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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灰烬之炽

作者:沧月
第五章灰烬之炽

  虽然连日来帝都出了不少大事,连带得镇国公府也不得安宁。然而,叶城毕竟是数百年来醉生梦死之地,商贾们只关心利润,眼见风波已经過去,东西两市顺利重开,便将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喧嚣声很快就把各色风波盖過,不露一丝痕迹。

  星海云亭沒了殷夜来,别的几家青楼便立刻得了意,纷纷使出手段,急着将更多的恩客揽到自己家裡来,相互之间几乎明着打起了对台。

  “傅寿呢?”红袖楼上,老鸨急火火地上楼来,一掀帘子,“有大客人来了!人家点名要你唱几首,說一曲给一百個金铢!還不下来招呼?”

  “傅寿姐姐不在。”小丫鬟捧着金盆出来,细声回答,“一早就出去了。”

  “怎么又出去!”老鸨急得跺脚,咬牙切齿,“這些天老往外跑,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她那個姊妹不是死了嗎?她還有什么地方可去串门的!”

  顿了顿脚,她顺手撩起床边垂落的帘子往裡看了一眼,忽然叫了起来:“哎呀!”

  老鸨以为自己眼花:床头放着一個描金的匣子,裡面透出珠光宝气,耀花了人的眼目。定了定神,看见傅寿房间裡沒人,不由得眼睛发亮,颤抖着用手拉开了匣子——傅寿在风尘裡打滚多年,颇有积蓄,但最近她年纪渐长,恩客散去,风光也已经大不如前,论收入,在红袖楼裡也排不到前三去。

  然而,這個匣子裡,却放着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

  第一层是密密铺着的一排金條,每一條都有小手指粗细,一盒估计折合金铢约五千;第二层是两串珠宝,颗颗有拇指大,圆润无瑕,每一颗都价值百金;更了不得的是第三层,拉开一看,裡面黑色的丝绒上什么也沒有放,只放着一对寸许直径的碧色珠子。

  那竟是稀世珍宝、如今云荒早已绝迹的凝碧珠!

  “這女人……”老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怎么弄来的那么多宝贝?”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老鸨一惊,以为是傅寿回来撞见了自己私开宝箱,连忙烫着了似的缩回手。然而,进来的却是方才捧着金盆出去倒水的小丫鬟,她被老鸨的举动吓了一跳,失声道:“妈妈這是在干嗎?”

  “我……”老鸨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傅寿床头那個百宝箱,提高了语调,训斥道,“小丫头片子,问那么多干嗎?讨打!”

  小丫鬟一贯惧怕這個青楼的老鸨,连忙禁了声,半晌才道:“对了,傅寿姐姐今天一早起来的时候似乎动過笔墨。我看到她写了一封信,听說是写给妈妈的,要不要看看?”

  “信?”老鸨惊疑不定。

  “嗯,傅寿姐姐似乎把那封信压在枕头底下了,托我和您說一声。”小丫鬟嘀咕,“我也问她有什么事不能当面和妈妈說非要写信,可是她……”

  她這头還沒說完,那边老鸨已经迫不及待地探手到枕头底下,果然摸出了一封信。上面的字迹娟秀柔媚,正是傅寿笔迹。

  老鸨年轻时也是一位名妓,颇识得几個字,拿起来看了片刻,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先是吃惊,后是愤怒,然后释然,最后居然化成了惊喜。

  “活见鬼!這個臭蹄子,居然跟男人跑了!”老鸨放下信,跺脚啐了一口,然而眼睛裡沒有流露出多少愤恨惋惜,开口只骂,“一個人老珠黄的青楼女人,還想着要从良跟男人過日子?老娘倒是要看看她会落得個什么下场!”

  “什么?”小丫鬟也吃了一惊,“傅寿姐姐……傅寿姐姐和人私奔了?”

  “也不算私奔吧,”老鸨并沒有丝毫焦急,盯着那個匣子,冷笑道,“那女人還算有良心,给我留下了這一盒赎身钱——算是沒白养了她這一场!”

