片刻前還在說着忧愁沧桑话语的少女转瞬显露出了和外表相符的活跃和好奇,一边跑在前头,一边道:“我還沒看過云荒女人是怎么生孩子的呢!”

  长公主起居的内室裡,一片慌乱。

  金盆被踢翻,案几被推倒,侍女们手足无措地看着榻上不停挣扎的女人,却沒有一個人能靠近她,眼睁睁地看着血从她身体中流出,染红了半條毯子,血腥味弥漫在充满了薰香的房间裡。

  “回……回铜宫去……”翡丽长公主在昏乱中喃喃,手在空中乱抓一气,呼唤着丈夫的名字,“达鲁!达鲁呢?他在哪裡?”

  “长公主……”侍女们低声,“达鲁老爷沒有来叶城。”

  “那就回乌兰沙海!回去……我要回去!”翡丽长公主喃喃道,奋力一挣,居然掀开了染满血的毯子,直直坐了起来!

  “长公主!”侍女们连忙上前,却被她推开。

  “我要回到达鲁身边去……我要他看着這個孩子生下来。沒有他在,我……我害怕。”冷汗濡湿了长公主的脸颊,這個病弱的女人在神志昏乱中却用一股惊人的勇气站了起来,挺着硕大的肚子,颤巍巍地扶着床榻,“我要他看着我們的孩子!”

  血从她的身体裡不停流出,染红了半條襦裙,滴滴答答地顺着小腿在地面上蜿蜒开来。侍女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上前试图将她拦回床上,然而却无可奈何。

  翡丽长公主披头散发,踉跄地扶着墙往外走,眼神涣散。

  然而,当她刚迈出一步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呀!”琉璃惊呼了一声,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翡丽长公主撑着身体站在她面前,长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颊上,肚子很大,行动不便。房间裡都是血,床上、被褥上、地上……那些血是从孕妇身体裡流出的,仿佛无穷无尽,染红了新生命降临前的房间。室内血腥味弥漫,那种腥味有着一股孕育的力量,仿佛是劈开了一個活人身体,用她的血重新造出了一個新的生命!

  琉璃怔怔地看着這一切,忽然间有些出神。

  多么奇特啊……陆地上的人,居然是从自己的身体裡,将新的生命孕育出来的!

  “回……回铜宫去。”精神恍惚的翡丽长公主沒有认出侄女来,喃喃念着,继续往外走去。然而走不了几步,忽然觉得腹中一阵刀绞般的疼痛,一阵热流从腿间涌出,脱口痛呼了一声,扶着墙壁弯下腰去,大股的血顺着小腿淌了下来。

  “不好!快叫大夫……快叫大夫!”珠玛這时候已经进来了,一见這种景象就大叫起来,“滑胎……长公主要滑胎了!”

  “滑胎?”琉璃好奇,“滑胎是什么意思?”

  “就是长公主肚子裡的孩子要保不住了!”珠玛這时候已经管不了這個万事好奇的少女,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九公主你快回自己的房间去吧!”

  “啊?”琉璃這才明白過来,看到翡丽长公主脸色苍白地扶着墙壁,立刻就要瘫软下去。她顾不得别的,连忙一個箭步上前,抱住了孕妇的腰身。那一瞬,血腥味扑鼻而来,琉璃忽地震了一下。是的!那一刻,隔着厚厚的衣裙,她居然能感觉到高高隆起的腹部裡有什么在激烈地动着,似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竭尽全力跳跃。

  啊……那是那個還沒出生的婴儿的心跳嗎?

  她把手按在翡丽长公主的腹部,感觉到那渐渐微弱下去的心跳。裡面濒死的婴儿似乎极其痛苦,发出微弱的声音,传入她的心底。

  “不……不,我要活着!

  “救救我……救救我。”

  极细小的声音,凝成一线——這,难道是那個即将死去的胚胎在母体裡挣扎的声音嗎?人类的胎儿,和他们隐族的一样,在還沒有完全诞生之前便开始凝聚起了灵魂嗎?

  “不……不,我的孩子……”血還在大量地从身体裡流出,翡丽的脸色煞白,身体也无法支持,缓缓扶着墙壁瘫软下去,坐到了地上。血越流越多,眼看那個孩子就要在腹中窒息。琉璃来不及多想,将手放到了长公主隆起的腹部,抚摩着,喃喃念起了一长串的咒语。

  她的声音轻柔,语调古雅,說着周围人听不懂的句子。

  奇迹般地,在她的手隔着衣服抚摩着胎儿的短短片刻后,翡丽的剧痛就停止了,感觉到虚弱的身体裡充满了力量,神志也清醒了一些。她喘着粗气,撑住了自己的腰身,感觉到胎儿已经滑到了产道口,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长公主……快用力!”珠玛冲了過来,握住了产妇的手,“只差一点,孩子就要出来了!”

  翡丽长公主额头满是虚汗,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力抓住对方的手,只听哇的一声哭泣,一個小小的肉团从襦裙下滑出,落在了一摊血裡面。

  “孩子!”琉璃惊喜万分,看着那個扭动的肉团,“這是孩子嗎?”

  “這当然是孩子!难道還能生出别的什么来不成?”珠玛顾不得唧唧喳喳的少女,连忙抢上去抱起那個不足月的孩子,用羊绒手巾擦拭着婴儿周身的血污。然而只哭了那么一声,被抱起来的孩子便再度沉寂下去,脸是青紫色的,连手脚都不动了。

  翡丽长公主看了一眼,惊呼了一声,便虚弱地失去了知觉。

  “啊?”珠玛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将婴儿平放,抠出他嘴裡的羊水,有节奏地拍打后背,然而,折腾了半晌,孩子還是一动不动。

  “终究還是保不住嗎?”珠玛颤抖着双手,老泪纵横。

  “让我抱抱吧!”琉璃却不合时宜地凑了過来,自顾自地从老妇人手裡抢過那個婴儿,将脸贴在了那张小小的脸上,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一团软软的肉:“喂,别闹了,小家伙,快醒来吧……”

  “别闹了,九公主。”珠玛看不下去,過来抢那個死婴。然而,就在那一瞬,随着她持续的抚摩和低语,那個沒有了动静的孩子忽然发出了一声咕噜,动了一动手指!

  “哎呀!天神啊!”珠玛惊喜得大叫起来,“活了……又活了!”

  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狂喜中,侍女们相互告知,好消息一下子从屋内传到了外面——這是卡洛蒙家族新一代的第一位男性继承人,不足月的婴儿居然能在這样的情况下闯過生死关,的确是天神保佑下的奇迹,是吉祥的象征。

  在侍女贴耳的呼唤声裡,翡丽长公主涣散的意识渐渐凝聚,看清了面前抱着婴儿的少女,怔了一怔,虚弱地喃喃道:“琉璃?”

  “快看!你的孩子!”琉璃笑得如阳光般灿烂,把孩子送到她眼前。

  肉肉的小婴儿动着双手,眼睛都沒睁开,却一下子准确地寻找到了母亲的胸口,将脑袋凑了上去,拼命地吮吸着,拱动着。

  “他……他在干什么?”琉璃目瞪口呆。

  “他饿了,要喝奶。”珠玛笑着解释。

  “啊……”琉璃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似乎对這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和好奇,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孩子软软的小脚丫。

  “好小啊……”她喃喃道,“就像是玩具一样!”

  珠玛笑了起来:“看九公主說的……就好像沒见過女人生孩子一样。”

  “是沒见過啊……”琉璃撇嘴,“我們老家那裡,孩子都不是生出来的。”

  “啊?”老嬷嬷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失笑,“那难不成是树上长出来的?”

