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旅途
白帝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一件事震动了整個云荒。
在白帝白烨猝然驾崩、女帝悦意登基后不到一個月,空桑元帅白墨宸上表請辞,挂冠而去。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女帝居然還下了一道御旨,昭告天下,宣布取消同白墨宸之间的夫妻之名,并允许其辞去元帅之职,携眷回乡。
這道空前绝后的圣旨令所有人瞠目结舌,连宣读旨意的内大臣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晌读不出一個字来。
空桑的六部藩王却在接到這個消息后纷纷選擇了沉默,各怀心事。白族执掌云荒的时限只剩下两年了,而身为白帝的驸马和空桑的元帅,白墨宸過于强势的作风和绝对的兵权,早就令其他五位藩王暗自忌惮,生怕某一日白族起了异心,便能独霸王位。
为了消弭這种担心,玄族更是不惜发动了一场宫廷阴谋,试图将這個心腹大患一举拔除,却功败垂成,元气大伤。如今,白墨宸居然主动拱手交出了兵权,而女帝也下诏与他断绝关系,意味着白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权,自断退路,這对其他五個藩王来說是意外之喜,简直是多年心病一朝痊愈。
所以,当内大臣宣读诏书,白墨宸交出虎符的时候,藩王们恨不得额手相庆,哪裡還能說半個反对?只是恨不得這個心腹大患早日离开帝都。
唯有骁骑军统领骏音不悦。
属下将领不解,私下问:“白帅這一走,军中便只剩将军一柱擎天,将军为何如此不悦?”
“鼠目寸光的家伙。”骏音却是低叱,“白帅這一走,国失柱石,殊为不祥。将来西海战局若有什么差池,谁還能挡得住冰夷的长驱直入?”
“西海的冰夷能苟延残喘就不错了,還能怎样?”听的人却不以为然,“前日還听說沧流趁着半夜发起了一次偷袭,结果還不是全线溃败?沒有了白帅,就算我們无法在一年裡灭掉沧流,花個三年总沒什么問題吧?”
不說還好,一說到前日那一场战事,骏音暗自蹙眉。
听說在前日的那次偷袭裡,沧流军队倾巢而出,虽然被击退,但空桑旗舰被一架深入敌后的风隼击中,玄珉副帅和其他八位将领或重伤或身亡,可谓损失惨重。如今白帅挂冠,都铎叛乱失踪,空桑兵权的最高两個位置一下子全空了出来,朝堂上各部藩王少不得又要为此钩心斗角地争夺一番。
副将子纲看到他不答,忍不住道:“大统领,您出身高贵,在三军中军衔本来就仅次于白帅,如今又沒有了都铎這個对手,白帅留下来的這個位置看来非您莫属了!”
下属信心十足,骏音却只摇了摇头,并无丝毫得意:“哪裡……玄族接下来就要成为帝君了,玄王一定会力争让本族人上位的,玄珉不是還有個弟弟玄晟嗎?”說到這裡,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忽然问,“对了,我让你去搜索都铎那家伙的下落,有消息嗎?”
“沒有,”子纲皱眉,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摇摇头,“我已经让属下们在两都四处寻找了,可迄今为止還沒有任何消息。這也太奇怪了,好像他忽然消失了一样。不会是也在帝都大火裡死了吧?”
“不会。”骏音沉吟,眼神裡隐约有不安。
帝都那一场大火之后,身为骁骑军统领的都铎和部下残留的人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這未免也太過于神奇了。白墨宸是一個粗中有细的人,在百忙之中也沒有忘记這件蹊跷的事,命令他追查下去。然而已经過了多日,居然還沒有任何线索。那些人马少說也有数千,哪裡能平白无故消失?
“也沒有镇国公慕容隽的消息嗎?”他沉吟了一下,追问。
“是的,”子纲道,觉得有些沮丧,“我們日夜监视着镇国公府,却沒有他的踪影;查遍了所有和慕容家有来往的人,也不见有丝毫动静。”
“又是一個凭空消失的人……”骏音喃喃道,“迟早要出大事。”
“将军也不必太挂怀了,”子纲试图宽慰愁眉不展的统领,“這些家伙已经一败涂地,沒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估计找了個地方自行了断也說不定。统领何必为這种一败涂地的家伙而耿耿于怀呢?”