  傅寿虽然曾经是“八美”之一、红袖楼曾经的头牌,但毕竟已经年近三十,人老珠黄,如今她留下的這些“赎身费”,足足可以把见财眼开的老鸨哄得心花怒放,觉得大大赚了一笔。不過,虽然心裡沒有什么不情愿,老鸨却還是微微有些踌躇,嘀咕道:“楼下客人說明了是冲着傅寿的歌来的,她不在让我怎么交代?”

  小丫鬟在一旁忽然鼓足勇气道:“妈妈……妈妈觉得我怎样?”

  “嗯?”老鸨怔了怔,终于正眼看了一下這個捧着金盆的丫鬟,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是荷钗,八岁上就被卖到了這裡,是跟了傅寿三年的贴身丫鬟,乖巧听话,平时细声细语,几乎从来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老鸨不语,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发现這個才十五岁的孩子居然不知不觉长高了许多,如初开的荷花,出落得有几分清秀灵气,嗓音轻柔嫩滑,颇有昔日红袖楼头牌歌姬的影子,便不由得心裡一动。

  “這几年,我私下跟着傅姐姐也学了不少曲子。”荷钗小心翼翼地看着老鸨的脸色,知道自己日后命运的转折点就在這几句话之间,细声道,“如果……如果妈妈不嫌弃,奴婢愿意代为安抚一下楼下的客人。”

  “哦……”老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唱几句!”

  “是。”荷钗连忙清了清嗓子,小心地开口细声唱道,“碧落苍茫海连天,此中……”

  方听得一句,老鸨脸色一喜,挥了挥手:“好,就你了!自己去开傅寿留下来的箱笼,看看還有什么合身的衣服首饰,穿戴好了赶紧下楼!”她二话不說抱起了床头那個箱子,走到一半,又扭头补了一句,“荷钗?這個名字也忒土气了,从此你就改名初荷吧——我這就让人给你去挂牌。”

  “是!”荷钗喜出望外,深深作揖,“谢谢妈妈!”

  “嗬,别急着谢我,不是挂了牌就一定能红,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老鸨抱着那一盒沉甸甸的珠宝扭着腰走下楼去,嘴角止不住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傅寿走了又如何?叶城多的是追欢买笑的客人,多的是愿意出来接客的贫家女孩。

  少了這么一個人,甚至不会在叶城激起任何波澜。

  “傻丫头啊……”毕竟是在红袖楼裡待了十几年,看着傅寿从小丫头成为红极一时的头牌,又从头牌渐渐沦为過气的老人,老鸨走下楼来,叹了口气,喃喃道,“男人哪有這一盒珠宝可靠?……日后若是后悔,走投无路,看你怎么活!”

  欢场无情,从来只见新人笑,這边群玉坊裡一片忙乱热闹,追欢卖笑的声音一浪高過一浪,然而在隔了两條街的八井坊裡,顿时冷清了许多——這條街上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白日裡都出去做苦力了,楼裡显得分外空荡寂静。

  “吱呀”,床榻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啪”的一声,上面躺着的人猛然一沉。

  “哎哟!”不堪重负的床居然塌了,床上的人大叫了一声,身体如同一只大虾米一样蜷了起来,痛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天杀的……疼死老子了!”

  “九爷,快别动!”外间的女子抢步进来,将一個碗放在了榻边,一把按住了被子裡乱动的人,“来,把身体伸直!大夫說身子老佝偻着,容易让伤口粘连,将来连纱布都揭不下来呢!九爷快别這样了。”

  然而,任凭她万般劝阻,被子底下的那個男人還是蜷曲着身子,赖着死活不肯伸直,嘴裡哼哼唧唧:“疼!”

  “怎么像個孩子一样?”傅寿苦笑起来,无可奈何地用了激将法,“九爷不是号称大丈夫大豪杰嗎?也会怕疼?”

  “大……大丈夫又怎么了?他娘的,任、任凭是谁,被砍了十刀八刀难道就不会疼嗎?”清欢缩在被子裡,嘶嘶地倒吸着冷气,一边呻吟一边骂,“天杀的龙!把老子砍成這样……哎哟!”