  “嘿嘿……就不告诉你!”琉璃得意地笑着,“喏,爹他就知道。”

  广漠王听着她扯得越来越远,生怕她說漏嘴什么,忍不住摇头打断了她:“琉璃,你该回去了。看你一身的血污,還不快去洗干净?”

  琉璃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袖子,却摇了摇头:“我可沒觉得脏……這是母亲的血呀!我們老家那裡,孕育新生命是神圣的事情,你们這裡难道就觉得是肮脏的东西了?”

  广漠王实在对這個丫头无可奈何,“好了,闭嘴。”

  “你真是個神奇的孩子……琉璃。”這边翡丽长公主缓過了精神,将孩子搂在胸口紧紧地抱着,抬头看着眼前這個明丽的少女,语气复杂,断断续续地低声道,“当初……当初哥哥把你从密林裡带回来时,我還不能接受你——我记恨你的母亲……因为是她让我失去了一個哥哥。但是今天……你……你却救了我和我孩子的命!”

  她颤抖着合起了双手:“天神啊,請饶恕我曾经对你的怀恨吧!”

  琉璃心无芥蒂地笑了起来,抬手轻轻触了一下产妇满是虚汗的额头:“沒事,天神会饶恕你的……天神不会记恨别人。”

  “翡丽。”广漠王连忙上前拉住她,“快休息吧,琉璃,你也快回房裡去待着!”

  琉璃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好吧……不過让我再最后摸一下!”

  少女再度俯下身,将手伸向婴儿。那個大难不死的小肉团躺在母亲的怀裡,咂着嘴,似乎能感觉到這种好意,居然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和琉璃的手掌相抵,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欢喜的笑声。

  “啊!他居然打了一個嗝!”琉璃惊喜地叫了起来。

  看着少女蹦蹦跳跳随着广漠王远去的背影,珠玛眼裡却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光——她们老家那边都是不生孩子的?哪有這样的地方!……那,九公主又是从哪裡蹦出来的?

  “真是一個满口胡扯的小丫头!”

  星海云庭的非花阁。

  黎明的时候,殷夜来从浅睡中醒来,感觉到耳边有温热均匀的呼吸。睁开眼,便看到了男人线條利落的侧脸,如同岩石一样冷静坚硬,正靠在她的额头上方,贴着帷幕沉睡,连外袍都沒有脱下。

  他昨夜不知何时回来,沒有吵醒她,就這样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睡去的样子。看得出,他睡得并不踏实,显然也沒有梦到什么愉快的事情,双眉微微蹙起,眉心裡有一道深深的皱痕,似锁着什么心事,不时地紧抿一下嘴角。在這样一個冬日的清晨,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安详,宁静到——竟然给人一种可以恒久的错觉。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冷硬的脸颊,然而,在她的手指接触到他皮肤之前,他霍然惊醒了,眼裡有一掠而過的警惕和杀意,手指下意识地扣住了刀。

  那种眼神,让她的手停在了咫尺。

  那一刻,她心裡无端地跳了一下,觉得眼前這個男人再不是朝夕相处的白墨宸,而是另一個出现在自己噩梦裡的影子!

  许久,她勉强笑了一笑,轻声道:“你做噩梦了嗎?”

  “是你。”白墨宸看到她,终于明白過来身在何处,从胸腔裡长长吐出一口气,“很奇怪的梦……我梦见了一個有着金色眼睛的人,站在一個难以形容的地方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他对我說,時間快要来不及了。”

  “什么?”殷夜来蓦地失声,只觉得背后一冷。

  他,难道也做了和自己一样的梦?

  “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身边都是火和血。无数人义无反顾地跳入了其中,被吞噬和熔化。可是,沒有一個人挣扎,沒有一個人呼救。”白墨宸的声音低了下去,抬手撑住额头,“就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吞噬了一样!”

  殷夜来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冰冷,不知道說什么好,低声道:“那不像是你应该做的梦。”

  “是啊……但是不知道为何,這次回到云荒后,我已经是第三次做這样的梦了。一次比一次更清晰,一次比一次强烈。”白墨宸低声,“最可怕的是,我在梦裡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应该過去,却身不由己地随着召唤一步步前行,眼看就要跟那些人一样跳进血和火之中——”

  說到這裡,他停下来看着她:“幸亏在最后一刻,你叫醒了我。”

  “你醒来那一刹那的表情,真的像要杀人一样。”她岔开了话题,并沒有问他昨夜见驾的结果如何,只是往床裡面挪了一挪,让出一块地来,“就這样坐了一夜?怎么不上来睡?”

  “怕吵醒你。”他低声道,“很久沒见你睡得那么香了。”

  “上来休息一会儿吧,”她拍了拍空出来的半边枕头,“天還沒亮呢。我們躺着說一会儿闲话也好。”

  “不了,時間不多。”他摇了摇头,显然早已想好了主意,“你身体好一点了嗎?如果能活动的话,今天我想带你去一個地方。”

  “嗯?出去?”殷夜来有些诧异。

  這些年来,他们的交往一直很低调。他一年裡很少回云荒,每次来也只是在夜裡,不到天明便又离开,更是从未提出過要带她“去外面走走”。而且,他不是說了外面可能還有残留的刺客,要让她警惕,不要外出嗎?

  然而,她迟疑了一下,還是默默点了点头。

  “那好,我让春菀去备轿。”他旋即站起身来。

  殷夜来满怀心事地看着他,觉得這几日连接发生的事情有些纷繁复杂,似乎一环扣着一环,无端地令人心裡越发不安。她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那……你今天不回西海去了?”

  “不回了,”白墨宸淡淡道,声色不动,“明天我還要去帝都一趟。”

  殷夜来疑虑地看了他一眼,却沒有问什么。

  如果明天還要再去伽蓝城,那么就是說昨夜他面见帝君,并沒有获得想要的结果。這些年来墨宸和白帝共同进退,昨夜到底是什么事,令墨宸万裡仓促赶回,而白帝又不曾同意呢?這,似乎是多年来這一对君臣第一次出现分歧吧?

  然而,她并沒有问。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告诉過她,做這一行,是不能随便问雇主为什么的。

  “今天我会派出所有的精锐侍卫来护送,也预先探過了场地,你不必担心安全問題。”白墨宸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极普通的一件玄色长衣,语气很平静,“戴上珠翳

  今天,就让我好好陪你四处走走吧。”

  软轿走了很久,不知道到底到了哪裡。

  殷夜来走下轿子。薄薄的珠翳在额头上微微颤动,仿佛一片云一样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苍白娟秀的下颌。她的脚上穿着洁白的丝履,但撩开帘子后,第一步却踏入了一摊污水裡。受伤未愈的她行动不如平日敏捷,這一脚来不及收回,便重重地踩了进去。

  “小心。”白墨宸从旁搀扶住她,低声道,“這個地方不大干净。”

  這裡是……她愕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魁元馆”三個字。

  那一瞬,她身子不由得微微地战栗起来。

  “进去吧,”白墨宸看着她,眼神却看不到底,“一起吃碗面,如何?”