“不可有丝毫大意啊,子纲!”骏音神色严肃,一字一句地說,“如今棋局還沒有真正结束,谁是真正的胜利者還难說得很。何况,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凌驾于一切的伽蓝白塔,喃喃地道:“事情正在起变化。”
“起变化?”
“是啊……我总觉得慕容隽和都铎两個人的失踪是彼此关联的,但又想不出到底他们去了哪裡。”骏音负手,仰望着云荒湛蓝的天空和高耸入云的白塔,“墨宸是离开了……可是暴风雨并沒有散去,而是正在聚集!”
白帝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空桑元帅白墨宸如期启程,离开帝都回乡。
虽然身为云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人物,他走的时候却很低调,并沒有惊动朝野百官,连军队裡的将领都不知道他将在此刻离开。只有寥寥数人前来送行,其中包括十二铁衣卫和骁骑军统领骏音。
冬日的清晨,霜气凛冽,满座衣冠似雪。
“怎么,穆星北沒来?”白墨宸看了看众人,转头问骏音,“好歹认识一场,我以为他至少会来送送我吧?”
“呵,”骏音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你可把他害惨了。”
“怎么?”白墨宸蹙眉。
“穆先生被你气得卧病在床。”骏音嘀咕道,“日日夜夜地对我說,好容易就差一步了,可這一步你怎么就不走了呢?他想不通……几乎气得吐血。”
“不会吧?”白墨宸忍不住苦笑。
“是真的吐血!”骏音看着他,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你不会不了解這個人吧?穆星北是個天生的谋士,孑然一身,沒有家,沒有孩子,沒有任何寄托,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眼看霸业将成,你却在這個当口儿上甩手而去。你觉得他会如何?”
空桑元帅沉默下去,很久沒有說话。
许久,他才开了口,声音低沉:“替我向他說一声对不起。但是作为一個男人,我并不是为他的梦想而活着的。而且——”他顿了顿,“在我看来,一個人,本来就不该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
骏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明白。墨宸,你這样的男人,怎么会为别人而活?我并不是为穆先生說话,只是你這一走,我非常担忧空桑的政局和战局。你看,你刚离开前线不久,便有西海之败……”
白墨宸点了点头,道:“西海最近的败局我已经知道。這不過是冰夷垂死一击,半夜偷袭得手后却并无后继行动,显然他们的兵力不足以发动全线反击。這一败,虽然令我們失去了几位高级将领,但对西海战局并无根本性的动摇,无须太担心。倒是……”
骏音脸色一肃,洗耳恭听。
白墨宸顿了一下,道:“倒是那個我們還沒有彻底摸清意图的所谓‘神之手’计划,有些令人不得不防。骏音,你要继续盯着這件事,一定要设法弄清楚沧流造出那些孩子到底是准备做什么的。”
“是。”骏音肃然回答,“绝不敢忘。”
“明年五月二十日便是传說中破军的九百年祭了啊……”白墨宸喃喃道,眉间也涌起了忧色,“我原本想在那個期限之前一鼓作气灭了冰夷的帝国,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希望那個所谓破军转世的谣言,不会激起他们最后的疯狂。”
他转過头,凝视着同伴:“明年五月二十日前后,你千万盯紧一些。”
“属下谨记。”骏音点头,心裡却依旧有些不安,“可是如今你一走,军中群龙无首,只怕又要起纷争,给了冰夷喘息之机。”
“至于這個……”白墨宸回头深深凝视了一眼這個出生入死的同伴,“不必担心。我已经向女帝举荐了你。我交出虎符的條件之一,就是必须由你接掌空桑兵权。”
“我?”骏音失声,“我怎么行?”
