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亡人村
当孤村裡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后,青木塬附近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有皓月冷照千山——月上有奇特的黑斑,宛如美人明亮眸子裡的翳。
月光的深处,有一对比翼鸟划過天宇,远远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咦,你有沒有觉得這片森林有一点儿不一样了?”鸟背上的少女问身侧戴着青铜面具的中年男人,带着某种略微的愕然,“我总觉得哪裡有点不对劲。”
“那是当然的,森林是有生命的东西,总在变化。”广漠王回答,“阿九你都离开快五年了,小树都长大啦!”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琉璃在比翼鸟背上,俯视着脚下连绵的大地,秀丽的眉头微微蹙起,嘀咕着,“太奇怪了,在這裡盘旋了几天,我居然還找不到云梦城在哪裡!那么大的一座城,不可能這样俯瞰都毫无踪影吧?”
听得這句话,广漠王這才露出了肃然之色,转過头,看着身侧的少女,道:“我知道云梦城是在密林裡随风飘荡的,所以這次回来不在原址也是应该的。不過,如果连你都找不到,那是有点奇怪——以前出现過這种事嗎?”
“沒有,”琉璃有点丧气地摇摇头,想了想,辩解道,“不過,我也是第一次离开南迦密林啊!回来不认路也沒什么稀奇吧?”
“是的是的,”广漠王知道她的脾气是经不住丝毫批评的,只能连忙安慰,“不急,我們再慢慢找一找。這该死的树林看上去哪儿都一模一样,要找起来還真不容易。”
“要赶快找到啊!再不回去,姑姑要打断我的腿。”琉璃嘀咕着,趴在比翼鸟背上仔细地一遍一遍看着脚下莽莽丛林。然而冷月下的崇山峻岭连绵无尽,哪裡能看到什么异样?片刻后,她還是颓然地松开手,脸朝下趴在了鸟背上,喃喃道:“還是找不到……搞什么啊!那么大一個城池,到底去哪裡了?”
广漠王眼裡闪過了一丝忧虑,却沒有說出口。
是的,或许琉璃說得对……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這样的反常,可能和当年隐族族长托付自己带走琉璃有着某种关系。
“如果云梦城转移了,姑姑怎么沒有给我送来消息呢?就算姑姑沒時間搭理我,但若衣她们四個也应该出来接我的呀!”琉璃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這也太奇怪了吧?”
广漠王沉吟了一下,建议道:“要么,我們先到三棵树看看情况?那裡应该有隐族驻守,我记得昔年离开的时候也是从那裡沿着青水走出密林的。”
“对!還是你聪明。我怎么忘记了微雨姐姐驻守在三棵树呢?”琉璃精神一振,“那個地址不会变,肯定能找到!天亮了我們就去吧……這么晚了,如果去,說不定会被守护的神兽袭击,会惊动好多人。”
“神兽?”广漠王有些吃惊。
“嘿,当然,你以为我們隐族人的地盘是那么好进去的啊?”琉璃累了一日,趴在比翼鸟松软的羽毛裡喃喃說着,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她睡得甜美,却沒有留意到头顶近在咫尺的冷月上,掠過了一丝暗淡的光芒。
那是血一样的光,妖异而不祥。
冬天的太阳升起得晚,第二天清早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的时候,溯光从和衣小睡裡醒来,来到了院子裡。一夜的霜冻让水面结了薄薄的冰,仿佛一面镜子。他默默地凝视着冰面,眼神又有些虚无和恍惚。
“醒得那么早?”身边有人问,“睡得安稳嗎?”
转头看去,是此地的主人祁连钺,他已经一身装束停当,精神焕发地站在了庭前招呼客人。溯光点点头,弄碎了水池的薄冰,掬水擦拭了一下脸和手,对刺骨的寒冷熟视无睹——那么多年来,他一直居住在北海,对這样的冷意已经习惯。
然而,他的手刚一接触水面,那些薄冰就悄然融化!那种灼热来自于他的掌心——越是靠近南迦密林,就越发强烈。他张开手掌看了一眼,发现命轮依旧在缓缓旋转,发光的那一支指向东北角某处。
那是星主的召唤,催促他日夜兼程地前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从天下各处召集人手?
“准备好了嗎?”他将手擦干净,转身问,“我們马上要动身了。”
“当然!”祁连钺眼裡有亮光,断然道,“立刻就可以走!”
果然,天色刚亮,他已经早早换好了一身的装束——长发用丝带束好,葛布的夹袄,皮质的短款猎装,麂皮的及膝靴子,麂皮的手套,背后背着一把长弓,腰畔還插着昨晚用過的那把银色短弩,精神矍铄,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和昨夜那個颓废的醉汉截然不同。
溯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后那個行囊上,微微蹙眉。那是一個简单的包裹,用一种非丝非革的布制成,看上去一個人就能背起。
“就這些行李?”他有些惊讶。
“反正进青木塬也带不了太重的东西,不然连那一片沼泽都走不過去。”祁连钺拍了拍行囊,自信从容,“這裡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精选過的,沒有一件是不必要的——這几年来我可是天天琢磨着怎么进那片林子。”
說到這裡,他拿出了一双靴子给溯光:“這是我特制的麂皮长靴,你换一下吧。”
溯光有些愕然:“雨林裡穿這种靴子?走不了多远脚就会闷烂吧?”