  心跳得如此激烈,殷夜来只觉得全身仿佛忽地失去了力气,就這样被他搀扶着,轻飘飘地跨過了破旧的门槛。

  显然已经有人事先来探過场,甄别過了沒有可疑人等,這個店裡看上去一切正常,却有不下十人混坐在人群裡,虽然穿着便装,但一举一动却掩盖不住军人的模样。

  如今是清晨时分,這间小店却已经热闹非凡,一群群衣衫破旧的苦力们在店裡进进出出,一边呼噜地吸着面條,一边粗鲁而大声地交谈,吃完面后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把嘴一抹,便扔下了几個铜子走出门去,直奔码头和市场开始干一天的重体力活。

  “哈,這家店的面是做得越来越好吃了!今儿一口气吃了三碗還不够。”

  “那是,安大娘的手艺谁不知道?這魁元馆虽然不起眼,也算是有招牌的!一個瞎眼女人,守了十几年的寡,独自拉扯大了两個孩子,還真是不容易。”

  “是啊……听說她命不好,嫁了几次都克死相公,所以后来就干脆守寡了。”

  他们在最隐蔽的一角坐下,沒有惊动任何一個人,默默地听着周围的声音。门后的咣咣声停顿了一下,那個在灶间劈柴的青衣中年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去继续干活儿,手法干净利落,每次劈开的柴都如同直尺量出来的一样。

  殷夜来知道,那是一直在此监视這一家的穆先生,墨宸的心腹。

  “哎,說起来,前几日城主送的粽子味道可真不错!海皇祭居然還记得给咱们挨家挨户地分派粽子,這城主還算有良心,知道自己也是個中州人,比他老子强!”

  “呸,一個粽子就让你死心塌地了?那叫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城主他如果真的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就该替中州人做点事,而不是帮着空桑人来欺负我們。”

  “难道他能废除十二律?别做梦了!有個粽子吃就不错了,這可是空桑人的天下!”

  “嘿,空桑人的天下還不是当年我們中州人帮忙打回来的?真是忘恩负义!”

  “所以說嘛,当初帮空桑人打天下的慕容家如今是镇国公,可我們這些人哪,還是得做下等的贱民!這叫赏罚分明,不算忘恩负义。”

  “好了好了,别說了,說不定這裡有朝廷的密探,回头就有你好看!”

  “怕什么?反正老子穷得叮当响,這條命不值钱,和他们拼了!”

  那些中州贫苦百姓们愤愤不平地在店裡发着牢骚,殷夜来看了白墨宸一眼,发现他垂下眼帘看着桌面,脸上有忧心之色。他沉默了许久,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民怨沸腾如此,帝都若再不加以疏导,铁打的江山也会一夕崩溃。”

  殷夜来默默点了点头。在她见過的所有空桑权贵裡,墨宸是难得一见的亲中州人一派,這或许和他出身于乡绅人家,知道一些人世疾苦有关。

  “哥哥姐姐,要吃点什么?”沉默裡只听那個叫安心的小姑娘跑了過来,笑嘻嘻地问,“两位面生,不常来這裡吧?店裡的招牌虾爆鳝面很不错!”

  殷夜来透過珠翳看着這一切,嘴唇微微颤抖着,半晌沒

  有說出话来。

  是的……是的,就在自己眼前了。

  十年前那個才只有三岁大的丫头,转眼已经长成了一個水灵清秀的姑娘。心儿……她微微张了张口,却沒有叫出她的名字,仿佛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无法說话。她强迫着自己转开了头,不再看那個小女孩。

  是的,已经不能相认了。

  “姐姐想吃什么?”她转开了视线,耳边听到小女孩清脆的问话,不由一颤。

  “让他点吧。”她压低了声音,指了指白墨宸。白墨宸望了一眼灶台边悬挂的菜单,随口道:“一碗虾爆鳝面——双份料,再加两個荷包蛋,两碟酱——一碟辣的,一碟不辣的。”

  “一碗?”小女孩安心好奇地看了看两個人,噢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两人的关系,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开,“好啦,我知道了!娘,一碗鸳鸯虾爆鳝面!”

  “人小鬼大。”白墨宸看着她的背影,蹙眉喃喃了一句。

  然而,灶台旁忙着下面條的盲眼老妇人听到女儿的声音,却是一动不动,枯槁的脸上出现了些微的愕然,竟然连一勺子盐撒在了外面都沒有感觉。

  “娘?”安心有些奇怪,扯了扯老妇的衣裙,“怎么啦?”

  “哦……哦!”安大娘回過神来,掩饰地擦了擦手,“你說什么来着?”

  “那两位客官要一碗虾爆鳝面!双份料,两碟酱。一碟辣的,一碟不辣的。”安心伶俐地报着,“娘,要不要我帮你搭一把手?你今天的脸色不大好噢。”

  “不……不用了,”安大娘喃喃地說着,摸索着拿起了面,“我自己来。”

  “阿康!阿康!你還不快点!”安心端了一碗煮好的面给另一桌的客人,一路上对着一個比自己大一两岁的男孩大叫,努着嘴看着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那边的客人已经吃好啦,快去收拾,好多客人在外头等着呢!”

  “催死人啦!”虎头虎脑的男孩满脑门子的汗,不耐烦地骂妹妹。

  “懒蛋!”小女孩伶牙俐齿,“今天早上起不来,起来了也不好好干活儿!”

  “好了好了!别吵了,”安大娘拍了拍小女儿,骂道,“两個小欠债鬼,整天闹得人不安生,如果你们姐姐回来了,看到這样,還不敲断你们的腿?”

  “哼。”安心噘着嘴,“谁都知道姐姐不会回来了……”

  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忽地重重打了一下小女儿,脸色苍白。

  安心顿时噤声,不敢再說什么,蹑手蹑脚地从灶台上又端起一碗面,跑過去给客人。两個孩子天真无邪,沒有发现老妇人那一瞬忽然暗淡和痛苦的脸。

  寒冬的早晨,這家简陋破旧的小店是如此温暖,到处弥漫着氤氲的气息,身份卑下的穷苦人们进进出出,大声地說着粗俗直白的话,哈哈大笑,讨论着這一天的营生。白墨宸坐在角落裡,默不作声地看着盲眼的老妇人围着灶台忙碌,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看了一眼殷夜来,却发现她一直低着头,手指尖在微微地发抖。

  “怎么?”他忍不住伸過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那么冷?”

  “我……”殷夜来說了一句,然而一开口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你……今天带我来這裡,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白墨宸摇了摇头,“這只是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一件事而已。”

  “什么?”殷夜来有些诧异。

  “這一天,我想了很久。”空桑元帅坐在破旧的小店裡,看着忙碌的人群,唇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想和你来這個店裡头碰头地吃同一碗面,一起见见你的母亲和弟妹,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好好地坐在一起說說话。”

  她微微一震,說不出话来。

  “那是個奢望嗎?夜来?”他的语气低沉,凝望着那忙碌而快乐的一家子,“难道一個男人爱上一個女人之后,不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和她成亲、给她名分,然后建立一個家,生儿育女,一直白头到老嗎?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难道叶城的花魁,或者空桑的元帅,就会例外嗎?”

  殷夜来珠翳后的眼眸渐渐暗淡,低下了头去。

  “我从不敢有這样的奢望。”沉默许久,她声音微弱地喃喃道。

  “是的。這些說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太难太难。”冬日的清晨,空桑的元帅凝望着這间破旧的小店,喃喃道,“枉我位极人臣,却连带着你一起走在日光之下都做不到。”

  殷夜来默默咬住了唇角,低着头,沒有說话。

  “姐姐,吃面!”小女孩跑過来,踮起脚,把一只大得出奇的海碗放到油腻腻的桌子上,对着她灿烂地笑,“放了比双份還要多的料噢!你虽然是第一次来,我打赌你也一定爱吃我娘煮的面!”

  那一瞬,仿佛心裡的某一根弦陡然绷断,她眼裡的泪水簌簌而落。

  “姐姐?”安心不由得诧异,“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嗎?”

  殷夜来撑住身体,举起手摇了摇,沒有說话,悄悄地侧過脸去向着墙壁。

  “沒事,小妹妹你去忙吧。”白墨宸道。

  “哦。”安心应了一声,听到后面又有客人在催,不情愿地转過身,然而刚走了一步,又霍地回头,看着白墨宸,“喂,你是個大男人,可不许欺负姐姐!”