“别太谦虚,对军人来說只有往前冲,可沒有事到临头后退的,”白墨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带兵多年,哪些将领能胜任何种职位心裡一清二楚。你才能卓著,资历深厚,出身又比我强,這元帅之位,除了你還真的别无人选。如果你能接過三军,我也放心多了。”
“多谢白帅抬爱,可是……”骏音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犹豫,“我最近几年都在京畿附近驻守,已经很久沒有返回西海前线了,只怕是……”
白墨宸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自然也想好了人来辅佐你——西海那边有玄珉,除了各级将校,十二铁衣卫也全部留下听你指令,如何?”
“铁衣卫是跟了白帅十几年的心腹,我可不能掠美。”骏音听得他如此推心置腹的交代,心下感动,刚要推辞,白墨宸却挥了挥手,道:“也沒多少時間了,婆婆妈妈的话就不必說了。十二铁衣卫個個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年轻力壮,应该在战场上报效国家,跟着我回乡有什么用处?难道真的让他们去耕田?”
骏音一时语塞。白墨宸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要走了,骏音……我把這個国家交到了你手上,你好自为之。”
他的手,沉着而有力,拍击着下属的肩膀。
骏音一震,想起以前在西海战场上的时候。他们两人虽然出身高下不同,却结成了生死之交。墨宸是自己的兄长,带着他出生入死,对抗冰夷。這只手,曾经多少次替自己绑扎伤口,拍击着自己的肩背,安抚他的恐惧,带着他在血和火中成长。
然而今日,這個和自己并肩战斗的同伴,却要离开了。
“你真的准备回北陆种田嗎?”他喃喃道,若有所失。
“是啊。說不上衣锦還乡,只是铸剑为犁吧!”白墨宸毫不犹豫地回答。在他怀裡,那個青瓷骨灰坛静默地映照着日光,温暖而冰冷。
此刻,一行人已经出得叶城东门。眼前便是滔滔青水,一艘船早已在码头上等着。舟中已经安顿好了安大娘和一对儿女,器物一应俱全,只等他登舟便可出发。白墨宸遥遥看着這艘熟悉的船,眼裡掠過了一缕压抑的苦涩。
這一艘船,不久前曾经载着殷夜来北上前去云隐山庄。
那個时候,朝野风雨欲来,危机四伏,强敌环伺。他曾经希望她能从身边抽身离开,避开旋涡,平安地度過下半生。然而,她终究因为他而半途折返,客死帝都。這條船上的所有一切,箱笼行李、琴棋书画,全都是他亲手为她离开而准备的。
不料到了今日,居然是他带着她的骨灰离开!
白墨宸并不知道,在他掉头上船的那一瞬间,远处的高岗上有寒光一闪。
一双双眼睛从树叶的阴影裡露出,静静地看着辞官归乡的空桑主帅,有着一种冷酷的敌意。枯黄的草丛悄然分开,匍匐着十数位劲装的黑衣人,狼隼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边即将远行的一行人,手裡的劲弩闪闪发亮。
那些人一律有着淡金的发色,箭镞是蓝盈盈的,喂
了剧毒。居中的一個人却是黑发黑眼睛的中州人,虽然穿着普通布衣,在霜雪之间气度仍雍容如贵族。
“是白墨宸沒错。”那個人注视着這一切,確認了对方的身份,“可以动手了。”
一片细密的簌簌上弦声,入耳惊心,枯草间寒光闪闪,一触即发。
“叔叔!”忽然间船头出现了一個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朝着白墨宸跑去,“我們什么时候走?我肚子有点饿了。”
“就走,就走。”空桑元帅俯下身拉起了小女孩的手,面色温和地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說话,最后对岸上送别的几個人点了点头,“你们不必再送。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骏音知道白帅一贯讨厌拖泥带水,只能点了点头,和十二铁衣卫一起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
“准备——”远处的山冈上,那些黑衣刺客的首领压低了声音,手微微一动,十几支冷锐的箭穿出了枝叶,瞄准了船头上的白墨宸。
“先别动手!”然而那個中州贵公子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道,“還不到时候,现在人太多,容易伤及无辜。”
“不到时候?”眼睁睁地看着白墨宸的船离开码头即将启程,身后一個黑衣人有些不悦,语气僵硬,“那城主說,要等什么时候才方便?”