“有透气的小孔,”祁连钺解释,晃了一下那双及膝的长靴,“而且這個也不是在林子裡穿的,而是为了過沼泽地,进了林子,要换另一双鞋。”說到這裡,他又拎出一双鞋子——那是一种特殊的藤葛和布混在一起编织成的敞口鞋,轻巧灵便。
他显然为這一次深入密林的旅途做了极其严密的准备,然而溯光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不需要這些东西。”
祁连钺愣了一下,笑道:“也是,阁下是非凡之人,估计真的不需要。”
溯光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简短地道:“那么,上路吧。”
他說得干脆,祁连钺点了点头,吹了一声口哨——只听后院裡一阵嘶叫,一阵风吹来,一群马绕着他们两人旋绕了一圈,停止,在两人面前扬足而立。
“我們进那片林子,還需要一些坐骑。”他說。
溯光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种奇特的马,全身乌黑,体形轻巧,高不過四尺,比西荒出产的骏马矮了足足一半,就像是袖珍的马驹。然而這些马骨骼均匀,四肢短而壮,毛色光亮,却是匹匹矫健非凡。那些马显然被训练得很好,此刻虽然沒有听到主人吩咐,却依旧列队站在那裡等待命令,丝毫不乱。
“這种马叫作‘骊’,传說是天阙山上的天马和山林野马杂交的后代,”祁连钺简单介绍了一下,“背生双翼的天马只存在于传說中,无法被驯养,所以当地人只能选取毛色漂亮的小母马,在春季时放养在天马出沒的山野林间,希望能怀上马驹。”
說到這裡,他拍了拍领头那一匹骊的脖子,道:“我花了三年時間,才得到第一匹半血的天马。又用了三年,才繁衍出這些。因为只有這些马,才能在南迦密林裡出入自如,如果换了别的马,還沒有靠近那片森林呢,就会吓得往回跑。”
“连动物都畏惧那裡?”溯光蹙眉,有些感兴趣。
“是啊……青木塬是不祥的地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禁地。”祁连钺喃喃道,“很少有生灵从那裡面活着返回。”
“那我們现在就走吧!”溯光沒有說话,只是拍了拍身侧一匹正在对自己闻来闻去的马,仿佛想起了什么,问,“嘉木呢?”
“已经把他托付给村头的南二嫂了,”祁连钺淡淡道,“我和他们說要出发去一趟檀谷,卖掉這些马换一些钱,大概一個月后回来。”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下,“如果一個月后回不来,嘉木估计就得靠自己生活了。”
溯光问:“他不知道你要去青木塬找他母亲?”
“那当然,否则那個倔孩子還不拼死拼活要跟了去?”祁连钺苦笑,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
青木塬位于神木郡的西南角,北靠出云山,是一片方圆约两千裡大小的森林,属于绵延万裡的南迦密林的一部分,从村庄边缘看去,森林青而广袤,天气好的时候,甚至隐约可以看到远处慕士塔格雪峰的轮廓。
当他们两個人各自骑着一匹马,驱赶着那群骊离开村庄时,村口的人们沒有投以太多的关注,都以为他们是要去隔壁的郡县卖马。只有村口的南二嫂探出头来看了看,道:“嘉木他爹,你去郡府卖完了马,记得从那裡的葆济堂给我带点安宫牛黄丸回来!我家媳妇儿老是肚子疼,村裡大夫看不好。”
“知道了,一定。”祁连钺满口答应着,“嘉木就麻烦你照看几天了。”
南二嫂拍了拍身后孩子探出的脑袋:“沒事儿,這孩子懂事得很,不让人费心。”
“爹!爹!”嘉木甩开她的手,追了出去,大声喊,“你早点回来!”
骊奔跑得很快,马蹄嘚嘚,已经从村裡唯一的道路上冲了出去——听到背后传来的清脆喊声,马背上的男人颤了一下,却咬着牙,强自克制住了自己,一路策马疾驰,硬生生沒有回头看背后狂追的儿子一眼。
“真是個婆婆妈妈的孩子。”祁连钺喃喃道,眼眶却有些红了。
溯光勒住了马,转過头看着他:“你不妨再考虑考虑,以现在你的能力,就算能进去也未必能平安出来。嘉木還小,你真的要为了找尊夫人的遗体冒那么大的险?”
“他总会长大的,而我却很快就要老了,”祁连钺摇着头,语气還是很硬,沒有松口,“现在不去做,难道要等死了再去?”
溯光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說什么。
两人已经并骑驰出了村口。村口赫然竖立着一座巨大的门楼,看款式和做法,应该是中州人的风格,却已经红漆剥落、斑驳破旧。门楼下坐着一個打盹的老人,在两人出去的时候睁开眼看了一下。
“蔡老伯,我們今天要去郡府裡卖马,大概一個月后回来,村长已经给了文牒了。”不等对方发问,祁连钺先赔着笑,从怀裡拿出一张纸,又塞過去一吊铜子儿,“這点钱给您买酒喝,我家儿子這几天住在村裡南二嫂家,麻烦還要帮忙看顾下。”
老人睁开混浊的眼睛,用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捏起了那一吊铜子儿,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么,挥了挥手,扔了一個什么东西出来。
“多谢多谢!”祁连钺伸手将拿东西接住,拱了拱手,策马而去。溯光看到他手裡拿着的居然是一把粗大的钥匙,不由得略微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两人走出不到一裡地,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墙——那是一道用木材为骨,抹了泥灰的厚墙,矗立在旷野裡,显得诡异非常。那一道墙孤零零地立在地上,只有一扇锁住了的门,向着左右无尽地展开,似是一双巨大的翅膀,挡住了所有出村的人。
溯光勒马,朝着两侧一望,居然望不到尽头!
马群在墙外停住,有些不安地来回踏着。
“這道墙外,就是青木塬的地界了。”祁连钺跳下马,拿出了方才那個老伯掷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那把铜挂锁,然后把插着钥匙的锁挂在了门上,转過头打了個呼哨。
那一群马听到了号令,立刻迈开了步子,排成一列嘚嘚穿门而過。
“這道墙是为了防止村裡的人走进青木塬而筑起来的。”祁连钺翻身上马,跟在了溯光后面,“平日从来不开,钥匙被蔡老伯看着。”
“還有人想进青木塬?”溯光蹙眉,“不是說那裡不祥?”
祁连钺神色阴沉下来,语气低沉:“其实那些人不是自己要過去的……而是莫名其妙,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半夜无声无息地就游荡出村子,从此消失。最近十年,每年的八九月都会有十多個人从村子裡失踪。所以最后不得已,村长才发动大家筑起了這道墙。”
溯光蹙眉:“筑起了墙后,就沒有人失踪了嗎?”
“也還是有的……只是少得多了。”祁连钺回答。在他的声音裡,那一道门缓缓关闭了,将两人隔绝在了荒野。
就在门即将关闭的一刻,一道影子唰地穿過了一尺宽的缝隙,一边叫着,一边对着两人直扑過来!骊受到了惊吓,一時間纷纷扬蹄避让,嘶叫连连。
“三花?”祁连钺吃了一惊,看到跟上来的居然是后院裡那條家养的老狗。那條狗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皮毛也因为长疮而脱落了一半,癞皮斑驳。然而此刻,它居然自动离开了家,默不作声地一路跟着祁连钺,穿過了這道墙来到了青木塬地界!