  “你可真疼姐姐。”白墨宸微微笑了起来,“小妹妹,放心吧。”

  安心笑吟吟地跑开了,嘴裡哼着歌,无忧无虑。

  殷夜来坐在那裡,将头慢慢转過来,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一碗热腾腾的面,泪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白色的热气中。海碗粗陋,裡头盛着一碗虾爆鳝面,虾仁雪白,鳝段金黄,配着一些青菜和香菜碎末,面上還卧着两個荷包蛋,热腾腾的,香味扑鼻。

  “吃吧。”白墨宸轻叹了一声,拿起一双筷子。

  殷夜来低下头,用筷子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口小口地咬着——她吃得很仔细,似乎每一根面、每一粒虾仁都要细细品尝。她吃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对面坐着的男人不得不几次放下筷子,抬起手来,替她将散落下来的发丝掖回耳后。

  坐在后面劈柴的青衣人抬起头,远远地望着這一对坐在角落裡的人,眼神复杂无比。

  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冬日早晨,在叶城中州贫民云集的八井坊裡,瞎眼的老妇人围着灶台在忙碌,空桑元帅和他所爱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伴随着安心和安康两個孩子的欢笑和吵架声,头碰头地吃着同一碗面。

  沒有人知道,這短暂而平凡的一刻,竟是他们這一家人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聚。

  “心儿,”店裡人来人往,喧闹非常,然而盲眼的老妇人安大娘却一直侧耳倾听着什么,迟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叫住了穿梭忙碌的小女儿,指了指角落的方向,“那边……是不是来了一男一女两個客人?”

  “是呀!”安心回答,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留意這個。

  “扶我過去看看……”安大娘喃喃道,将勺子放回了灶台上,摸索着扶住女儿的肩膀,艰难地转身,“快,過去看看……”

  “看什么?”安心有些吃惊,然而刚一转身,便诧异地啊了一声:“他们走了!”

  “什么?”安大娘的身体猛然一個踉跄,几乎跌倒。

  “怎么账也沒结就走了?那两個可不像是吃白食的家伙啊!”安心嘀咕,眼尖的小女孩忽然看到桌面上放着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忍不住尖叫起来:“金铢!娘,他们居然给了一枚金铢!”

  整個店裡的人都吃惊地转過身——对生活在八井坊的中州人而言,金铢這种东西可不是随便能看得到的,连安康都忍不住往這边跑過来,安心只是嬉笑着将金铢捏在手心裡,躲来闪去地不让哥哥看到。

  然而,安大娘无动于衷,只是空着一双盲眼,伸出手在空气裡摸索着,嘴裡喃喃道:“人呢……人呢?为什么……为什么刚才,我觉得坐在這裡的是我的孩子?”

  她唠叨着,颤抖的手指忽然摸到了一物。

  那是一封被偷偷压在碗底

  ??的信。

  安大娘触电般地一震,枯槁的手在信上摸了又摸,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那個在后面劈柴的青衣人忽然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身边,主动开口问:“大娘,怎么了?要我替你读一下這封信嗎?”

  “好,好!”安大娘如遇救星,战栗着将信塞了過去,“快,念念……替我念念!”

  穆先生从老妇人的手裡接過信来,压根看也沒看,只盯着安大娘,一字一句地开口道:“這是你女儿写给你的信。”

  当魁元馆裡爆发出惊呼时,白墨宸和殷夜来已经走出了這條巷子。

  软轿到了巷口时,随行的白墨宸却停了下来,站在“八井坊”界碑前,回顾了一眼這條破败而困苦的街道,眼眸裡的神色复杂而奇特。

  “白帅,”随行的侍卫低声,“回去嗎?”

  白墨宸却摇了摇头:“去一趟黑石礁吧。”

  “黑石礁?”侍卫长诧异无比,却不敢多问。

  如今海皇祭已经過去了,要去黑石礁干什么?白帅一贯不是這样顾前不顾后,一时心血来潮便要冲动行事的人,然而自从昨夜从行宫见驾回来后,今天他的言行实在是有些反常,让追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海皇祭過后的黑石礁,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从听涛阁上看下去,岩石上只有海鸥在盘旋,发出低低的鸣叫。海风冷肃,呼啸着带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西海上的血腥,难道都已经传到云荒了嗎?白墨宸微微蹙眉地望向海边。

  沉默裡,忽然听到殷夜来轻声道:“今天谢谢你了。”

  “何必谢我?”白墨宸喝了一杯酒,喃喃道,“我知道那個女人不過是你的继母,和你沒有丝毫的血缘关系,难为你這么多年来一直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

  殷夜来垂下眼帘:“阿娘她虽不是我亲妈,却对我很好。”

  “是嗎?”白墨宸有些不信,“天下的继母,从来都是偏心亲生儿女的。”

  殷夜来笑了起来:“是啊,她对心儿和康儿的确比对我好。记得有一次家裡两天揭不开锅,给爹买了药后只够买三個馍,她揣着回家来,把最大的给了康儿,第二的给心儿,最小的才轮到我。”

  白墨宸有些诧异:“那你为什么還觉得她好?”

  殷夜来支着腮,望着遥远的大海,忽然叹了口气:“要知道在那個时候,她自己也已经饿了两天了。”

  白墨宸一震,沒有再說话。十月寒风凛冽,耳边只有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你看,阿娘她虽然也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女,却依然把我這個继女看得比她自己重,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让我吃饱。”殷夜来淡淡地笑,“当我明白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不恨她了。”

  白墨宸凝视着她,叹息了一声:“其实如果换了别人,多半只会记得自己沒得到那個最大的馍——夜来,你真是一個善良的人,所以你才能不怀恨。对继母如此,对我亦如此。”

  “是嗎?”她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我可知道自己的脾气不算好,外面的那些人不都在說我又清高又孤僻,当了婊子還想立牌坊?”

  她說得直白尖刻,反而让白墨宸刺痛般地一惊。

  当年为了避开风头,把她安置在青楼裡也是不得已。他位高权重,身在明处,如果身边忽然出现了一個来历不明的女子,必然会引起各方的探究和注意,少不得暴露了她的身份。而如果他只是迷恋上了一個青楼裡的花魁,那么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然而,他忘了在這样的环境裡度過十年,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压抑。

  說到這裡,两人之间又是良久无话。

  殷夜来喝了一口茶,微微地笑:“今天怎么有空来這裡和我說這些?”

  “打了半辈子仗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好,”白墨宸看着窗外,低声道,“十年了,从来沒有好好地用完整的一天来陪你,真是对不住。”

  殷夜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墨宸的性格一向寡言而冷峻,這样的话从他嘴裡說出来,還真的让她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有什么对不住的呢?难道他還想把她当作光明正大的正妻来看嗎?她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有着更见不得光的過往,能在黑暗裡存身立命就已经侥幸,哪裡還敢奢望别的?

  “知道嗎?其实,我并不是那個乡绅的儿子。”只是一個恍神,忽然间,却听到墨宸沒头沒脑地說了一句,“当年,我只不過是卖身替他儿子抵了征兵的名额而已。”

  什么?她悚然一惊,回過神来。

  他……在說什么?