“沉住气,不必急在一时。”慕容隽的语气平静而冷酷,犹如一只已经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看着船头的一家人,“如今他在明,我們在暗。十二铁衣卫也已经被遣散,他孤身一人上路,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下手。”
“城主未免太過于小心了,”冰族少将冷笑,毫不容情,“你要慢慢等机会,却忘了我們這一行外族人奉命潜伏在云荒,多待得一日,危险便重一分。”
话說到了這裡,便不再啰唆,手一挥,所有弓箭重新上弦。
慕容隽刚要說什么,忽然间传来一声大喝,引得所有人回头。
“等一下……白墨宸,他娘的给我等一下!”一匹骏马嘚嘚而来,疾驰向水边。一個胖子从马上滚落,大叫着追過来。他似乎受了伤,身形有些不灵便,跑起来一瘸一拐,旁边一起来的女子连忙搀扶了他一下,却被他推开。
“哦……是九爷啊。”船上的白墨宸看到了来人,略感意外,低声对着怀裡的青瓷坛子道,“夜来,看啊,是你的哥哥来送你了。”
“白墨宸!”清欢一路只是大声嚷嚷,“你他娘的就這样跑了?我的账簿呢?我妹子死了,莫非你還想私吞我送她的陪嫁?”
“账簿?”白墨宸愣了一下,苦笑道,“原来你是为這個而来的!”他转過头,看了一眼岸上的十二铁衣卫首领,“北战,我前日交付给你的那個盒子可在身边?”
“在!”北战探手入怀,拿出了一個盒子。
“交给這位九爷吧。”白墨宸道。
北战认得這個胖子,他正是日前闯入墓园的人。但是北战不敢违抗元帅吩咐,双手托着盒子上前几步,交到了清欢手裡。
清欢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拿過盒子。裡面是一本厚厚的账簿,密密麻麻记满了字,還夹着无数的房契地契银票。他飞快地翻看了一遍,发现丝毫无损。
這本来是清欢半生积累的产业,他在赴京对付命轮组织的时候将毕生财富托白墨宸转交给夜来,而夜来最后孤身折返帝都,這东西便留在了船上。
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以富可敌国形容毫不为過。然而白墨宸只是淡淡地道:“這东西事关重大,本来我想派可靠的人送還给你的,既然如今你亲自来取,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清欢也不客气,哼了一声:“算你還是個男人。”
“权势财富,這些如今对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白墨宸苦笑着摇头,将手裡的青瓷坛子微微举起,“九爷,来和夜来告個别吧,或许从此后天涯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仿佛被震了一下,清欢握着那一本账簿,定定地看着那個青瓷坛子,一時間說不出话。而他身后的傅寿看到了那個坛子,泪水瞬间落下,掩面哭得再难抑制。或许是从未亲眼看到過這一切,帝都大火至今,她還是无法相信那個孤高冷清、风华绝世的夜来就在那裡面,变成了一抔冷冷的灰烬。
那一刻,就算她心裡对那個女子有過怎样复杂的情绪,都已经幻化为无尽的悲伤。
“我妹子,是個万裡挑一的好女人。”清欢一贯粗鲁的语气有些颤抖,低声道,“只可惜她這一生很不走运,始终沒有在对的時間遇到对的人……年轻时她等過那個小白脸,但对方在关键时候扔下了她,后来她遇到了你,又等了你一生。你现在才斩绝過去,又有什么用?”
他看着白墨宸,咬牙道:“她一生都未能正大光明地跟你走在日光下!”
這句话就像是鞭子,抽得白墨宸猛然一颤,說不出话来。许久,他才低声长叹:“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至少我可以用下半生来好好侍奉母亲和弟妹,令她在黄泉下也有所安慰。”
“母亲和弟妹?”清欢看着船上的那三個人,忽地一怔,“你……要带他们一起回家?”