听到主人的声音,三花拼命摇动着尾巴,呜呜地叫。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也蒙上了灰白色的翳,沒有丝毫光芒,口角不停有涎水留下。
“你跟来干什么?想让我真的把你做成火锅嗎?”祁连钺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這條老狗,苦笑道,“快给我滚回去!那個小兔崽子如果见不到你会着急的。”
然而,三花不肯走,拼命地凑過来,在主人的马腹下面挨挨蹭蹭,发出不明原因的呜咽,似是哀求,又似是警告。就算是祁连钺失去耐心地一脚踢過来,瘦弱的狗哀鸣了一声,却也不肯离开。
溯光看着這一幕,道:“忠犬护主,就带着它吧!”
“嗯?”祁连钺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這個旅人。
“尊夫人失踪的那一次,三花是跟着她进去的,不是嗎?”溯光停了一下,還是开口,“那么,說不定它還记得那條路。”
祁连钺摇了摇头:“不,它虽然活着回来,却被吓傻了……我曾经带着它试图重返青木塬,然而這個沒用的畜生還沒走出沼泽就迷路了!”
溯光看了一眼老态龙钟的三花,无言以对。
眼前是大片的茂密绿草地,道路到此已经渐渐不大明显,或许甚少有人行走,野草侵袭了路基,路边间或有几块无人打理的地,也是荒草丛生,上面开着一种奇特的红白两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宛如火焰。
在荒地的尽头,站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树林幽深,在清晨寒冷的霜气笼罩下显得神秘不可测,仿佛裡面埋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那就是青木塬?”溯光看着远处的森林,问。
“不,這只是最外的一层丛林罢了,青木塬還有十几裡路。”祁连钺摇头,“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也得安全穿過這一片黑沼,才能靠近那片林子。”
“黑沼?”溯光這才注意到脚下,蹙眉往下看了一眼。
此地的荒草已然越发茂盛,几乎将他们两個人和数匹马湮沒其中。脚下已然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越来越软的沼泽,马蹄踏入,会陷入一尺深,噗噗地冒出奇特的气泡。
幸亏那些纯黑色的骊似乎对這裡的环境有着天生的直觉,一步一步踏得很稳,避开了那些最深的地方,沒有一下子陷入其中。三花步履蹒跚地跟在马队后面,小心翼翼地沿着马蹄印前行,每走一步就要呼哧地喘息半天。
“這裡原本有個村子,叫青木庄。那原本是個靠山而居的穷地方,但是经過世代勤劳伐木,砍倒了大片的树林,开辟成良田,渐渐变得富裕。他们出产东泽最好的嘉禾和粟米,可以供应半個东泽。”祁连钺开始向远来的旅人介绍此地的种种過往,加重了语气,“而且令人吃惊的是,那裡居然還出售肉芝!”
“肉芝?”溯光有些惊讶,“那可了不得。”
“是啊,据說最鼎盛的时期,连叶城和中州的大商户都带着重金来這裡收购,十两黄金换一两肉芝。青木庄裡的人因此富得流油,到最后连田都不种了,全都包给了邻村——也就是我們长山村的人,一年收一点儿租金意思一下。”祁连钺一边走一边道,“不過,自从一百多年前出了那件怪事之后,這裡就渐渐荒废了,再沒有一個人敢靠近。”
他說得耸人听闻,然而溯光的脸色還是淡淡的:“出了什么事?”
“灭族。”祁连钺脸色肃然,指着密林的深处,“据上上一辈說,有一年的年末,外村的人来交租,发现青木庄的人忽然全部消失了——沒有尸骨,沒有下落,村子裡的一切都好好的,就是人全沒了。這件事飞速传了出去,把周围的村子吓得够呛。”
溯光沉吟着:“沒有一個活人?”
“是。六百三十七口,全灭了。”顿了顿,他补充道,“连死在哪裡都不知道。那些来收货的客商也一并不见了,连同那些价值连城
的黄金,就像是被洗劫了一样……可是,再高明的大盗要一夜之间洗劫那么大一個村庄也不容易,何况還能不留下丝毫证据?”
“也是,”溯光点头,想了想,又问,“那牲畜呢?還有活着的嗎?”
“牲畜?”祁连钺倒是沒有料到他有此一问,愕然道,“這個就不知道了,人都死了,家养的牲畜估计也都逃散去了山林裡……事情過去一百多年了,谁還记得這些?”
溯光点了点头,沒有說话。三花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似乎也在听着两個人的声音,不时翻起老眼呜呜几声。
“老一辈說,那是报应。估计是青木庄的人为了开垦田地,烧了不少林子,得罪了深山裡的那些神怪,所以才被灭了族。”他策马艰难地前行,“反正,這個曾经热闹的村子就此荒废了。過了几十年,那些被砍倒的树又慢慢长了起来,森林不断地往外扩张,就把青木庄整個吞了进去,如今已经变成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了。”
一個一百多年前神秘消失的村庄,一個被森林吞噬的神秘所在。
听着這些,溯光的神色渐渐有些好奇起来,垂下手,用手指轻抚着剑柄上的那颗珠子,似有若无地微笑着,喃喃道:“听起来真有点意思啊……是不是,紫烟?”
“紫烟?”祁连钺有些惊讶,“你在和谁說话?”
溯光微笑着摇了摇头,沒有說话,只是抬起头,凝视着远处的森林和云烟。
于是,祁连钺也就不方便再问下去,顿了顿,有些厌恶地看着脚下,道:“也真是邪门,本来這裡是一片良田,青木庄的人死绝了后,本来就该便宜我們长山村了,只可惜不知道哪裡流過来的水将這裡泡成了一片沼泽,什么庄稼都不长了。”
溯光心裡微微一震:“从林中流出的,难道不是青水嗎?”
“当然不是!”祁连钺笑了起来,指着脚下,“你看看,青水怎么会是這种颜色?赤水還差不多!”
溯光低下头,看到马蹄从浅浅覆盖了一层水的沼泽裡拔出,上面赫然染了一层诡异的猩红色——那种颜色完全不像是清澈的青水所有,而是西荒沙漠裡的赤水!