  “我出身之贫苦低贱,远超出别人的想象。”空桑的元帅轻声道,望着海那边,“我的故乡在北越郡的九裡亭,父亲是個玄族佃户,在乡绅的采石场裡做苦力。因为穷,到四十岁才存足钱买了個中州女人当老婆。

  “生下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老了,完全沒有办法养活一家人。所以我小时候過得非常艰苦,甚至在冬天都沒有一双鞋子穿,只能用茅草搓成绳子绑两块木板在脚下,赤足在齐膝的雪裡行走。后来我母亲心疼我,拆了自己唯一一件棉袄,做了一双虎头棉鞋给我穿,自己却挨冻。那双鞋,我一直到今天都保留着。”

  殷夜来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說不出话来。

  他从来不曾和任何人說過這样的话,哪怕是对着自己。

  “后来,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在采石场裡被倒塌下来的巨石活活给埋了,家裡一下子就断了经济来源。”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爷爷奶奶实在沒有办法,为了养活我,不得不叫来了人贩子把母亲卖了——因为如果不拿到那笔钱,一家人就要饿死。”

  殷夜来啊了一声,咬住了嘴唇。

  那一瞬她陡然明白,为什么墨宸在听到玉京的丈夫为了钱而把妻子卖掉时会有這样大的反应。因为,那正是他昔年的遭遇。

  他那個贫寒的家,也曾经因为饥饿而卖掉了他的母亲。

  “那时候我還小,当母亲跟着牙婆走的时候,我還以为她狠心抛弃了這個家,任凭她怎么哭着唤我,都不肯和她說最后一句话。”白墨宸垂下眼去,“就是那一笔卖母亲的钱,让我們一家又好歹撑了几年。可日子沒有好转——爷爷久病,在一個冬天去世了。”

  “于是你就去从军了?”她轻声问。

  “是啊,”白墨宸笑了一笑,“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不到朝廷规定的年龄,只能硬生生虚报了两岁,才挣来了這個活儿。因为沒钱下葬,爷爷的尸体已经在房间裡停了三個月。如果三月春来之前還筹不到一笔钱,就要发臭了。”

  殷夜来凝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奶奶呢?她還好嗎?”

  “也只能在梦裡见到她了……”白墨宸的语气很轻,默默闭上了眼睛,“在我离开家的第三年,奶奶就去世了。从此后,我在世上就沒有一個亲人了。”

  她不知道该說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十年前,我的确是想事成后便杀你灭口的,”白墨宸苦笑,“可是那一夜,当我跟随你回到你家,忽然间改变了主意,”他脸上有一抹难以觉察的战栗,压低了声音道,“夜来,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再因为贫困而失去所有的亲人。”

  殷夜来的呼吸在一瞬间停顿,只觉千言万语陡然涌上心头,堵得她說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那一瞬,仿佛是闪电照亮了天空,她终于明白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嗎?”他曾经对她說,“因为我們是同一类人啊!”

  那之前她并不懂得那句话的深意,直到這一刻才真正了然。

  她觉得心裡有一股热流翻涌而上,一瞬间融化了胸间累积了十年的层层坚冰,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沒有让泪水夺眶而出。

  沉默了片刻,她眼神裡却有疑虑:“为什么忽然說這些?”

  “因为,差不多是时候了,”白墨宸转开视线,凝望着西方,轻声道,“十年了,不能永远這样下去……夜来,我們之间,终究需要一個了断。”

  了断?她惊愕于他的用词。

  然而,不等她再问什么,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仿佛有一层水雾猛然升起,蒙住了视线。大惊之下,她撑住桌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怎么回事……她……她方才喝的茶裡,难道有什么嗎?

  她中毒了?那……他呢?他怎么样了?!

  “墨宸……墨宸!”她用尽力气唤他的名字,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细微如丝。在她站起又颓然倒下的一瞬,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她。那双手稳定如铁,在她耳边低声道:“永别了,夜来。”

  白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夜。

  一年一度的海皇祭已经结束了,镇国公府内外也稍微安静了些。

  “唉,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個头啊?海皇祭也已经過去三天了,客人還一点不见少!”粗使丫环们打扫着杯盘狼藉的厅堂,累得直不起腰来,“听說城主兴致大发,要留所有贵客在城裡再宴饮七天!我的娘呀……這一個月几乎天天夜裡宴請各路客人,不到三更四更根本不散,還让不让人活了?”

  “小丫头,你還敢說累?”旁边有個年长一些的同伴不屑道,“好歹我們還能轮班休息,看看枫夫人還有城主,那才叫一天都闲不得。我看這一個月,城主喝的酒够挖個小水塘,花掉的钱也可以铸一個金屋。真是可怜。”

  “可怜?”小丫环们有些诧异。

  “你们沒看出来其实城主一点也不开心嗎?”那個老仆人喃喃道,“连着枫夫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喏,你们看。”

  一群丫环抬起头,正好看到那個严肃苍白的女子从廊下匆匆走過。

  枫夫人是镇国公府的管家,从老城主开始就侍奉慕容氏,如今五十多岁,已经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内务大权,将镇国公府打点得井然有序,仆从无不心服口服。此刻远远看到她走過来,所有人都避在一边,弯腰行礼,大气都不敢出。

  “脸色很不好呢,”等她走過,有人窃窃私语,“走路也比平时快了很多。”

  “听說這次的海皇祭风浪太大,出了一点意外,扮海皇苏摩和白璎郡主的两個舞者掉到海裡去了,救起了一個,不见了一個。不過除了這個,其他都做得很不错。”

  “那枫夫人的脸色为什么這么难看?”

  “噢,我想起来了,有人昨夜看到大公子去账房裡想支一笔钱用,结果沒有得手,便在那裡借酒装疯大吵大闹起来。枫夫人過去劝了半天,给了一百個金铢打发了他,然后整個下午都待在账房那裡,连吃饭都沒出来。”

  “真的?這大公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前几天還听說因为一個青楼妓女和人争风吃醋,派府裡的家丁打了人,差点闹出事来。沒想到城主刚责怪過他,安分了沒两天,居然又出去花天酒地了!”

  “唉……”有年纪大点的丫环叹了口气,“大公子以前不是這样的。”

  “是嗎?”

  “对啊,大公子以前比城主還温文尔雅呢!长得也俊秀,脾气也好,除了不爱读书喜歡冶游,倒沒有现在那么爱胡闹,简直是個混世魔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十九岁娶了夫人之后才变成這样的。”

  “为什么啊?”侍女觉得奇怪,“夫人是富家出身,人又安静温顺,像個纸人儿似的,說是中州人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她就算是典范了。大公子有什么不满意嗎?”

  “不知道,反正就是从過门那天就闹开了,”老侍女叹了口气,“听說当时大公子不从,還往外跑了好几次,最终把老爷给惹恼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公子的嫡长子地位被废除了,老爷开始越来越看重城主。”

  “那也应该,城主比大公子可沉稳能干多了!”

  “幸亏城主继位后,对這個不成器的哥哥還是很照顾,一贯是大公子要多少就给多少,从不皱眉头。”老侍女蹙眉,“所以我這次才觉得奇怪,怎么只给了一百個金铢,估计還不够大公子三天的花销呢!”

  “奇怪,难道府裡的账面有問題嗎?”

  “什么?你可别吓我啊,我上個月的月钱都還沒领呢!”旁边听的侍女吓了一跳,“枫夫人一直說因为海皇祭太忙,账房来不及管這些小事,等海皇祭過了再一并发放,你可别說府裡是发不出来啊!”

  “我可不敢乱說话,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丫环们窃窃私语,看着枫夫人疾步走向后院的梅轩。

  梅轩還沒点灯,一片黑暗裡,冷雨簌簌地下,雨汽裡隐约有清冷的香味——那是梅林在冬季绽开,时有幽香飘散出林间。

  “公子。”枫夫人在门外站住,对着黑沉沉的房内轻声禀告。然而房间裡沒有人回答,窗户都开着,只有风吹帷幕,发出轻轻的簌簌声。

  “公子?”枫夫人有些惊讶,方才公子還在宴席上和宰辅素问大人推杯换盏地应酬,大醉呕吐,回到梅轩屏退了侍从一個人静坐,关上门后便再无出去。可如今房内沒人,外面又下着雨,却是去了哪裡?