  傅寿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缩在被子裡骂人,眼裡却满是怜惜,连忙将药碗端起,凑到了他的嘴边,殷勤劝說:“来,快把药喝了。這可是我一早上重金去城南悬壶医馆裡求来的生肌止血药,九爷快服了。”

  “咳咳……這种酸汤猫尿,有啥用处?”清欢嘀咕着,却拂不過情人的面子,勉力抬起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然而半碗還沒喝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出,居然溅得整個药碗裡一片殷红!

  “九爷!”傅寿失声惊呼,连忙扔了药碗将他扶住,然而胖子手一挥,将她拨拉到了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猛咳一气。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似是什么被戳破了。清欢一口气立刻顿在了咽喉裡,忽然沒了声息,只对着傅寿点头,眼神直直地看着关着的窗口。

  傅寿会意,连忙扑過去将窗户推开。同时,榻上的病人忽然站起,一個踉跄冲到了窗口,张开嘴,噗的一声,一道血箭从他咽喉裡直冲出来,在屋檐上居然射了三尺远,将瓦染得一道血红,沿着沟槽直流了下去!

  “九……九爷!”傅寿惊得呆了,瘫倒在了床上,停顿了片刻才脸色苍白地扑了過来,一把抱住他哭出了声,“你怎么了,九爷?别吓我呀!”

  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后,清欢整個人仿佛轻松多了,剧烈地喘息着,用手肘抵着窗台回過身来,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口裡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哎哟……我、我的小心肝,投怀送抱也别那么急嘛!爷的伤還沒好全,你……你想要了爷的半條命嗎?咳咳!”

  傅寿跌到了他的怀裡,一時間怔住了:“九爷,你……”

  “嘿,跟你說過,死不了!”清欢嘴角還残留着血丝,然而說话的气脉已经开始连贯,他豪气万丈地拍了拍情人的脸颊,“爷是剑圣传人……刚才那一口是被我逼出的瘀血,现在……现在爷十成裡已经好了七成,沒大碍了。”

  “真的?”傅寿欢喜万分,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当然,九爷……咳咳,九爷啥时候骗過你?”胖子揪了揪她的鼻子,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耷拉下来的衣服,啧啧了几声,“得,因祸得福,這次老子非一下子瘦二三十斤不可!寿儿,你就等着看九爷恢复年轻时的英俊潇洒模样吧!”

  眼见這個人又能开始耍贫嘴了,傅寿脸上還挂着泪水,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九爷是恢复英俊潇洒了,只可惜寿儿已经人老珠黄。”

  清欢凑過去,涎着脸道:“沒事,我陪你一起老,我陪你一起黄……”

  他說得老大不正经,傅寿却心裡猛然一跳,红了双颊。

  六天前,這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九爷忽然又人间蒸发,出人意料地留给了自己一大笔金铢,說是给她做赎身之用,然后就此消失——不告而别也罢了,這些年他来去一贯飘忽不定。但留金這一举动却有些反常,令她心裡日夜不安,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两天,她焦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本来想找殷夜来商量一下,然而星海云亭旋即被抄,殷夜来被强迫入宫,连唯一能和九爷相关的线索也中断了。

  在這样日夜的煎熬裡,她短短几天便消瘦了许多,头发开始大把地掉落。然而,在某一夜,在她就要梳洗入睡的时候

  ,忽然窗外响起了沉重的叩击声。“谁?”她提心吊胆地推开窗,一個巨大肥硕的身躯压了下来,仰面将她撞倒在地。

  一時間,她的视线和鼻端到处充满了血的艳红和腥味。

  “九爷?!”她半是震惊、半是狂喜地低呼。

  “我、我說過会回来找你的……”那個胖子躺在地上,看着她,口齿不清地喃喃,“九爷……九爷說话算话吧!嘿嘿……”

  他還沒說完那一句就失去了知觉。那一刻,她眼裡的泪水长流,撑起了身子,将那個满身是血的胖子抱在了怀裡。

  是的,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富人,千金买笑,从不留情,而自己不過是一個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与他恩情有限。這些年他能记着一年一次来這裡看望自己已经算是不忘旧情,而此刻,他分明已经山穷水尽、垂死挣扎,却還不忘要回红袖楼裡对自己說上這一句。