仔细看去,水裡似乎還有无数细小如绳头的东西在游动,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东西是猩红色的,因为数量太多,才让沼泽裡的水呈现出赤红色。
“幸亏如今是冬季,沒有毒蚊的成虫。但這些水裡都布满了孑孓,”祁连钺提醒,“骊的皮毛天生可以隔绝這些东西,但我還是特意准备了皮靴。你也小心些,最好别沾上。那些小东西最喜歡人的血肉,在刚孵化出来时,会随风钻入人的皮肤,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居到明年春天,然后吃空你的身体,再飞出去。”
“吃空血肉飞出去?”溯光眼神微微凝聚了起来,“這不是传說中的飞魅嗎?”
那样的东西,只见于云荒的古籍裡,和一千年前那個神的时代一起成为传說。当蛟龙、烛阴、天马、女萝都随着那個时代成为虚无的传說之后,大陆上的人们便再也无法想象這個世上還有這些诡异的东西存在。
可是,在青木塬這样一片奇特的土地上,居然還能看到飞魅的踪影!
“飞魅什么的,我不清楚,但是這一片地方在夏天的时候的确谁也不敢靠近。”祁连钺喃喃道,“素馨走的时候是九月,应该沒有遇到這些东西,否则,她怎么能顺利进入林子裡采到肉芝?”
溯光沒有說话,只道:“你以前来過這裡?”
“三年前就来過。”祁连钺苦笑,“不瞒你說,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连這片黑沼都沒能穿過去,在裡头迷了路,陷进去差点送命。”
溯光点了点头,刚要說什么,忽然间跟在他们后面的三花颤了一下,眼睛裡露出一种凶狠的光,箭一样射了出去,扑到了马队前面,对着前方狂叫不已。
狗出其不意的吠声令马群惊起,祁连钺连声呵斥,长鞭抽动,好容易才控制住了一群骊的骚动,不由得心裡火起,最后一鞭“啪”的一声抽向那只還在叫的老狗,将三花抽得惨叫一声,脊梁一塌,滚到了一边。
然而那條狗一個打滚,却立刻负痛而起,重新对着那個方向狂叫。
溯光的眼神掠過,忽然道:“那是什么?”
祁连钺也不由得一震,停住了抽鞭的手——這個旅人是他前所未见的高手,自从相见以来,一直是淡淡然不动声色,高深莫测,到底是什么令他這样的人也变了脸色?他不由自主顺着溯光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越往深处走,荒草越高,渐渐比坐在马上的两個人都高一头,人走在裡面,简直是沒入了其中,视线完全被遮挡了。祁连钺拨开眼前一丛密密的苇草,定睛一看,忽然间吸了一口冷气。
前面不到十丈之处,荒草全部消失了,就如被谁忽然拔了個干净一般。巨大的沼泽沒有遮蔽地呈现在眼前,在日光下還是如此混浊、深不见底,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软而腻的光泽。沼泽裡面沒有丝毫生机,看不到花和草,更看不见丝毫生物,只有密密麻麻的孑孓聚集在沼泽上,染成了一片红色。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沼泽的中间,一個巨大的旋涡正在缓缓转动!
“天啊!”祁连钺忍不住失声低呼,“沼泽在动!”
旋涡巨大无比,远远目测,直径约有三裡,那些红色的孑孓顺着旋涡流动,在越中心的地方聚集得越浓密,从远处看去,颜色由浅逐渐到深,中心殷红如血,就像是一朵诡异的红色大花,盛开在這一片死亡的沼泽中心。
那些骊虽然也显得惊慌,却不曾乱了分寸,嘚嘚地踏着小碎步,警惕地绕着那個旋涡退去。然而,那個旋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向外面席卷而来,不到片刻,便逼近了他们。
那一刻,溯光听到了一种诡异至极的声音,从地底传出来。
在那個声音响起的时候,骊忽然显得惊慌起来,纷纷仰头嘶喊,忽然间凌空一跃,四散而逃,祁连钺怎么叱喝都无法阻止。眼看放在那些马背上的行囊器具都要随之失散,祁连钺手臂一挥,“唰”的一声套住了最前头那一匹马,硬生生地将它拖住。
祁连钺看上去虽然衰弱,然而手劲却大得出乎意料,只是一勒便令奔马倒地不起。那些马看到了這种景象,从恐惧中蓦然意识到主人的存在,便不敢继续逃离,渐渐在祁连钺的厉叱下聚拢回来。
地底下的那种诡异至极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在耳畔。溯光看到那匹马刚倒地,忽然发出了刺耳的惨呼,四蹄拼命挣扎,整個身躯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激烈的抽搐——那种红色迅速蔓延上了它的四肢,转瞬将其完全覆盖。
沼泽裡“噗”的一声冒出了一個巨大的泡泡,将那匹马吞了下去。
那一瞬,地底下那個声音又大了起来——沉闷、短促,却又奇特地愉快,就像是有什么在沼泽底下噗噗地发笑。剩下的骊再度骚动起来,踢着蹄子,在那种声音裡战栗。三花全身也微微发抖,一瘸一拐地走過来,紧紧依傍着主人的马,警惕万分地盯着地下,呜呜地叫着。
“什么声音?”溯光侧耳听着,愕然。
“声音?”祁连钺失声问,“你能听得到声音?是不是笑声?!”
祁连钺一边說着,一边策马不住后退,避开那一波正在渐渐扩大的红色——他带着马群刚退开一丈多,只听“噗”的一声,沼泽发出了一阵蠕动,似是谁在地下打了個饱嗝,随着噗噗一個大水泡,一個东西从地下浮了出来。
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上面還残留着一丝丝血和肉。
那是之前沉下去的那一匹骊,在一個转眼之间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那一刻,所有的骊都一起仰首长嘶,再度不安起来,然而惊恐裡却又带着一丝愤怒。
“是混沌!”祁连钺脱口而出,手“唰”的一声抬起,按上了腰间的一把劲弩。“混沌?”溯光看着起伏不定的沼泽,蹙眉。
云荒上有着种种關於一些上古神兽的传說,譬如狻猊,譬如烛阴,而混沌是其中一种,传說它是像狗或熊一样的动物,藏在沼泽之中,人类无法看见它,也无法听见它,它生性愚钝,经常咬自己的尾巴打转并且傻笑。
那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专喜以恶人为食。如果遇到好人,它便会毫发不伤。因此,传說在上古的时候,当空桑帝王无法判断一個罪犯是否真的有罪,就会把他驱逐到有混沌存在的沼泽地裡,让這种神兽来确定他是否面临被吞噬的命运。
然而,在神的时代结束后,混沌這一存在早已被人遗忘。
“紫烟,看哪,真奇妙,”溯光忍不住轻声微笑起来,对着虚空中的某個人喃喃道,“這裡居然還有一只混沌!”