  她心裡陡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走入房内:“公子?”

  她在房间裡点起灯来,环视四周。房内一切都如常,沒有外人进入的迹象,所有东西都放在原位置上,唯独不见了房间的主人。

  “公子!”枫夫人心裡的不安到了极限,便要出去叫人。

  “怎么了,枫姨?”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背后懒懒說了一句。

  她一惊,霍然回過头去,看到了一個幽灵般出现在软椅上的人。他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正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懒懒地用手撕扯着一枝梅花的花瓣。可是,片刻前這個屏风后的椅子上分明還空无一人!

  城主是从哪裡忽然走出来的?

  “你……”惊诧于对方這样神出鬼沒,她顿了一下,将方才的那种焦急也缓了一下,把一物放到了桌子上,低声道,“公子,這是广漠王那边退回来的聘礼。”

  慕容隽哦了一声,看也不看那对辟水珠,吐着酒气喃喃道:“玩够了才退回来,這种事,還真只有那丫头才做得出来。”

  “和广漠王那边的婚事,看来真的是成不了了。”枫夫人低声叹了口气,“公子還是死了這條心,另寻良配吧。”

  “哈,真可笑啊……当年,大哥抵制這种联姻,非要逃脱,父亲却一次次把他押回這個牢笼。可现在,我主动自觉地要政治联姻,却沒人要我?”慕容隽笑了一声,“呵呵,枫姨,我……难道有那么差嗎?”

  枫夫人看着他苍白的脸,眼裡露出怜惜的表情。

  “公子怎么会差呢?”她叹息,“多少女子梦想着要嫁给你這样的人。”

  “是嗎?”慕容隽发出了一声冷笑,喃喃道,“再多又有什么用?从小到大,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始终不会選擇我。哈……”

  他将脸埋手掌裡,许久沒有再說话,似乎又醉過去了。

  枫夫人沉默了许久,仿佛不知道說什么好,想要退出,然而到了门边,忽然一顿足,终于低声道:“公子,這一次……实在是沒有办法了!”

  “怎么?”慕容隽醒了過来,吐着酒气,“還有什么事?”

  “最后的一百個金铢已经被大公子拿去,库房裡已经一分钱也沒有了。到了明天,等债主一上门,镇国公府要名声扫地了!”枫夫人将袖中厚厚的一卷账本放到他面前,声音发抖,“按公子吩咐,为了海皇祭不失了慕容家的颜面,我在外头借了一大笔钱来周转,光分发粽子一项就用了一万金铢。明天第一笔還款就要到期了,怎么办?”

  “哈,原来是为了這個啊……”慕容隽醉眼蒙眬地扫了一眼账簿,笑起来,“怎么办?一百万金铢,除非把這座府邸卖给裕兴钱庄才够……噢,或者還不够?”

  “公子!”听到他這样无所谓的语调,枫夫人脸色苍白。

  “把叶城卖了,估计就够了吧?不知道有多少藩王想买呢!”仿佛真的是醉了,慕容隽哈哈笑了起来,敲着桌子,“看啊……那些空桑人,几百年来敲骨吸髓,贪得无厌,终于把慕容氏這個外族给搞垮了!”

  “公子!”枫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提醒他小声。

  “還有什么可以卖的呢?要不就把我的灵魂卖给魔吧……”慕容隽摇了摇头,喃喃道,“如果慕容氏家破人亡了,枫姨,你该怎么办?還有我那個不争气的哥哥,又该怎么办呢?他除了玩女人,什么都不会……”

  他喃喃說着,语声越来越低,伏在了案上。

  枫夫人看着他孩子般的睡相,說不出话来。這些年来,作为一個外来的异族,慕容氏虽拥有叶城,却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空桑的六部藩王觊觎這座城市,個個巧取豪夺,将慕容氏作为取之不尽的金钱源泉,稍有不满足便要设法刁难。

  为了支持這個表面风光的大家族,這些年来公子实在是用尽了心血。

  可是,难道這一次,是真的過不去了嗎?

  “枫姨,别发愁……”忽然间,伏在案上的人喃喃說出了一句,“好好睡一觉吧,等明天去库房……一切都会解决了,一切都会解决了……”

  “什么?”她以为是他喝醉了說胡话。

  镇国公府已经欠下了巨额债务,连府邸都已经抵押出去了。在明年新一批货物进城缴税之前,府裡沒有任何新的款项来源,怎么能還清那么大一笔债呢?

  然而她不忍心推醒沉醉的人,只是从架子上拿起一袭轻裘,披在了他肩膀上。這些年来他已经太累了,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

  当枫夫人静悄悄地退出去后,梅轩裡烂醉的人忽然间动了一动,抬起了头。黑夜裡,年轻城主的双眼亮如星辰,闪着令人畏惧的寒光,毫无醉意。

  “啪,啪,啪。”他抬起了手,轻轻击掌三下。三下之后,梅轩窗外出现了一個人影,对着他深深一鞠躬:“公子,冰族的使者已经到了。”

  “請。”慕容隽一抬手。

  只听微微一阵风声,身侧忽然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戎装的军人,右颊有一道刀疤,有着冷冷的灰蓝色眼睛,是冰族军队裡常见的那种冷硬如刀的表情。那個人鞠了一躬:“在下是沧流少将牧原。巫朗大人让在下亲手把這封密函交给公子,并转告公子,您所提出的所有要求,在密函中均已得到回复。”

  那一封信是用特殊的纸张制成,封口上加盖着元老院的火漆,上面是象征着冰族最高权力破军星的徽章,在暗夜裡熠熠生辉。

  他撕开了封口,从裡面拿出薄薄一张纸,用袖口上的夜明珠光芒照了一照。

  那是一张金边镶嵌的丝绢地圖,上面用朱笔画了一個圈和一條线。圈裡,是未来划给中州人的土地,而那一條线,是专辟的供中州人移民和商贸用的航道和商道。朱笔将這一切一一标出,并加盖了元老院的朱印。

  沧流帝国元老院呈镇国公台鉴:

  经诸元老联席商议,沧流慎重承诺: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封尔为王,世袭罔替。免卿九死,子孙三死——立此为证,若有违者,破军辟之。

  沧流帝国·元老院,首座巫咸携十巫谨立。

  沧流历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约的下面,是十個用鲜血画成的符咒。他认得那是血咒裡的誓咒,对立约人具有绝对的约束力,违背所立的誓言必然会遭到反噬。

  那一瞬,慕容隽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血开始在躯体裡燃烧着,煎熬着他的神志和理性。慕容隽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手還是有一丝微微的颤抖。当握住這一份沉重的承诺时,一個声音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响起来——

  “堇然,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州人挺直腰板,在云荒的青空之下自由自在地生活!”

  清澈响亮的少年的声音,萦绕在耳畔——那是多少年前的自己,指着伽蓝白塔,对身侧少女许下的诺言?十年?還是更久?在他有生之年,這個誓约能实现嗎?

  如果他能扳倒白墨宸,那么,就能从权贵手裡夺回她。

  如果他能实现昔年的诺言,那么,她的心,也会回到他身边吧?

  如果是這样,那么,赌上性命,甚至赌上天下,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一個扭转了云荒局面的重大决定,在一瞬间做出。

  “转告巫朗,說我答应他!”他霍然转過头,一字一句地许诺,“我将助你们除去白墨宸,灭亡空桑,夺回這個天下!”

  “多谢公子。”那個军人深深一鞠躬,“只是口說无凭,在下需要一個回执。”

  “回执?”慕容隽有些愕然。

  “是的,”牧原的表情冷酷而平静,“我們带来了两百石黄金和朱印誓约,而公子给我們沧流的却只是一句话,是否有些不公平呢?”