“是。”白墨宸点点头,“一起回九裡亭,铸剑为犁地過一辈子。”
“好!”清欢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点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一想,从那本账簿裡抽出一张地契,塞在了他怀裡,“送你的。”
“這是什么?”白墨宸愕然。
“北越郡九裡亭附近的地契,五十亩,算是肥田中的肥田。”清欢大大咧咧地道,肥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你一辈子都在打仗,估计也沒時間敛财。如今要归耕隐退,也该有几亩地才行吧?多了你也种不過来,五十亩意思意思就行了。”
白墨宸看着這個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說不出话。
“算是我們這一生交情的最后一点儿纪念吧。”清欢嘀咕着,转過身准备离开,“其实我恨不得我和我妹子从头到尾就沒认识過你……”
“你呢?”白墨宸在背后问,“打算以后怎么办?”“我?還能怎样?”清欢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懑回头看着他,嘀咕道,“夜来死了,我又不能真的杀了你出气,還能怎样?回去继续做我的生意呗!他妈的钱是赚不完的啊!看看到我死的时候是否可以把這個云荒都买下来!哈哈!”
“你自己保重,”白墨宸停顿了一下,看着這個生命力旺盛的胖子,低声道,“要小心命轮的报复。你杀了他们不少人,他们定然不会就此罢休。”
“命轮?”清欢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了,咬牙道,“尽管放马過来,老子等着。”
白墨宸双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问:“你觉得,那個命轮的传說是真的嗎?我說的是你们组织裡的那個预言,什么明年五月破军将要苏醒的事情?”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都沒见過那個什么星主。”清欢低声道,有些不耐烦,“但他们的确是为了這個才追杀我妹子的。操!”
白墨宸沒有說话,然而眼神却微微变了一变。
“你不会是在担心這個传言是真的吧?”清欢看到他的表情,安慰道,“反正如今我妹子都已经死了,估计這次破军也苏醒不了了,你就别白费這個心了。”說到這裡,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個肥厚的手掌上缠着一圈白纱布。
“你的手……”白墨宸微微一惊。
“沒事,是我自己弄的,为了把那個该死的印记从手上弄掉。”清欢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皱着眉头,“但无论用烙铁烫還是刀子削,這东西還是留在手上,像是长了脚一样。娘的,奇了怪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痛呼了一声,甩着手,似乎上面有一团火在烧。白墨宸震惊地看到有一种奇特的光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裡透出,仿佛活了一样微微旋转!
“怎么了?”他上去扶住清欢,“你手心裡是什么?”
“沒……沒什么。”清欢還想强撑,然而忽然间眼睛一翻,便晕了過去。
“九爷……九爷!”傅寿失声,以为他是旧伤发作,惊惶地抱住了他。然而转眼看到他掌心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整個融化,她看得发呆,一時間說不出话来。
“事态危急……請听从星辰的召唤!”
一個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声呼唤。清欢在昏迷中用力甩着头,竭尽全力地想把那個声音从脑海裡驱逐出去,然而那個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几乎在他的脑海裡轰鸣着,以一种不能拒绝的口吻,下达命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請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滚……滚开!”清欢竭尽全力摇着头,喃喃道,“滚开啊!”
“九爷!”傅寿吓得哭了起来,顾不得他的手在半空乱舞,几乎要扇到自己脸上,紧紧抱住了他,“你别這样……别這样!這是怎么了?”
“小心点儿,”白墨宸跳下了船,一把抓住了清欢的双臂,另一只手迅速封住了他的穴道,然后按在了他的人中上。胖子渐渐不再挣扎,然而嘴裡還是嘀嘀咕咕地喊着“滚开”,似乎竭力对抗着不知何处的某個声音。
“叔叔,我們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女孩又从船头探出头来,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就好了。”白墨宸再不能耽误,便吩咐十二铁衣卫帮忙看护好清欢,自己登上了船。在上船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傅寿低声叮嘱了一句:“我得走了,九爷就拜托你了……”
。
“那個胖子叔叔,不会有什么事情吧?”船头上的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襟,看着码头上忽然抽搐的清欢,有些不安地问,“他……是得了癫痫嗎?为什么忽然间就倒下了?”
