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深海诡变
如巫姑所料,空桑人的登陆战役在第三天晚上深夜打响。
十万大军包围了空明岛,一艘艘木兰巨舟首尾相连,如同巨大的海兽围绕着孤岛,每一艘船上都吐出猛烈的炮火。密集的炮弹如同天火一样倾泻而下,在短短的半個时辰内将空明岛地面上的所有化为火海。
“快,把军工坊所有东西都装上螺舟!”
“所有东西?螺舟装不下啊!”
“那就把所有成品装上去,剩下的都砸毁!——巫咸大人吩咐了,绝不能让這裡的东西落入空桑人手裡!”
“那么,望舒大人呢?”
“早就被接走了!他是最重要的人,怎么会让他留在這裡?——空桑人刚合围的时候,他就和元老院上了螺舟,到了外海。”
“那就好。否则,我們就会接到命令把望舒大人就地处决吧?如果他落到空桑人手裡,那可就……”
“赶快!别說话了!空桑的先遣队都已经搭了舢板,涉水冲锋過来了!——羲铮少将带着风隼在截击,尽量给我們多争取時間。”
头顶炮火隆隆,整個大地都在颤抖。地下的军工坊裡聚集着一队战士,正在急促而有條不紊地运送着资料和机械——风隼、螺舟、射日弩、冰锥……沧流帝国军工制造业的精华凝聚于這些图纸上。
当所有该运走的东西都被运走后,整個军工坊顿时显得空荡了许多。只有未曾完成的巨大机械横七竖八地摆在那裡,有些是战车,有些是武器,有些甚至是人形的盔甲,看上去如同开膛破肚的尸体。
“接下来呢?”有战士低声问,看着未完成的机械,“砸掉?”
“干脆放一把火吧,来不及砸了。”队长皱了皱眉头,听着头顶的声音,“空桑人已经杀进来了……我們沒時間了,得立刻撤退!”
“是!”战士领命退下,迅速地找来了火石和火绒,而另一些战士则拿来了一袋袋的脂水。那些比水還轻可以燃烧的液体被装在皮囊裡,发出浓烈的味道。
“泼到地上,均匀点。”队长吩咐,“点火时退开一些。”
脂水在军工坊的地面上纵横流淌,如同一條條蜿蜒的蛇,爬向了那些未制造完成的机械。咔嚓一声,火绒点燃,被扔到了脂水裡,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火舌腾空而起,瞬间将靠近的战士须发舔焦。
“走!快走!”队长迅速后退,看着大火迅速蔓延,喝令,“都撤离!”
战士们扔掉了手裡的火绒和脂水,向着地下军工坊门口撤退。然而刚一回身,所有人脸色瞬间惨白——当他们把最后一批物资运走之后,不知何时,地下军工坊的铸铁大门居然无声无息地关闭了!
“谁?谁干的?”队长心胆俱裂地大喝,一边用力地锤击那扇门——然而,军工坊的门足足有一尺厚,纹丝不动,“开门,开门啊!外面有人嗎?”
头顶的火炮還在继续轰鸣,然而地下却和地上一起瞬间变成了炼狱。大火蔓延,地下密室的温度迅速升高,所有人都疯了一样拍打着门。但是铁铸的门也迅速地灼热起来,拍打着门的手掌被灼烤着,发出了刺鼻的焦味!
“队长……他们是不是想把我們一起烧死在這裡?”战士裡终于有個年纪小的哭了起来,崩溃地大喊,“元老院想烧死我們!他们根本沒想要我們撤离!对不对?”
双手被烧焦的队长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继续拍打着门,疯狂地大喝:“胡說!元老院是安排我們撤离的!谁知道怎么会忽然变成這样!——见鬼,谁关的门?”
“呵呵……”忽然间,火海裡似乎传出了低低的笑声。
那种笑,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在烈火裡全身发冷。
大火之中,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影影绰绰。那些移动的东西穿過烈火,朝着他们包围過来——那一刻,所有人发出了恐怖的惊呼。
那些机械!是那些半成品机械,自行动了起来!