  慕容隽有些不悦,拂袖站起:“那你们想要什么样的回执?”

  “只要公子一滴血。”牧原深深一鞠躬,从怀裡拿出了一個东西,双手递了上来——那是一個奇异的水晶球,裡面旋舞着一种奇特的光,似乎是一道道有生命的物体,在裡面聚了又散开,然而仔细看去,却不過是一种奇怪的淡淡灰尘般的东西。

  “這是什么?”慕容隽下意识地觉得某种不祥,倒退了一步。

  “這是言灵之珠。”牧原静静道。

  “言灵?”

  “是的。這是巫咸大人给予的指示,也是元老院开出的对价條件。”沧流的少将道,“当我們付出了公子要求的一切后,也需要公子对我們做出一個有约束力的承诺——在下斗胆要求公子将一滴血注入這個言灵之珠,并对着它许下诺言。”

  “一滴血?”慕容隽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那颗诡异的水晶球,沉默了许久,才笑了一笑:“這是一個咒术嗎?如果我将来沒有守住誓约,后果会如何?”

  牧原抬起头,冰蓝色的眼裡沒有表情,淡淡回答:“如果一年后公子沒有实现诺言,那么,言灵的咒术会立刻反噬,您的魂魄将会被吸入其中,永远不得解脱。”

  慕容隽长久地沉默,手指慢慢握紧。

  水晶球裡游走着一道道光,痛苦地挣扎,是否都是昔年未曾完成誓约的灵魂?

  “贩卖天下,本来就是博命的买卖,”牧原淡淡地笑,将那颗水晶球收了起来,“沒想到公子雄才大略,到了這一步反而胆怯了。”

  “啪!”在他转身之前,一只手忽地伸過来,按住了那颗言灵之珠。

  慕容隽的眼神深而冷,左手按住了那颗水晶球,右手缓缓举起,在齿间咬破。他将手悬在言灵上,一滴鲜血从指尖沁出,凝聚成形,在暗夜裡闪着幽幽的光。

  “我,叶城城主,镇国公慕容隽在此立誓:将助沧流除去白墨宸,灭亡空桑!一年后,当与十巫会师于伽蓝帝都白塔之上!若有违反,甘心受言灵反噬,魂飞魄散!”

  暗夜裡发生的一切,宛如晨露般消失无痕,无人知晓。

  第二天清晨,当裕兴钱庄的大掌柜亲自上门追讨欠款时,镇国公府的大总管枫夫人推托不掉,迫不得已地带着对方来到后院,忧心忡忡地用钥匙打开空荡荡的府库。那一瞬,她怔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夜之间,整個府库居然就被从天而降的黄金填满了!

  那些沒有任何印记的金砖,每一块长一尺,宽三寸,高一寸,重量是二十斤,一块块垒得整整齐齐,从地上直堆到了大梁下面。在早晨第一缕朝阳射入的时候,折射出灿烂的金光,映照得整個府库仿佛幻境。

  枫夫人握着账本,虚脱般地坐在了府库门槛上,望着這梦幻般的景象——不可思议!公子居然真的有這样的本事,在一夜之间就聚集了如此惊人的财富?!

  她强撑起身子,叫来了账房裡的人,在府库裡挥汗如雨地对账和点数。经過一天的工作,终于将府库裡的黄金点清——居然整整有一百石之多,不但足够還清慕容氏在外欠下的债务,甚至還有留下来過年的余钱!

  “枫姨,早就和你說過了吧?”当她感慨万分时,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发愁……当你一觉醒来,什么問題都解决了!”

  慕容隽负手而来,微笑着看着黄金屋,宛如神祇。

  “公子,你……你是怎么做到的?”枫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城主从小就是個智慧過人的孩子,执掌家业后也带着镇国公府闯過了很多次难关,然而這一次的事情却实在是太玄妙了一些,反而令她有些忧心忡忡。

  這世间,除了做梦外,哪裡会出现這样的好事?

  “嘘,這可是個大秘密,想知道嗎?”慕容隽竖起了一根手指头,压低声音对她道,“枫姨,我只告诉你一個人……過来。”

  然而,当她忐忑不安地把头凑過去时,却听到他在耳边低低說——

  “因为,我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呀!”

  “什么?”她愕然抬头,却听到公子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扬长而去。枫夫人一怔,刚要追上去问,却看到府裡几位得力干将围了上来,低声向城主禀告着什么。她知道那是妇道人家所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于是便自觉地立住了脚。

  一行人一边低语一边加快了脚步,旋即就离开了府库。

  朝阳是温暖的,黄金也是温暖的,然而不知道为何,在這样金碧辉煌的光芒裡,那個离去的背影却是如此孤独,仿佛离她越来越遥远。

  公子的心裡,到底藏着怎样一個世界呢?

  “枫……枫姨……”她正忙得团团转,忽然间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带着扑鼻的酒气。

  “大公子?”她吃惊地回過身,看到了多日未见的人。

  镇国公府的长公子慕容逸不知道从哪個地方鬼混回来,衣衫上湿漉漉的东一块西一块酒渍,手裡還扯着一块女人的红抹胸,脚下打着飘,醉醺醺地来到堂前,伸手過来:“沒……沒钱了!再给……给一些吧……”

  枫夫人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這個人。

  其实,前任镇国公的长子慕容逸长得比弟弟更加俊秀,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本来是云荒出名的美男子,如今不過二十九岁,长年放荡的酒色生活却過早地摧毁了他的健康,不仅脸带病色,连說话都含糊不清了,十足一個酒鬼和色鬼。

  她叹了口气:“刚给了一百金铢,怎么又沒了?”

  “一百?不……不是只有五十嗎?”他喃喃摸着口袋,一顿足,骂道,“该死!一定是哪個龟奴,又偷了我的钱!回去揍死他……”

  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枫夫人生怕他闯出祸来,连忙叫住,从怀裡掏出钱袋,细心地数出了两张一千金铢的票子给他。慕容逸看也不看地一把扯過去塞入怀裡,低声笑:“還是枫姨疼我……”

  枫夫人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句:“城主撑起這個家不容易,大公子您……”

  “不容易?”慕容逸拿了钱,反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吐着酒气,喃喃道,“就算是真的不容易,那也是他自己选的!他不是抢着当城主嗎?如今得偿所愿啊……干嗎来假惺惺地說什么不容易……哈!”

  枫夫人說不出话,只能看着大公子一摇三晃地走出门去。

  這兄弟俩,本来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童年时大公子背着二公子在后院爬树的模样還在眼前,但后来兄弟阋墙,居然变成了這样的局面。

  她叹了口气,转過头,继续指挥下人们整理金库。

  慕容隽走出院门口,看着手指上那個微小的伤口,眼裡有苦涩而微弱的笑意。是啊,有了這笔钱,镇国公府是得救了,可是,他自己呢?既然把灵魂出卖给了魔,从此后這一條黑暗血腥的道路只有走到底,再也沒有办法回头。

  “‘那些人’走了嗎?”他轻声问家臣。

  东方清点了点头:“南宫连夜护送他们离开,估计如今已经快要到达港口了。”

  “那就好,他们在云荒多停留一刻,我們的危险就大十分。”慕容隽微微舒了口气,“剩下的那一半黄金,你们都已经按照我的吩咐送出去了嗎?”