他若无其事地轻声笑语,那一边祁连钺几乎退回到了沼泽边界,看着如同沸腾一样起伏着的沼泽,眼裡闪過了一丝狠光,喃喃:“奇了怪了,按理說在冬日混沌应该不会苏醒,为什么今天会反常地出来?”
“怎么?”溯光微笑着转過头,“觉得自己沒有把握穿過沼泽?”
“那是。我以前杀人无数,绝不敢說自己是個好人——”祁连钺也不隐瞒,冷冷道,“不過這只混沌估计饿得不行了,连牲畜都吞食,阁下也应该小心一些才好。”說到這裡,只听铮然一声响,他已经抬起了劲弩,瞄准了那個旋涡的中心。
“等一下。”溯光却忽然抬起手,阻止了他,“我来吧。”
“怎么?”祁连钺转過头看着他,却见那個陌生的旅人淡淡笑了一笑,道:“我答应要带你到青木塬,怎么会言而无信呢?這一路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可是,混沌是個暴烈不驯的……”祁连钺有些担心,然而话音未落,眼前一闪,一道光芒“唰”的一声掠上了天空。那是鞘中的辟天剑。仿佛得知了主人的意图,那把藏在鞘中许久的上古神兵一瞬间脱鞘而出,宛如匹练般划破苍穹,刺向天空,折射着日光熠熠生辉。
辟天剑在飞上最高点后垂直向下,直刺向那個旋涡的中心!
那一击精准而凌厉,“噗”的一声直插到沒柄。
那一瞬间,整個沼泽都剧烈地震了一下,将那一群骊几乎摔倒。泥沼翻腾着,仿佛有什么在地下痛苦地翻滚,红色从旋涡的中心散开,又重新聚集。不到片刻,沼泽裡居然浮现出了一张殷红而巨大、栩栩如生的脸。
那是一张怪异的脸,半人半兽,满怀怨恨和痛苦地看着两人,咕咕冒着泡。
“啊?!”祁连钺愕然,第一次看到传說中的混沌露出了具象。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溯光身形一动,从沼泽上凌空掠過,衣衫烈烈如风,俯身和那一双红色的瞳子对视,声音低沉,“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力量无所不能之处!如今是冬日,你应该在地底安眠,怎敢跑出来在我面前肆行?”
鲛人蓝色的长发在风裡飞扬,湛碧色的双眸裡露出一股冷意,俯视着沼泽。
仿佛察觉了来客身上的某种尊贵身份,沼泽地裡那一张巨大的脸动了一下,双瞳裡露出了敬畏的神色,脸上的怨毒收敛了。地底下传来了一阵哀鸣,似是模糊不清地說着什么。
“什么?”溯光双眉一蹙,“是谁命令你来這裡守着的?”
沼泽底下又传出一串噗噗的气泡声,那张脸咕咕地說了什么,被钉住的身体扭动着,在沼泽底下划出了一個圈,然后从圈的中心生发出六個分支——那個图形扭曲着,只出现了一瞬便又消失。
“胡說!”溯光语气陡然严厉起来,“這不可能!”
似乎被骤然出现的杀气吓了一跳,那只躲在地底下的混沌脸部抽搐了一下,居然露出了哀哀哭泣的表情,显得诡异而无辜,又噗噗地吐出了好几個泡。
“好吧,姑且相信你并非有意……我也不是来诛杀你的。”溯光叹了口气,俯身将辟天剑拔出,对着地底道,“现在我要路過沼泽了,請安分守己。”
剑一拔出,仿佛解开了被钉住的身体,沼泽裡那一张巨大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迅速地隐沒。那一瞬,祁连钺感觉到脚下发出了一阵抖动,似是有個东西在地下打着圈,发出欢快的咕噜,然后随着一阵由近及远的波动迅速消失。
“好了,我們可以继续上路了。”溯光转過头,对着看呆了的人道。
祁连钺在一边一直看着這一幕,因为震惊而半晌不能言语。许久,他才看着溯光喃喃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本以为你只是一個卓绝天下的海国剑客,可是……”
“何必问呢?”溯光淡淡回道,“我們只不過是结伴走一程而已。”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转過头回到了马背上,重新上路。祁连钺也是久历江湖之人,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便默不作声地跟上。
混沌离开之后,骊显得平静了很多。沼泽裡本来就有一條若隐若现的路,裡面沉着许多桌面大的石头,是以前的人放在這裡开路用的。祁连钺对這條荒僻的路径了如指掌,驱马准确地从一块石头走到另一块,转瞬就到了沼泽的中心。
然而,就在他将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溯光忽地說了一声:“小心!”
三花在狂吠,那一瞬,他面前的沼泽地出现了奇异的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一掠而過。祁连钺還来不及看清楚,胯下的马猛然一個趔趄,双膝跪倒,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祁连钺在半空中转身,一只手扯起行囊,另一只手一按马头,整個人借力飞起,往前一掠数丈,准确地落到了前面那一块石头上——然而,被他那么一按
,那一匹骊嘶叫着瞬间下沉,竟然一瞬间硬生生被摁到了沼泽裡。
但即便是這样,祁连钺還是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沼泽地裡伸出无数双灰绿色的手臂,纠缠着攀住了马腿,将那一匹骊生生地拉住,往深处拖去。那匹健壮的马不停挣扎,然而灰绿色的手臂越来越多,马不再动弹,哀鸣着沉了下去。
他厉叱了一声,手臂一扬,三道寒光激射而出。
祁连钺這三箭连发而出,那些手臂如同腐朽一样断了,断口处流出绿色的血,仿佛受到了惊吓,那些怪物瞬间缩入了沼泽,转瞬隐藏得无影无踪。然而,在同一时刻,他看到整個沼泽上燃烧起了一种奇特的蓝色火焰!