  光凭這一点,她還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沒有问他到底去了哪裡,又如何弄成這样,只是迅速地连夜将他转移到了這個八井坊的破旧房子裡,又到处为他找来名医看诊。幸亏他留给她的钱足够多——多到在叶城這個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几乎无所不能。

  一直過了三天,他才苏醒過来。一醒過来就嚷着肚子饿,打发她去买酒买肉,全然不奇怪自己到了哪裡,她又为何半夜服侍在榻边。一說伤口還沒好不能吃,他就大发脾气,几乎把药碗都给摔了——她只好连夜下楼去街上沽酒。

  十一月的冷风吹来,又冷又困,然而她忍不住欢喜得泪流满面。

  是的……他毕竟活下来了!她的男人活下来了!

  只此一次,她便明白了自己日后绝不能再失去他。抽空回到红袖楼,看着這個囚禁了自己半生的龌龊牢笼,她当机立断地拿出了多年来积攒的所有珠宝,放在了床头,算是向老鸨赎了身,做了退出青楼、跟随他浪迹天涯的决定。

  人生苦短,自己已经虚耗了三十年,才等来了這么一個值得赌上一切的男人,此刻不做决断還等何时?

  为了避人耳目,她寄居在這八井坊内,日夜悉心地看护着他。毕竟是体质壮硕,恢复得极快。再過几天,九爷差不多便能下地了,她看到他胸腹间有几处极可怕的伤,贯穿了整個身体。然而九爷浑然不在意,也不顾伤口尚未结疤便要出去找殷夜来,被她死活拦下了。

  今日,眼见得他调匀了内息,疏通了脉络,便是再也拦不住了。

  “我妹子呢?她是不是還在叶城?”果然,清欢一旦能够站起来走动,立刻便皱着眉问,“你有沒有和她說我在這裡?這些日子裡她来看過我嗎?”

  傅寿一時間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他昏迷的那几天裡,帝都传来了噩耗:白帝白烨在雷雨之夜驾崩,当夜的天雷還引发了一场奇特的火灾,几乎烧掉了半個帝都。而夜来……夜来却偏偏在那一夜奉旨入宫献舞,沒有躲過這一劫。

  她被烧死在宫裡,再也沒能回来。

  然而,這個消息又怎能告诉重伤中的九爷?

  這边,她的略微迟疑,立刻令那個精明的胖子起了疑心。清欢霍然回头看着傅寿,失声道:“夜来……夜来她沒事吧?她如果知道我受了伤,不可能不来看我!她到底怎么了?白墨宸那家伙答应我要送她去云隐山庄的,难道……”

  傅寿勉强笑了一笑:“她、她沒事。”

  然而清欢是何等精明的人,丝毫的异常瞒不過他的眼睛。听到傅寿一說“沒事”,他的脸色更是唰地变了,失声道:“难道她出事了?!不可能!龙已经被我干掉了,凤凰、凤凰也死了……沒有人再来为难夜来了!她怎么会……”

  他顾不得身上的重伤未愈,转身冲下楼去。

  “九爷!九爷!”傅寿急得在后面大喊,“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清欢在楼梯口顿住身子,回头问,眼神裡透出一股凶狠的意味来,咄咄逼人,“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快說!”

  “夜来、夜来她……”她被他那样的目光一逼,心裡顿时一冷,站在窗口喃喃地說着,脸色渐渐苍白,终究一狠心,跺脚說出一句话来,“她已经死了!”

  “你說什么?”清欢一震,“死了?”

  “是的,已经死了!”傅寿用力地咬着牙,干脆把所有的事实都一口气說了出来,再无保留,“九爷现在去星海云庭也沒有用,夜来已经不在那裡了!她死了差不多有七日,听說白帅已经为她入了殓,安葬在城北的墓园裡了。”

  清欢站在那裡,肥胖的身体摇了一下,又猛然扶住了栏杆。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說着,刚有好转的脸色又蔓延上了灰败,咬着牙,脸部肥肉一條條地扭曲着,显得分外可怕,“我已经杀了龙,也杀了凤凰!還有谁会对她不利?不可能!”