大火在地下军工坊裡燃烧,然而,那些尚未完工的战车隆隆运行,弓弩不停发射,从火上缓慢碾轧而過,居然无惧于脂水烈火,就這样从四面围了過来!
“這堆破机械,到底是怎么回事?”队长也有点蒙了,說不出话来,“难道是有人在操纵它们?喂……有人嗎?有人在那儿嗎?快出来,别开玩笑!”
唰的一声,劲弩一起指過来,对准了大火中活着的那群人类。
“快退!”队长失声喊道,看到那些空空的机械上劲弩自动瞄准,连忙后退。然而往后一步就踏入了火海,又只能惊呼着跳了出来。
“咔嚓”,在大火中,那些机械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张弓引箭,对着這群孤立无援的战士围了過来。烈火裡,空荡荡的机械上所有武器都自动瞄准了這些活人,冷冷的尖端闪着寒芒。
“不……不要!”战士们失声惊呼。
那只无形的手动了,瞬间,箭如雨下。
当所有人被射杀后,那些机械自动转向,冲入了烈火,似乎按照另一种指示,就這样一动不动地任凭大火焚烧,毁灭了自己。
当地下军工坊发生這一幕的时候,一发炮火落到了空明岛外围的海水裡,直达数十丈深,令下潜的螺舟微微摇晃。
螺舟裡的气氛非常凝重,黑袍的长老们围着居中的灯火,脸色苍白。
“空桑人真的连夜发起了总攻啊……”巫朗喃喃,脸色有些苍白,“我還以为伽蓝帝都会下令大军返回呢,结果,他们還真的占领了空明岛!”
“不可思议,”巫礼摇了摇头,“我們都已经打入云荒腹地了,空桑人怎么能坐得住?我猜伽蓝帝都的旨意肯定已经下达了,只是尚未传到万裡外的西海而已。”
“呵呵,有沒有传到,這谁知道?”巫姑桀桀笑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說不定那個空桑元帅早就接到了旨意,但他不想就這么班师回朝,想先把我們灭了再說。要知道,作为武将,谁不想建功立业呢?”
“……”螺舟裡的长老都沉默了下去,沒有人說话。
望舒作为最年轻的人之一,在元老院裡一向說不上话,此刻也就随着众人沉默下去,双手在黑袍下渐渐绞紧,身体微微晃动,眉目间似乎有些紧张,不时微微抬起眼,看着周围的其他几個黑袍长老。
“我們能撑過這一关。”忽然,首座长老巫咸开口了,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不要在這裡嘀嘀咕咕。多說无益,等着吧,不出三天,他们必然会撤离西海!”
“三天?”巫姑低声道,“三天后只怕我們的战士也沒几個活人了吧?”
巫咸霍然睁开眼睛,厉叱:“要我說多少遍?我們的战场,不在這裡,而在云荒!就算這裡都变成焦土,只要我們能直取空桑心脏,一切都不是問題!”
巫咸的眼神凌厉,雪亮如电,让其他长老都不敢再吭声,纷纷起身离开。
然而,不满的情绪在四下弥漫。巫姑咬着嘴唇,低声冷笑,而巫礼、巫抵也都相视摇头,不作声地叹气——這些年来,首座长老的权力膨胀得太厉害,大权独揽,几乎让元老院原本的“合议”制度成为摆设,对于巫咸,他们几個人早已腹诽多时。
特别是如今,已经到了国破家亡的边缘。
散去的长老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传递了什么秘密的讯息,朝着不同的方向分散而去。
“望舒,你在想什么?”当所有人散去后,巫咸一眼看到了依旧坐在原地发呆的少年。望舒低着头,脸色有些苍白,身体微微左右摇晃,似是陷入了一种奇特的节奏裡,无法控制。
听到這一声,望舒的身体震了一下,似乎从某种遥想中回過神,讷讷道:“我……在想,那些空桑人如果发现了军工坊,会怎样。”
“放心,他们发现不了的,”巫咸冷冷地道,“我已经下令将那裡焚毁了。”
“啊……是嗎?”望舒叹了口气,露出惋惜的表情,“太可惜了。那裡還有很多东西我都沒造完,如果造出来,会是惊天动地的杰作。”
“只要你聪明绝顶的脑子還在,一切都来日方长。”巫咸安慰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如今你先把最要紧的武器造出来——钢铁骨骼弄得怎么样了?我特意用一架螺舟集中了那些机械师,给你造了一個战时的临时军工坊,不耽误你半点儿工夫。”
“多谢大人如此费心。”望舒笑笑,站了起来,“第一具复制品已经快要完成了——大人想過来验看一下成果嗎?”