那些火无根无本,在一瞬间席卷而来,呼啸着掠過整片沼泽。
祁连钺以为那是怪物再次来袭,然而很快发现那些火是以他们所在的地方为圆心扩散的——站在身侧的那個旅人张开双手,默默地念动了咒术。只是一瞬,蓝色的火从虚空裡燃起,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沼泽地。
召唤而来的火在潮湿的沼泽上掠過,那些伸出的灰绿色手臂每一次被舔舐,便在转眼间燃为灰烬!火裡传来了细微如缕的哭泣哀号,渐渐消失。
他手裡的箭定在了那裡,吃惊地看着身边這個俊美无俦的鲛人。
是的……是這個人,正在操纵着强大的法术,秒杀了沼泽地裡数以万计的怨灵!他不仅是辟天的拥有者,更是一個高深的术士!
短短片刻,蓝色的火便已经在沼泽地上掠了一遍,犹如极速的幽灵。灵火燎原之后,看到此地再也沒有任何异常,溯光合拢了五指,所有的火一瞬间飞回,凝聚在他指尖,变成了幽幽的一点,宛如宝石。
那一刻,整個沼泽地瞬间安静了,简直是寂静如墓地。
“好强烈的怨气……一直沉淀聚集了数百年。”溯光低声說,有些疑虑地看着他,“這個地方如果真的如你所說以前是個丰饶富裕的村庄,怎么会有這样的‘气’?”
祁连钺苦笑了一声,不知道如何解释。
忽然间,他们又听到三花发出了叫声。转头看去,只见那一匹死裡逃生的骊踉跄着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屈膝一跪,重新倒了下去——它的身上黏着无数浅绿色的东西,仿佛是沼泽裡的青苔。
祁连钺仔细一看,只觉得头皮一紧,连退了三步:那些附在骊身上的,居然是无数蠕动的、浅绿色的水蛭!
那些水蛭的形状非常古怪,一头扎入了马的肌肤,另一头却還在外面扭动,宛如美人尖尖的十指,然而汲取的却是生灵滚热的鲜血!不到片刻,那一匹死裡逃生的骊耗尽了全部的力气,颓然跌倒,全身的血都流空了。
那些水蛭纷纷从死去的动物身上脱落,重新蠕动着,钻进了沼泽消失不见。
“到底是什么?”祁连钺喃喃地问着,脸色
有些苍白,“我从沒有听說過這片沼泽地裡還有這种东西……就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样,這也太反常了吧?”
溯光沉吟了一下,蹙眉:“难道又是‘那些人’做的?”
祁连钺吃惊:“哪些人?”
“方才混沌和我說,它之所以反季节苏醒并冒犯了我,其实是因为接到了不能拒绝的召唤。”溯光语气慎重,一字一句,“它被命令即便在冬季也必须醒来,严密地守护這一片青木塬,任何试图靠近的外来者都要格杀勿论。”
祁连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裡的弓弩,咬牙:“是谁?居然能命令混沌!”
“如果按混沌的說法,那些人是這片森林真正的主人……”溯光皱着眉头刚說到這裡,寂静的沼泽裡忽然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他顿时止住了声音。仔细听去,歌声来自于密林深处,缥缈空灵,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子,仿佛不属于這個世界。
“你听见了嗎?”溯光侧過头,问身边的人。
“這回听见了,是女人的歌声!”這一次祁连钺点了点头,“奇怪,我从沒听過沼泽裡会有這样的歌声……就像是……就像是……”祁连钺喃喃地說着,锐利的眼神有些游离起来,仿佛记忆被唤醒,失声,“天……那是素馨的声音!是的,一定是她!她還在林子裡等我!我就来了,等等我!”
說到這裡,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策马疾驰向沼泽深处。
黑骊在他的驱策下飞奔,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那些具有天马血统的骊撒开了四蹄,轻捷地跳跃在泥沼上,从一块石头跃到另一块,飞快地越過了沼泽。三花愣了一下,也一瘸一拐地追了過去,嘴裡不住地“呜呜”叫着,显得非常不安。
而溯光沒有立即追上去,只是牵着马,不徐不缓地走在后面,一路看着脚下,似在寻找着什么迹象。
仿佛知道了来客的不同寻常,两轮袭击后,這片地方已经重新安静下来了,变得和普通的沼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细细听去,听不到丝毫虫鸟的鸣叫,只能听到地底下不时传来的战栗和呜咽。
怨气、憎恨、不甘心……每一步踏落,他都能感觉到這些汹涌而来的情绪。
此刻,他已经走到了沼泽的中心,忽然间停住了脚步,看着脚底下——那裡,隔着薄薄一层混浊的泥浆,他看到了一张青白的脸。
那是一個二十多岁的女子,沉沒在沼泽裡,脸朝上,瞳孔扩散。她的脸上還保持着临终那一刻的痛苦表情,手指扭曲着抠着软泥,似乎要把一切捏碎。在她的身侧,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连绵无尽。
那些尸体都在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嘴巴缓缓一张一合,似乎在无声地呐喊着什么,然而每次一开口,那些淤泥就涌入她们的唇间,淹沒她们的话语。
在他定睛再看的时候,沼泽裡那些幻影又消失了。
“谁?”忽然间,他听到祁连钺在前面厉喝了一声,“站住!”