  “是天灾,”傅寿轻声說,“天雷击中内宫,夜来不幸葬身火海。”

  “天灾?去他娘的天灾!”清欢忽然间爆发似的喊了起来,一把将她推开,厉声說,“你是說我妹子是被雷劈死的嗎?见鬼!他娘的她一生沒有做過任何坏事,你說她被雷劈?给我闭嘴!”

  傅寿被那一推,几乎跌倒在地,心裡一冷,眼裡的泪唰地落了下来,哽咽道:“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咒她死?她、她是真的死了!……不信的话,你去城北的墓园裡找找!”

  清欢身体晃了一下,盯着她看,忽然道:“真的?”

  “真的。”傅寿点头,“九爷不相信我嗎?”

  此刻,她的心情是悲凉而复杂的:一边为死去的好姐妹悲伤,另一边,却又为自己被他如此对待而心灰意冷。是的……早在认识她之前,九爷就已经认识了殷夜来,并且关系匪浅。两個人虽然一直都以兄妹相称,九爷也从不在她房裡留宿,但青楼裡,哪個不是一口一個哥哥姐姐的喊呢?难道他们两個還真的是亲兄妹不成?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這些年来,這個疑问一直缠绕在她的心头,几乎成了心魔。可是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好开口向九爷或者夜来询问這件事。如今,听說夜来不幸死在了火裡,她在悲伤之余,心头居然也有了隐隐如释重负的感觉——這种感觉,令她心裡又平添了一层内疚,不敢直面九爷质问的目光。

  听到她的回答,那個胖子忽然一声不吭地转過头,夺门而出。

  “九爷!九爷!你要去哪裡?”她连忙抓起外套追了上去,“外面冷……我替你雇一辆车——你的伤口還沒好,跑不得!”

  “我去找我妹子!”清欢头也不回地大吼了一声,“无论死活都要找到!”

  等她追下楼的时候,外面的八井坊裡已经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條淅淅沥沥的血迹,飞速地延展,消失在小巷的尽头。傅寿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脸色苍白,忽然膝盖一软,坐在门口,心绪复杂地掩住脸哭了起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空气开始渐渐变暖,一地的霜痕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墓园裡的风似乎依旧是寒冷的,瑟瑟地在飘飞的经幔裡吹拂,一天一地素净的白。

  远处有诵经声,绵密如水。

  白墨宸坐在這個荒凉的佛堂裡,垂头听着远处传来的诵经声,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摩着怀裡的青色瓷坛——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裡重新恢复了平静。前几日,在目睹夜来之死后心裡熊熊燃烧着的愤怒火焰,在诵经声裡居然慢慢平息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如此吧?

  慕容隽已经潜逃了,就算灭了慕容氏满门又如何?无论他做什么,夜来永不能再回来……或许,琉璃那個丫头說得对:一個男人沒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却把怒火倾泻在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头上,的确是一种不算光荣的行为。

  强者被激怒,应该拔刀向更强者挑战;只有怯懦者才会寻求向更弱的人泄愤。那天晚上自己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丧失了理智,做出這样疯狂的行为,差点真的让两百多口无辜的人尸横遍地。

  “好险。幸亏有那個丫头和悦意出面,才沒有真的灭了慕容氏啊……”他在斜阳裡喃喃道,“否则,夜来也不会原谅我吧?”

  似乎感知到了這边情绪的微妙变化,佛堂裡的诵经声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手上有千斤重担,住持法师空海敲着木鱼的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人忽然往前一倾,重重砸在了地上,额头上顿时有一行血流下。

  “师父!师父!”小沙弥吓坏了,连忙跑過去扶起空海大师,带着哭音,“快回去休息吧……白帅吩咐的法事已经做完了,您为何還在這裡昼夜念经?”

  “魔在身侧,岂能安睡?”空海法师喃喃,语气衰弱。

  “魔?”小沙弥吓了一跳,“在哪裡?”