“這么晚了,机械师们都回去休息了吧?”巫咸有些犹豫,“要么明天再看?”
“能早一天確認,就能早一天投入战场使用。”望舒恳切地道,“大人如果晚上验看了,觉得一切都沒有問題,等下半夜机械师们休息回来,我們就可以把第一批的钢铁骨骼运到地面开始使用了。”
“唔……”巫咸捻着花白的长须点了点头,“也是,军情如火啊。”
“那么,大人這边請。”望舒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势。
空明岛已经陷入战火,沧流帝国的核心人物乘着螺舟避入水底。然而,螺舟大部分被派往云荒,剩下只有寥寥几架,只能让最尊贵的人优先离开——其中元老院及其直系大约有一百多人,剩下的都是帝国最拔尖的机械师以及拥有各类特长的专业人士。
而望舒的军工坊,更是独占了其中一架螺舟。
从一架螺舟到另一架,需要搭乘水下小艇。当巫咸和望舒乘坐小艇穿梭于水下时,一枚炮弹正好落下,直击他们头顶的海面。驾驶小艇的舰长失声惊呼,迅速地转开舵。然而,飞速下沉的炮弹還是直奔他们而来,眼看就要把小艇拦腰炸成两截!
水流激烈动荡,带得小艇猛烈摇晃,望舒失声惊呼。
“小心!”巫咸霍地长身而起,一手按住了望舒,一手抓住了权杖,高高举起。他口唇无声翕动,刹那间,一道光从权杖顶上放出。海水向两边迅速分开,大海深处起了无形的波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瞬间释放,和迎头落下的炮弹对撞。
只是一瞬,那枚钢铁炮弹忽然变形,就像被迎面一击,倏地落入深海。
小艇在海下剧烈地动荡,所有人都脸色苍白。
“沒事了。”巫咸收起了权杖,安慰望舒。少年仿佛被吓坏了,定定地看着他手上的权杖,說不出一句话来,许久才道:“好厉害。”
“怎么?可怜的孩子,你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枪实弹吧?”首座长老笑了,似是微微带着讽刺,安慰道,“其实空桑人的這些破东西,比起你造出的射日弩差远了——在战场上你才是王者,别被這些小破东西吓到。”
“……”望舒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那么說来,我造出的武器杀了更多人,是吧?”