“嗖嗖嗖”三声,劲风掠過,那是劲弩脱手的声音。只听到沼泽尽头的草丛裡传来了金铁交击的声音,似是有什么被挡开了。接着浓密的长草开始摇动,那條衰老的狗忽然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吠叫,疯了一样向着青木塬方向掠去。
“三花,三花!”祁连钺连声呼喝,却叫不住那條狗,也只能跟了上去。
一條狗一個人,迅速地奔向了那一片森林,湮沒在了那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绿色裡,转眼消失不见。
怎么了?溯光略微愕然,收敛了心神立刻跟了上去。
虽然只是青木塬的边界,然而這裡的树木還是生长得极为繁茂,每一棵都有十丈多高,挺拔茂密,遮天蔽日。当他刚一踏入其中,头顶的日光便消失了一大半。
溯光掠入林子裡,视线陡然阴暗起来。他迅速地逡巡了一遍四周,发现這裡的树林以常绿阔叶树为主,巨大的龙蕨和绞杀藤遍布树林的每一处,野生蘑菇布满了生有青苔的洞穴,沒有丝毫人类生活過的气息。
除了地上留下的数行足迹。
他停下来看了一下,认出其中一行是祁连钺的麂皮靴,急速地向着前方掠去,消失在茂密森林的更深处,显然是追踪着什么。旁边是三花梅花状的脚印,而那一群骊的蹄印也散落在其间,似是随着主人一起前进了。
奇怪的是,除了祁连钺的脚印之外,旁边還有几行人类脚印却都有些不同寻常:很轻、很浅,只留下了脚掌的前半部分,而完全沒有脚踝的印子——就像是几個人在踮着脚尖奔跑,轻灵迅捷。
怎么回事?溯光皱了皱眉,循着足迹追出去。如今正当中午,虽然正值十二月隆冬,然而這一片南方的密林裡却還是显得有些湿热,只有斑驳的阳光穿過宽大的树叶洒落,在满是腐叶和藤蔓的地上洒下点点碎金。
不知道往森林裡追了多远,眼前的林子越发密集,藤葛交错,树萝纠结,令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祁连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密林裡,不知道是追着什么而去,居然完全不顾他還落在后面。
這样再追下去,会不会偏离了星主指示的路径?溯光犹豫了一瞬,看了看掌心命轮所指引的方向,发现偏移得并不厉害,决定再往前走一程。
拨开了一丛蕨,忽然间,他看到前面的不远处出现了木屋的一角。
村落?溯光心裡咯噔了一下,想起了祁连钺在沼泽地裡說過的话——他說青木塬曾经有過一個繁华富庶的村子,一百多年前在一场灾难后荒废,然后逐渐被扩大的森林吞噬。莫非,這裡就是那個荒废在森林裡的青木庄遗迹?
那個木屋藏在一大片茂密的蕉叶下,只露出一角,破败不堪,沒有人居住的迹象。转過一点儿角度,他看到了更多的房子。一座接着一座,静悄悄地散落在茂盛无比的绿色植物裡。房子已经完全被森林包围,树木和藤蔓从每一座房子裡破顶而出,恣意地伸展着枝叶。
這座村庄被藤蔓缠绕,被青苔覆盖,几乎和森林融为一体,安静而阴森。在村子的中心,隐约可以看到有一個池塘,水面开满了紫色和白色的莲花。
那一瞬,溯光几乎被這种静谧而美丽的场景震住了,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抚着辟天剑的剑柄,喃喃道:“真美啊……紫烟。”
然而,辟天剑却在鞘中不安地颤动,发出低低的鸣叫。
“怎么了?”溯光有些吃惊。
话音未落,他忽然发现前方居然出现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男人的背影,正跪在一片木屋前的空地上,几棵高大的花橘树下。他的脸和手臂都在地上,侧脸贴着地面,似乎正在仔细倾听着什么,等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小臂有一截插在泥裡,似乎在奋力挖掘着什么。
溯光沒有想到在這個荒村裡還能看到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难道方才引得祁连钺追出去的,就是這個人?
“請问……”他站在那人身后,压低了声音开口,生怕打扰了那個侧耳伏听的人。然而那個人一动也不动,似是无动于衷。溯光皱了皱眉头,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那座木屋面前,想继续說什么,忽然间却是一震。
原来,那竟是一具尸体!
那個人贴着地面的脸已经萎缩干枯,肌肤灰白暗淡,就像是一朵脱水的干花;只有一对眼睛還和活人一模一样,漆黑的瞳孔扩大了,裡面凝固着某种奇特的狂喜。乍一看到這种眼神,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走上前去,俯下身细细看着那個人——从身上衣服腐烂的程度来看,這個人在密林裡至少已经待了一年多,几乎成了一缕一缕地挂在身上,露出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白色。然而,青木塬是远近闻名的禁地,這個人又是为何会以這种奇特的姿态呈现在此处?
他想着,迅速地探了探那個人侧颈的动脉。几乎沒有任何动静,心脏已经不再跳动,然而,奇怪的是,身体裡的血液却并未完全停止流动,還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运行。
這個人,应该从某种意义上說還活着!
溯光再度看向对方双手所挖掘的地方。那裡是花橘树的根部,被挖开了几尺深,那個人的手還探在裡面,然而整個身体不知为何骤然僵硬了,就以這种诡异的姿态停在了那裡,任凭风吹雨淋。
那個树底下到底是什么?那個人是在挖掘时变成這样的嗎?溯光转身上前,拨开垂落的枝叶,俯下身用剑鞘戳了戳那一堆土。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地上那個人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脸部居然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表情变得狰狞愤怒,仿佛被冒犯了一样,猛然张大了嘴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祥,溯光手裡的辟天剑铮然弹出剑鞘!
不用他操控,那把有灵性的剑自动跃出,“唰”的一声,一道白光在那個人的嘴边掠過,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溯光的手顿在了那裡,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惊——那是一段淡红色的软体,像是人的舌头,上有一点儿淡淡的黄,似是在舌头上长出了一個小小的蘑菇,不過拇指大小。他转眼看去,那個人還是呈原有的姿态一动不动地跪在那裡,只是嘴唇已经紧闭。嘴角有一丝殷红黏腻的血流下来。
然而,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间,那個人原本潮湿灰白的皮肤忽然开始急剧萎缩、干枯,仿佛被迅速脱水的木耳,转瞬变成了僵冷干燥的石灰状!
這是……他心裡一怔,小心地抬起脚尖踢了一下。只听簌簌一声响,那個匍匐在地上的人居然从中间开裂了!几條裂缝从那個人的脊椎正中出现,迅速朝着头颅和手脚蔓延,只不過眨眼间,他的身体就四分五裂,一块块地剥落。
下一瞬间,那些碎块落地化为齑粉,立刻消失。
仿佛幻术一般,一個大活人在眼前忽然间骤然消失,令溯光不由得吃了一惊。然而辟天剑悬浮在空气裡,剑尖颤动着,忽地转头指向了另一边的一棵树。那是一颗高大的花橘树,从這一座废弃的木屋裡破顶而出,长得足足有两人合抱粗细,上面开满了米粒大的橘黄色花朵,异香扑鼻。
“紫烟……你在警告我什么呢?”溯光低声呢喃,顺着辟天剑走向那棵树。忽然间,他觉得那棵树在看着自己——是的……那不是错觉,那棵树在看自己!
定睛看去,那棵树居然真的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盯着自己!