“他命大得很呢。”白墨宸安慰着安心,“别担心了,进去照看一下大娘吧。”
“嗯。”安心乖乖地点了点头,手指却沒有离开白墨宸的衣襟,抬头看着他,殷切地說,“那叔叔你也和我們一起进来吧……别一個人待在外头了。”
“說過了,叫我哥哥,不要叫叔叔。”白墨宸苦笑着摇头,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我虽然比你大了十几岁,却是和你姐姐同辈。所以,该叫我哥哥。”
“我姐姐……”安心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脸上忽然掠過一丝复杂的表情,低下头去黯然轻声道,“說实话,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姐姐离开家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后来你们来店裡吃面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她……真可惜啊。”
“那时候她带着珠翳,你当然看不见她的模样。”白墨宸叹息,“這舱裡還有一张她的画像,你要不要看?”
“嗯!”安心用力地点头。
两個人一边絮絮地說着,一边走入了舱裡。
一直到那艘船缓缓开动,逆流而上,那只按住暗杀者的手才松开。
“多谢。”慕容隽转過头,对牧原少将說。
“你以为我方才沒有动
手,是因为你的阻拦嗎?”冰族的暗杀者冷淡地回答,淡蓝色的眸子凝视着岸边,“不,是因为那個胖子——那個家伙有点令人吃不准,我觉得他不同寻常,不敢贸然出手。”
“堇然的义兄?他不過是個商人,何至于此?”慕容隽皱了皱眉头,“不過无论如何,都感谢你约束属下。船头狭窄,若是发动袭击,少不得会祸及无辜。”
“祸及无辜?”牧原少将看着他,眼神有些锐利,“是为了那個小女孩一家人嗎?城主是做大事的人,既立誓要除去白墨宸,又何必投鼠忌器?”
“隽立身世间,一向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慕容隽断然回答,“为了摧毁空桑王朝,诛杀白墨宸固然势在必行,但我也绝不答应以伤害无辜作为代价!我已经牺牲了堇然,绝不会再牺牲她的家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說得身后的冰族暗杀者一时无语。
“那么,就如城主所言,在路上再找机会吧。”牧原少将冷冷地看着起航的船,低声道,“此去北越郡尚有数千裡,這一路上够我們杀他十几次了。就算是他命大到了北越郡,我們也可以在那裡杀了他!”
他一挥手,身后的暗杀者们齐刷刷收起了武器,肃静地退去。
“都铎大统领呢?”慕容隽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们到底怎么处理他了?其实,在云荒上追杀一個人,你们冰族出面总是不方便,如果他在就好了。”
“他?别做梦了,他早就完蛋了,”牧原少将冷笑起来了,哼了一声,“想不到這個人虽然贪财,倒是有几分骨气,始终不肯如城主那样识时务,沒奈何,最终還是给他种了一枚傀儡虫了事。”
傀儡虫?慕容隽猛然打了個寒战,那么现在,他岂不是成了一個活死人?
“至于他现在的下落,那是一個秘密,除了元老院估计沒有人知道。”牧原少将淡淡道,“巫咸大人心裡一定早有打算,這事不需要我們再多问了。”
“是。”慕容隽点了点头,不再多說。
和都铎一起消失的,還有缇骑的残余人马。数千之众的战士,居然被隐藏得无影无踪,就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动作如此迅速而干脆利落,看来,沧流帝国的力量早就已经悄然侵蚀了云荒的心脏。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那個伤口還存在着,不停地沁出血来。
“城主還是早些把這伤口包扎起来吧,”牧原少将也看到了他的手,“前几日巫咸大人還非要我来检查一下你手上的這個伤口,怕出什么意外。”
慕容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
是的……巫咸這個老狐狸虽然身在万裡之外,一定也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他可能遥感到了自己身上這個血咒有所变化,才会這么急着让下属来检查伤口——当牧原少将以种种借口想查看自己右手的时候,他早已洞察了一切。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指尖上那個伤口赫然存在,依旧流着永远止不住的血。牧原少将一眼看到,便露出了一种释然的表情,不再說话。
他一定立刻回禀了巫咸,說自己身上的封印依旧存在吧?