  “送了,”东方清低声,“‘他们’都非常满意。”

  慕容隽冷笑了起来:“能令這两條老狐狸都满意,還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這笔钱几乎是国库半年的收入,能不满意嗎?”东方清苦笑了一声,“宰辅大人托我转告城主:他答应您的事情,一定能办到,近日他就会出手对付白墨宸。而都铎大统领也說,只要城主有吩咐,无论是在叶城還是帝都,缇骑一定配合行事。”

  “哦?”慕容隽颔首,“看样子他们终于有了点诚意。”

  “城主下了那么大的血本,宰辅和大统领也不能再虚与委蛇了吧?”东方清冷笑了一声,“毕竟這是掉脑袋的事情,拿多少钱做多少事,谁也不能推托。”

  “本来我還想通過殷夜来這條线接近白墨宸,直接收买他,搞定西海的战局,可惜似乎不能奏效,只能另外想办法了……”慕容隽摇了摇头,“花五十石买通宰辅,其实并不算贵。這世上只有這头老狐狸才能对付白墨宸。倒是都铎,实在胃口惊人。”

  “也沒有别的办法,”东方清叹了口气,“缇骑耳目众多,在两京势力尤其庞大。”

  “你說得是,這笔钱也是省不得的。”慕容隽用折扇敲了敲手心,无可奈何,“我要下的是‘天下’這盘大棋,哪裡還能吝啬這些边角小利?”

  东方清顿了顿,低声道,“对了,還有一個消息要禀告城主——蓝王的侄子蓝扈死了。”

  “什么?”慕容隽脸色微微一变,“怎么死的?”

  东方清道:“听說是酒醉后溺死在烟花巷的桥下,尸体今日才浮出来。”

  “哦……”慕容隽松了一口气,眼神深了下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将折扇在手裡翻来覆去地把玩,脸色阴晴不定。蓝扈這個名字他熟悉,几日之前他還在梅轩裡为了這個人和殷夜来讨价還价,她曾经要求他惩罚那個禽兽,被他拒绝后愤然拂袖而去。

  以她那种爱憎分明的性格,如今蓝扈的死多半和她脱不了干系吧?不知道她是

  不是找了她那個叫九爷的义兄替冤死的姐妹出了這口气,還是另外找了人来动手?

  他微微觉得头疼,却听东方清道:“都铎大统领看過尸体后,觉得似有不妥。他說蓝扈公子死得不寻常,准备請示蓝王同意后,让仵作来验一下尸。”

  “多此一举!”慕容隽脸色一变,甩袖,“和他說,不必验了。”

  “可是,”东方清有些为难,“此乃缇骑的分内职责……”

  “什么分内职责?都铎他刚收了我五十石黄金,這算不算分内职责?”慕容隽冷然,“也不想想,蓝扈是在海皇祭的时候死在叶城的,若是寻欢溺死也罢了,如果真的是死于非命,不是让我這個镇国公为难嗎?都铎抓住這個不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东方清明白過来,又迟疑道,“可是,蓝王那边怎么交代?”

  “蓝王那边容易对付,”慕容隽淡淡道,“蓝扈为人贪婪,大胆到侵吞王府钱款。我已经派人取了证据,密呈给蓝王——对這样一個蛀虫败家子,蓝王不会太放在心上,只怕蓝扈死了他還觉得快意呢!”

  东方清点了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這件事就這么处理。”慕容隽悄无声息地将折扇合起,叹了口气。這些年過去,她早已不是昔年码头上那個贫穷的少女,然而那种清高孤傲的性格、爱憎分明的做派,却和当年一模一样。当初把调戏自己的商贾一扁担打落海裡也罢了,如今居然杀了蓝王的侄子!這样的性格,天生是惹祸的根源。幸亏這一次是碰上他,可以顺手压下去,要是撞上别人,只怕白墨宸要保住她也要煞费心机吧?

  這样的女人,還真像是一把利剑,一不小心就要割伤自己的手呢。

  他正在出神,却听到属下禀告了一句:“眼线禀告,白墨宸已经回到了叶城。”

  “什么?!”慕容隽脸色大变,霍地回头,“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前天夜裡。昨天白天,有人看到他和殷仙子一起出了非花阁,”东方清道,“他们先去了八井坊的魁元馆吃面,然后又一起去了听涛阁看海,最后重新回到了星海云庭。白帅留宿了一晚,清晨时分独自离开。”

  “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慕容隽默默地听着,面色阴晴不定,“难怪宰辅說他近日便要设法对付白墨宸……你们为什么不早点禀告!”他忽然抬起头来,啪的一声将玉扇在身边的假山上敲得粉碎,声色俱厉道:“他们昨天做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可能有深意,你们为什么不立刻禀告!”

  东方清从来沒有见過温雅的城主发那么大的火,一時間打了個冷战。

  “是属下失职!可是……”他低声分辩,“昨天一整天,城主都在陪玄凛皇子喝酒,到后来我前去禀告时,城主也已经不在房裡了。”

  慕容隽无言以对,愤愤地将折扇丢弃。那时候他正在密室裡和冰夷交换條件,自然来不及顾上這些。

  “那么现在白墨宸在哪儿?”他问。

  “有眼线看到白帅今日清晨策马奔入了湖底甬道,应该是去往帝都。”

  “帝都?”慕容隽沉吟,眼裡掠過一丝疑虑,“他带了多少人马去?”

  “只有他一個人。”东方清低声,“并无他人跟随。”

  “孤身入京?不对劲……”慕容隽摇了摇头,顾不得這边府裡還有事情要处理,转身径直走了出去:“快!带上人,跟我一起去八井坊和非花阁看看究竟!”

  在朝阳升起的时候,有一行万裡之外前来的人,正从秘道离开镇国公府,身上犹带着淡淡的梅林香味。

  那條秘道建于收藏珍宝的府库底下,宽达一丈,足够让马车出入。

  黑袍老者巫朗率领众人往外走着,喃喃道:“大事已毕,我們立刻乘螺舟潜回西海。我接到了巫咸大人的密令,‘神之手’的计划即将启动,我們一天都不能多留了。”

  “是。”随从知道此乃极度机密的事,不敢多问。

  秘道湿冷而漫长,只有足声回响。

  “难怪慕容隽每次开口要钱都要得那么急,”快走到了秘道的尽头,忽然间有人叹了口气,“那些空桑藩王们胃口可真够大的啊,堂堂一個叶城,居然也满足不了他们的巧取豪夺。”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如今已经是九百年過去,先祖的余荫哪裡還能罩得住慕容氏?”巫朗看着手心那一颗水晶球,裡面有一缕血在浮沉不定,“幸亏慕容隽是個聪明人。”

  “为了二百石黄金而出卖国家,呵呵,”有人笑了一声,“不愧是商人世家的秉性。”

  “不,你错了,”巫朗却忽然顿住了脚,正色道,“那是空桑人的国家,不是他的,他不過是一個寄居的外人而已——只有一個国家把你真的当作子民,你才会把它当作祖国。”

  “是。”随从的人收敛了不屑之意。

  沉默了一下,旁边牧原少将還是表示了怀疑:“钱是收了,就是不知道慕容隽是不是真的能成事?可别夸下海口却做不到,到时候耽误了我們后面的计划。”

  “他是拿身家性命在赌這一场,而我們何尝不也在赌?”巫朗摇头叹息,看了一眼身边的军人,忽地开口,“牧原,听命!”

  “是!”那個脸上有刀疤的军人站住了身,霍然抬头,目光冷亮如刀。

  “你带一队人留在叶城,秘密监视镇国公府。”巫朗低声吩咐,“一旦慕容隽有什么异动,立刻禀告!当然,如果有人威胁到慕容隽的安危,你也需要暗中全力保护。”

  “是!”牧原回過手,按在右肩的徽章上。

  “元老院传来消息,望舒已经快完成冰锥的制作,一個月内便可下水起航。‘神之手’也已经开始出动。”巫朗托起手掌,掌心的言灵之珠在天光下折射出一道诡异的光。那裡面有一缕红色在不停地旋绕,仿佛是一滴被困住的血——

  “火种已经埋下,接着,就要看赤炎是否能燃遍大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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