那一刻,不等辟天剑示警,他双手迅速结印,一道结界扩展开来,瞬间收拢,将那棵妖异的树封在了其中,结界收缩的时候花橘树颤抖了一下,似是发出了一声模糊低哑的呻吟,树上的那双眼睛却睁得更大了,在高处俯视着闯入的旅人,有一张脸缓缓地从树上浮凸了出来,嘴巴慢慢张开,似是想要說什么。
那张人形的脸先是从树根部那個人挖掘過的地方浮起,顺着树干往上游走,最后定格在一丈多高的地方,缓缓凸出了树干。那张脸和方才地上匍匐的人极像,干枯萎缩,犹如脱水的苔藓,看着他,张开嘴唇。
那一刻,可以看到他的口腔裡有一团东西,像是一颗拳头大小的肉,活着一样地微微颤动,诡异万分。
那张树中的脸盯着他看,在结界裡拼命挣扎,似乎要說什么却怎么也說不出来。被那一团东西堵着口,挣扎良久,脸上的表情扭曲了,痛苦不堪,忽然仰天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叫声,就像是夜枭厉声而鸣,刺耳惊心。
声音在空荡的密林裡迅速传递,整片森林忽然起了一阵密密的骚动。
辟天剑随着那個声音“唰”地掠出,来去如电,转瞬在密林裡穿梭了一個来回——在它所到之处,每一棵树都在颤抖,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刺耳叫声。无数的厉呼在密林裡传递,震荡,交叠,仿佛地狱裡所有的邪魔都一瞬间苏醒了,号叫着,相互呼应!
随着叫声,一阵薄薄的绿色从村庄裡漫出来,仿佛清晨的雾气。
瘴气!溯光飞身掠上,一把将辟天剑握回手心,反手画了一個弧,在自己身侧结了一個禁咒。光幕迅速展开,在身侧扩大为一個纯白色的圆,守护着他。那些绿色的雾弥漫得很迅速,却在接触到圆形结界后被弹开,无法靠近。
這個荒废的村子似乎被這個闯入者惊醒了,骤然沸腾了,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一张一张人脸从森林的各個地方浮现:屋顶、树上、藤蔓上、巨大的蕨类底下,乃至于树根茂密的青苔上……那些浮出来的脸都在看着這個闯入者,形容枯槁,嘴裡被什么东西堵着,唯独一双双眼睛還是鲜活的,盯着他,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似是警告,似是憎恨。
溯光来自于冰之世界,本是极爱干净的人,在這种氛围下不由得心下微微生厌。他拉起了风帽,用衣领覆盖住口鼻,独身在這個诡异的村落裡穿行。看着无处不在的尖叫的脸,虽然并不畏惧,心裡却也止不住地震动——這個昔日一度繁荣富庶的村子,到底沉淀了什么样可怕的怨恨,才能在百年后還存在着那么多邪物!
绿色的瘴气在迅速弥漫,然而那些东西似乎并沒有进一步对闯入者发起进攻的意图,只是在那裡哀叫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他们,令他们无法移动。
“看啊,紫烟……這裡有那么多的地缚灵!”他感慨万分,喃喃道,“怪不得他们說這裡的村民一夕之间不见了踪影,原来那些人都還在原处,只是被這些邪物给吞噬了。”
辟天剑静默地守护在他身侧,剑尖微微偏了偏,指向某一处。
溯光有些吃惊:虽然知道紫烟的魂魄附在這把辟天剑裡,然而一百多年来她从不轻易地显示出自己的存在,只是安静地陪伴着他。今天却有点反常,居然频繁地附身于剑上指引他前行,而且奇怪的是,她似乎对這個地方的一切非常熟悉。
溯光跟随着剑的指向往前走。村庄不大,走了大概半裡地就到了村子的中心。那裡依旧矗立着一座石雕的高台,上面刻着东泽特有的跳波鱼鳞纹,竖着一面牛皮大鼓,显然是当年村长遇到大事击鼓召集村民聚会商议的地方,也是整個村子的心脏。
百年之后,木屋已经多半坍塌残破,這個石雕的高台却丝毫无损,甚至连藤蔓都沒有攀爬上去,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宛如昨天才刚刚打扫過。
那一面大鼓上朱漆剥落,绷着的牛皮也已经松弛,然而一眼扫過,溯光的目光忽然停住了——高台正中的鼓上,居然画着一個奇特的符号!
他一跃而上,走到了石台上,凑近去看。松弛的牛皮上画着一個红色的圆,从圆的中心裡分出六支,呈均匀辐射状往外,像是一個太阳,又好像是……溯光不敢相信地看着,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掌心裡也是一個一模一样的符号,几乎像是刻印上去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他掌心的命轮在缓缓地转动,发出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大鼓的中心!
這到底是……溯光下意识地将掌心的命轮反扣在石鼓上,冰冷的鼓和他手心灼热的痕迹,居然丝丝入扣,不差分毫!那一刻,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手裡的命轮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呼应,就像是遇到了某個同伴一样!
身边的辟天剑微微颤动,发出了呼啸声。那一刻,他心裡也涌起了巨大的怀疑和猜测,只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怎么可能?在這個诡异的、被遗忘的村子裡,居然存在着属于命轮组织才有的徽章!
他握起了垂挂在一边的鼓槌,尝试着敲了一下。
牛皮虽然已经松弛,但鼓依旧能敲响。鼓声低沉而威严,在這一片密林裡远远传了开去。那一瞬间,那些嘶叫的怨灵忽然都安静下来了,脸上露出了敬畏恐惧的神色,一個接着一個地沉沒,从树上、地上、墙上消失,重新安静蛰伏。
這是怎么回事?
溯光正在迟疑,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他忽然听到林子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那是一個男人的声音,先是惊呼,后是咆哮,夹杂着震惊、恐惧、悲痛和绝望。狗在厉声地吠叫,很快又低了下去,转为呜咽。
“祁连钺!”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溯光吃了一惊,飞快地跃下了高台。
這個荒废的村庄裡已经是瘴气弥漫,被惨绿色的薄雾笼罩,他生怕祁连钺已经中毒,急速地在村庄裡穿了一個来回,提高声音呼喊。然而周围只有怪物林立,在這片此起彼伏的尖叫森林裡,并未听到有人回应。
溯光四处看了一圈,也沒有看到有活人在村子裡活动的迹象,心裡不由得一沉。就在那個时候,薄雾裡忽然冲出来一個东西,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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