  “就在這裡……在人的心裡。”空海大师的目光吃力地逡巡着,最后落在了远处佛堂裡的白帅身上,苦涩地一笑,“圆通,你還小,感觉不到。”

  空海法师颤巍巍地扶着他的肩膀站起,凝望着独坐的白墨宸——那個杀伐决断的军人坐在午后的阳光裡,垂下头,无声地抚摩着怀裡那個小小的青瓷坛子,肃杀的眉目渐渐舒展,裡面凝聚的杀气和怒意也开始消散,到最后,眼神空无而平静。

  那一刻,温暖的斜阳映照在他身上,似是给一把冷厉的兵器镀上了一层暖意。

  這個人心裡的心魔,终于是被压制下去了嗎?可是……方才在那個人身上迸发出的是一股多么可怕的黑暗力量啊!那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他這样修行了一辈子的人都如遇雷击,不敢直面!

  那個叫圆通的小沙弥跟着师父看過去,看到了独坐在斜阳裡的白墨宸,有些敬畏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說:“师父不必担心。有白帅在這裡,相信魔也无法接近——世人都說白帅是空桑守护神,有他在,冰夷便无法作乱入侵,云荒才能永葆平安。”

  “守护神?”空海法师低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握佛珠,形若枯槁的脸上掠過一丝苦笑,“昔年我师孔雀明王曾說過:這世上有谁称自己是佛,此人必是魔——何哉?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如来的真实相,乃无虚,无实,不是万物,包容万物,与世融为一体,并不以具象存在。被神化之人,往往更易入魔啊……”

  圆通听得有些云裡雾裡,然而看到师父的眼神深沉而疲倦,也沒有多问,只扶着老僧进入内室休息打坐。然而刚一坐下来,空海法师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口血喷到了佛珠上,殷红刺目。

  小沙弥吓得惊叫起来,就要返身出去叫同伴进门。

  “圆通,不要怕……”忽然间,空海大师咳嗽着,低声說,“咳咳,为师……为师看来是要坐化在此日了。”

  “坐化?”圆通怔怔地听着,“师父身体不是一直康健嗎?”

  “我的寿数本该還有

  十一年……咳咳,可是方才那一场法事,我为压制魔性而耗尽了真力,当逃不過今日。”空海大师盘膝而坐,断断续续地嘱托道,“我……我死后,会将心留下。你要记得,把它转送给白帅。千万莫忘。”

  說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极其微弱,双手合十,眼帘沉重地垂落。

  “师父……师父?!”圆通跪在他面前,悲痛欲绝。

  当师徒两人离开后,有马蹄声响起,惊破了這個墓园的寂静。一個铁衣黑甲的战士策马从远处疾奔而来,快如闪电般在墓园门口翻身下马,跪倒在佛堂下:“白帅!”

  听到来人的声音,白墨宸的眼神终于从青瓷坛子上移开了,开口问:“回来了嗎?北战?你是不是亲手把我的那封信交给了黎缜大总管?”

  “是,属下一路疾奔,直接将信交给了黎缜大总管。”十二铁衣卫首领断然回答,“請白帅放心。”

  “那就好……如果半途又被穆星北那家伙拦截,那我只怕就无法如愿了。”白墨宸轻轻松了口气,凝望着寂静的墓园,“对了,大总管看了我這封信有什么反应?”

  北战迟疑了一下,如实道:“他……并沒有說话,只是反复看了白帅的来信很久,說立刻会将這封信面呈女帝。明天日出之前,定然给白帅一個回答。”

  “果然是個老狐狸……看這样的信居然還能不动声色。”白墨宸笑了一笑,却道,“不過,悦意她一介女流,完全不懂朝政,身边有這样的辅佐之人,倒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以后朝堂上也算是有個柱石。”

  北战看着主帅的神色,心裡有几分忐忑,却不敢问什么。

  “好了,传我命令,今夜召集十二铁衣卫,還有骁骑军校级以上的武官来這裡见我——就說,有非常重要的事宣布。”白墨宸吩咐了一句,也不多說,转而问,“還有,送夜来一家北上的那艘船,如今停在哪裡?”

  北战回答:“禀白帅,停在叶城东门渡口。”

  白墨宸蹙眉:“东西都在船上沒卸下来嗎?”