慕容隽淡淡地笑着,在背后用手指捏着衣袖,搓了一搓。衣袖上沾染着一种奇特的白色粉末,在触及那個伤口的时候迅速渗入肌肤,令血加速涌出。
那是蚀骨毒,一旦沾染能令伤口溃烂。然而虽然是危险至极的毒药,只要分量拿捏得精确,也不会令人有性命之忧。每次当伤口快要痊愈的时候,他便将自己的肌肤在這种毒药裡泡上一泡。
十巫的血咒虽然解除,但這入骨的疼痛将伴随着他的日日夜夜,令他永远不能安宁。
然而,他却甘愿接受這样的惩罚。
在白墨宸踏上船头,掉头离开两京的时候,遥远的西荒上有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上,一個和尚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不停念着咒语。然而,他的手臂還是炽热无比,似乎有火在裡面燃烧,立刻就要把他融化。那個命轮在他掌心迅速地转动着,一個声音以铺天盖地之势在他脑海裡响起。
“事态危急……請听从星主的召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請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豆粒大的汗珠从僧侣的额头冒出,滚滚而落,他竭尽全力对抗着脑海裡那個声音,继续诵经,将体内汹涌起伏的邪气压制下去。终于,他身上的袈裟不再起伏不定,那些浮凸在他肌肤上的恶灵的脸慢慢消失,重新被融化在体内。然而,他的右手仿佛在烈火中烤着,令人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那是命轮,逆着他的血脉在转动,将远隔万裡外星主的指令带到。
怎么……全体都被召唤了嗎?那么說来,是龙沒有搞定剩下的两個分身?可是破军苏醒在即,如果自己也奉命离开了狷之原,万一那些冰夷又潜入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又有谁能阻拦呢?星主這一次的命令,未免太過于仓促。
难道,真的是遇到了比一百二十年前更艰难的关卡?
孔雀苦笑着,看着掌心那個炽热的命轮,终于下定决心从大漠上撑起了身。
大漠上风沙呼啸,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却是一片静谧,安静得如同坟墓。仿佛知道了远处那個人的决然离开,金座上被冰封的破军嘴角悄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那個被选中的人居然抽身离开了,魔,你觉得意外嗎?失望嗎?
毕竟有人能够抵御你的侵蚀,最终能够放弃仇恨,放弃报复,放弃那些无限诱惑的权力和地位,甚至可以放弃整個云荒!
当他从权势的旋涡裡抽身而退的时候,魔,你還能怎么样呢?
“看啊,還有人想做无谓的挣扎呢……”仿佛觉察出了破军的冷笑,心底深处那個魔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讥诮,“呵……越是挣扎,就会陷得越深。既然在心底种下了魔,他以为自己真的能一走了之、置身事外嗎?”
当破军唇边掠過微笑的时候,金座下苦苦等待的女子敏锐地注意到了這個细节,发出了一声惊叹,不顾一切地冲了過去,跪在他面前,举起了双手,声音颤抖:“破军!您……您醒了嗎?……破军大人!”
金座上被冰封的戎装军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右手上,那一枚后土神戒折射出了一道奇特的光,似乎反映了他内心的波动。九百年前结下的封印果然已经松动了,所以,外界的声音居然能传达到他耳畔。
“我是您忠诚的子民,来自于您西海上遥远的血族,請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們的命运、倾听我們的声音吧!破军!”
此刻在金座下祈祷的,居然是冰族人嗎?
那么說来,冰族已经离开西海,成功地进入了云荒大陆?