  “是。留了专人看守,沒有白帅命令,一样都不敢动。”

  “哦,那就好,省事多了。”白墨宸的唇角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苦笑,站起身来,迎着午后的斜阳走下了庭院,“那些东西,原本是我为了夜来下半生的平安生活而准备的,孰料事情竟然到了這样的地步……”

  然而,话刚說到一半,他的神色却停顿了。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有人争吵,迅速演变为争斗,不停地有呵斥和刺耳的武器交击声音传来。北战变了脸色,立刻站起身来:“白帅,属下去看看——”话音未落,只听到门口一声惨呼,几個守卫的战士往后直飞過来,落地时已经血流满身。

  “他娘的!敢拦老子?”一個人横着膀子往裡冲进来。那個胖子全身都绑着绷带,走路踉跄,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居然三拳两脚就把守卫在墓园门口的骁骑军战士击溃,拖着脚步飞奔過来,脸色狰狞,气势逼人。

  “啊?”白墨宸看着来人,微微失声。

  “保护白帅!”北战看到情形不对,霍然站起,手一挥,十二铁衣卫从暗处无声无息跃出,迅速奔向了那個闯入者。

  “不。”白墨宸忽然伸出手,阻止了下属,“你们都先退下吧。”

  “什么?”北战愣了一下,“退下?可這個人……”

  “這是命令!”白墨宸低声喝道,语气严峻,“我和他之间有话要說,你们不要管。”

  “是。”十二铁衣卫不敢违抗,悄然退出。

  墓园裡顿时安静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人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白墨宸的存在,冲进来后径直朝着墓园方向奔去,低着头,急不可待地一個一個墓碑看過去,擦去上面的霜雪,辨认着上面的名字,每看過一個就松一口气——直到迅速地将墓地裡所有新立的碑都看了一遍,才彻底放松下来。

  是的,沒有她的名字!到处都沒有!

  “见鬼,那個娘们儿又在胡說了。”清欢如释重负,嘀咕着,“回去還不扇她一巴掌!”心裡一松,那口气就泄了。仿佛這才觉得身上的伤口痛入骨髓,清欢“哎哟”了一声,扶着墓碑弯下了腰,只疼得脸色苍白。

  一只手伸過来扶住了他的肩膀,问:“怎么,你伤得這么重?”

  清欢愕然抬头,看到了身侧一身素服的男人,忽地仿佛被踩了一脚一样跳起来,惊呼:“是你?你,你怎么在這裡?夜来呢?”

  “来为夜来守丧。”白墨宸的声音平静而短促,“她刚過了头七。”

  那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戳中了那個胖子的心脏。清欢踉跄倒退了几步,颓然靠在了墓碑上,张大嘴巴看着那個骨灰坛,吸着气,脸上的肉有些滑稽地抖动着,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白墨宸,說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问我要人。”白墨宸站在那裡,默默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青瓷坛子放到桌子上,“她……就在這裡。”

  清欢盯着那個坛子看了良久,嘴角抽搐了一下,猛然伸出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脸色狰狞地问:“你說什么?!”

  白墨宸语气艰涩,一字一句:“是的,她死了。我……我辜负了你的嘱托——”话說到這裡,忽然眼前一黑,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到了他的脸上!

  “她死了?死了?他娘的……你好意思和我說她死了?!”清欢暴怒,挥拳将空桑元帅击倒在地,几近咆哮,“老子拼了命!才把命轮的那些人都给解决了!他娘的,你却說我妹子還是死了?!浑蛋!沒用的家伙!老子杀了你——”

  狂怒之下,他完全沒有留情。

  清欢红了眼,咆哮着扑過来,发疯般掐住了他的咽喉,手上的力度几乎可以立刻捏碎他的气管:“把我妹子還给我!還给我!否则老子把你的脑浆捏出来!”

  狂怒的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劲。那一瞬,白墨宸眼前开始变黑,犹如溺水的人。

  或许……這样的结局,也不错吧?死在夜来的兄长手裡,也算是……他脑海裡最后掠過的念头是淡漠而无所谓的,意识开始迅速地涣散。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左臂忽然有一阵奇特的灼热。

  “時間還沒到……你怎么可以死在這裡呢?”一個奇异的声音在他的脑海裡响起,阴冷而诡异,如游丝一样飘远,带着低低的笑意。

  刹那间,他涣散的意识忽然亮了一下:這個声音!