“還有不到半年,那命中注定终将会到来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星槎圣女双手合十,跪在金座下,“我們一定会在那一刻唤醒您,元老院为此已经准备了上百年,如今神之手们已经出发,他们将摧毁命轮,捏碎空桑人的心脏!”
命轮?金座上冰封的军人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在黑暗裡等待的九百年裡,他不止一次听到過這個词——在每一次轮回将尽、時間到来的时候,命运之轮就会开始转动。他们闯入他的密室,制止迦楼罗的启动,加固封印,不令任何人接近。
甚至有好几次,他亲眼看到那些人扼住了宿命,扭转了即将要相遇的星辰。是的……那些人,是在和他作对!几百年了,正是他们在不惜一切地阻止自己,不让自己和师父重新相遇!
如果不是那個所谓的命轮,他早就不必在這裡空等九百年了吧?
“很好……很好。”忽然间,他唇角又掠過了一丝冷笑,对着虚空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酷,“摧毁……命轮。”
听到破军口裡第一次吐出了话语,星槎圣女全身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凝视着高处军人冷冷的脸,狂喜地低语:“谨遵您的神谕!我們一定会摧毁命轮
,击溃空桑人的守护者,迎接您的重生!”
她的声音清灵悠远,回荡在空旷的迦楼罗密室裡,令破军的脸色又是微微一变。
是的……這個声音……似乎在哪裡听到過?
“是不是觉得這個声音很熟悉?想不想看一下面前這個人?”魔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诱惑,“破军,虽然時間還沒有到,但是你也可以睁开眼睛,看看你的血族、你九百年后的子民……說不定会有惊喜。”
惊喜?一阵微妙的表情掠過冰封之人的脸颊,似是沉睡中的叹息。
是的……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曾经模模糊糊地在迦楼罗裡看到過黑暗深处的那個人影。那是一個穿着白衣的女子,在满地的珠光裡,孤独地寂寂而立。那個影子是如此熟悉,一瞬间令他如遇雷击。
终于无法抑制心裡的好奇,金座上的人用尽全力,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他瞳子的,是金座下一张仰望的脸——隔着薄薄的面纱,仿佛梦境一样的缥缈不可捉摸。然而那样的脸庞、那样的眼神,虽然隔了遥远的九百年,依旧如同烙印一样刻在记忆裡,让他第一眼就辨认了出来,刺痛了他的心。
是她!果然是她嗎?!隔了九百年,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在他身边?
一瞬的恍惚和狂喜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被封印——這一瞬,内心的那种渴望是如此强大,令封印着他的薄冰纷纷碎裂。金座上的破军竭尽全力,一寸一寸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随着他强行的动作,冰层在不停碎裂、掉落,又重新生长出来,就如人的伤口在不停地撕裂、破损,又重新结痂。随着封印的撕裂,他左臂上金色的火越来越明显,似是要从他身体裡焚烧而出!
破军的动作极其缓慢,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破军……您果然醒了!”看到那一双在黑暗裡睁开的金灿灿的魔瞳,星槎圣女发出了不敢相信地低呼,狂喜道,“您提前苏醒了嗎?天啊……您听到我們的祈祷了!”
是她嗎?是她嗎?九百年了,眼前這個人是她嗎?
他的手指终于接触到了那一层薄薄的面纱,却停住了。体内有一股力量逆转而起,汹涌而来,一瞬间夺走了他对身体的控制!金色的火从他体内透体而出,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光芒。然而,就在一瞬间,他左手上的后土神戒划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铮”的一声,如同一把无形的光剑从虚空裡掠過,将他身上的金色火焰一斩为二。厚厚的冰凭空出现,瞬间重新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颓然垂下了手,再不能动。
“時間還不到啊……破军!”魔的声音在脑海裡回荡,阴沉,带着一丝恶毒,“我也想提前令彼此解脱,只可惜,你师父死前设下的那個封印還残留着力量。還是让我們继续等待吧……反正,五月二十日,時間也已经不长了。到时候,那颗黑色的星辰必将发出光芒,照耀這個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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