  這個声音,不就是夜来死去那個晚上在火窟裡响起来的那個声音嗎?他和那個神秘的声音交换了條件,然而夜来依旧死了,他却還活着……這個声音,到底是不是幻觉?還是真的存在?

  可无论是真是假,都无法解释他的生和她的死啊……

  “白帅?!白帅?!”不知道是過了一瞬還是很久,耳边传来了惊呼。有很多双手将他扶起,在他耳边呼叫,嘈杂而急切,那是十二铁衣卫的惊呼。他的意识缓缓回到了身体裡,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忽然间怔了一下——他的左手!

  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清欢的脸就在他身侧,不停地抽搐着,因为窒息而变成了可怖的绛紫色——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掐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青筋突兀,准而狠,几乎生生将对方扼死在地!

  白墨宸吃惊地站起来,想松开手去,却发现左臂居然完全不听自己使唤!就像是有一股力量灌注在内,左臂死死地掐住了這個想要对自己下杀手的人,以完全不可思议的力量。怎么回事?!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握住左臂,一连几次发力,才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手从清欢的咽喉上扯了下来。

  那一刻,他震惊地看到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金色!

  他一把卷起自己的袖子,看到整條手臂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色,从那一圈被斩断的疤痕处蔓延,由内而外发出淡淡的光来!

  他怔住了,看着自己的手,一時間回不過神。

  早上,在那一群冰夷刺客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身体裡的某种异常——他居然能在猝不及防中,全数击退数十人的围攻!這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一股奇特的力量在时时刻刻警惕地保护着他。而此刻,看着身侧的清欢,白墨宸更清晰地了解到了那种力量的存在。

  這是怎么回事?那一股蛰伏

  在他身体裡的力量,那個火场裡虚无缥缈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咳咳……咳咳!”地上的那個胖子猛烈地咳嗽着,翻着白眼苏醒過来了,身上的伤口尽数裂开,血染了半身。白墨宸连忙停止了思考,想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却被对方猛力一把推开。

  “别假惺惺的了!”清欢暴怒,又扑過来。

  白墨宸沒有丝毫還手的打算,任凭那一拳落在了脸上,身形一歪,嘴角顿时流下一行鲜血。清欢沒有想到他這次居然不躲不闪,一拳得手,倒是愣了一愣。

  “对不起,我沒能保护好她……”白墨宸低声道,每一個字都很艰难,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把话說完,“夜来是为我而死的——我辜负了你的嘱托。”

  那一瞬,仿佛再也难以抑制,一行泪水顺着他线條刚硬的侧脸滑落。

  清欢怔在了那裡,第二拳便再也落不下去。

  “妈的!人都死了,现在哭還有個屁用?”清欢定定地看了他半天,抬起的拳头缓缓放了下去,啐了一口,“堂堂元帅,别弄得像個娘们儿一样!”

  话音刚落,他的眼圈也情不自禁地红了。清欢用力地擤着自己的鼻子,试图不让自己也一样失态。可是坚持不了片刻,還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怔了半天,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号啕:“龙!老子对不起你啊!白白要了你的命了……”

  几天前的那一场搏杀裡,为了夜来,他不惜背叛组织,和所有同伴为敌。先是杀了龙,接着又杀了凤凰——虽然他和這两個人素不相识,也說不上有多少同门的情谊,但是,无论如何自己這样做也是一种背叛。

  可是,尽管如此不择手段,到头来還是一场空!

  那一瞬,某种深刻的挫败感终于击溃了這個一直以来无所畏惧的男人,空桑的剑圣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嘀咕着旁人无法听懂的话。

  日头渐渐偏西,暮色笼罩了大地。

  门外忽然有车马疾驰而来的声音,一個青衣人影闯入了墓园。守卫的战士显然认识对方,都沒有阻拦。那個人就這样气喘吁吁地闯到了佛堂前,来不及看一眼旁边的清欢,大喊道:“白帅,听說你派人给女帝送去了一封密信?你……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就這么做?!”

  白墨宸震了一下,抬头看着来人,眼神微微一变。那個因为一路疾奔而狼狈不堪的人,居然是平日裡最深沉老练的穆星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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