“那当然!纵横沙场,杀敌无数!”巫咸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亏有你這样的天才,我們沧流帝国才能抵抗空桑人那么多年。”
望舒的双眉微微蹙起,神色似乎颇为复杂,许久才摇了摇头。
“走吧,别纠结了,让我看看你最新的杰作!”巫咸拍着他的肩膀走出小艇,前面就是另一架专供机械师们使用的螺舟——那個螺舟悬浮在海底,发出幽深的蓝色,比普通的螺舟大出不少,如同一個巨大的堡垒,在海水的深处静静地悬浮。
望舒站了起来,拖着脚步,微微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已经是深夜,因为刚刚完成第一批钢铁骨骼的制作,疲惫至极的机械师们都已经去休息了,這架螺舟裡只有十几個打下手的工匠在忙碌,进行着最后的清扫和擦拭工作。看到他们进来,所有人连忙都站了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望舒低声道,“我和首座大人有事处理。”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這架螺舟裡便只剩下了两個人。巫咸从进来开始,眼神就一直停在那批刚刚铸造组装完毕的机械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赞叹的神情——螺舟的舱室正中,陈列着刚刚制作完毕的机械,每一個都有一丈高,精密地组成类似人形的机械。
一排足足十個,蔚为
壮观。
“時間太紧,第一批只能做出這么多。”望舒道,摁下了机簧,所有机械瞬间缓缓转动,“但每一個都有足以抵挡一個营的战斗力,只需一個人进入内胆,熟练操控,便能穿行战场,如履平地。”
“太好了!”巫咸赞叹地看着舱室内的陈列品,“這么說来,這裡有足足可以抵挡一万人的战斗力!——可以直接拿到战场上用了嗎?”
“還沒有。”望舒道,“让您過来看,就是为了做最后的检测。”
“检测?”巫咸略微有些意外,“這不是你们机械师的事情嗎?”
“不,這事可不能让外人来做,非得劳烦您的大驾不可。”說到這裡,望舒的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奇特的微笑,只听啪的一声,其中一個钢铁骨骼的内胆忽然打开,“大人如果能亲自进去尝试一下操作,那就更好了。”
巫咸看到了那架机械骨骼的内胆,眼神忽然凝聚,脸色变了。
——巨大的机械裡,那個金属的内胆是根据人形制作的,除了有四肢躯干,头颅上面甚至依稀浮雕出了五官。而這個内胆上的人脸,居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你這是做什么?”他霍然回头,厉声喝问。
“不做什么,只是致敬而已。”望舒却只是淡淡地道,并未对他這样严厉的呵斥表示在意,“作为旷古烁今的武器,对于這第一批做出来的十具钢铁骨骼,我擅自用了元老院的十位长老名字来命名——你看,這一具就是我。”
他指向了最末的那具机械骨骼。果然,内胆上浮凸雕刻着的是望舒的面容。
“……”巫咸脸上严厉的神色略微缓解,但内心的不适依旧存在,握紧权杖摇了摇头,“检测這种事情,還是让机械师来做为好,我不参与。”
“是嗎?本来還希望大人能亲自体验一下,好好地表扬我呢。”望舒似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叹了口气,却也沒有坚持,只道,“那么,就让我来给大人您做一下最后的测试,展示一下它的真正力量,如何?”
不等巫咸反对,少年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自己那具机械,攀爬而上。
机械有一丈高,然而他刚踏了一脚,那具机械忽然动了,梯子自动收缩,将望舒拉起。接着,只听到咔嗒一声,内胆打开,将少年包裹了进去,瞬间严丝合缝地关闭。
只是短短片刻,望舒就消失在了面前。
“大人,你看,现在這個钢铁骨骼的自重比之前你看到的半成品轻了许多,所以动作也灵活数倍。”望舒进入了机械内部,声音透過金属传出来,闷闷的,“我一共给它设计了十五套基本动作,這些动作的蓝本源于镇野军团的格斗术,比如……”
說到這裡,那個巨大的机械哗地动了,一個冲拳接着一個格挡,做了一個漂亮的连削带打动作——举动之轻盈、速度之迅捷,甚至可以和活人媲美。而這一击的力量,又何止胜過人千百倍?
“好!”巫咸情不自禁地喝彩。
“還有,因为自重减轻,所以它需要的驱动力也减少了。举個例子,我甚至可以连续操作它十二個时辰——”巨大的机械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弯下来,似乎想要做某一個动作。然而只听望舒啊地叫了一声,内部传出一声清脆的裂响,整個机械猛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停顿,就保持着那個姿态僵在了那裡。
“望舒?”巫咸失声喊道,“怎么了?”
“我……我……好像卡住了。”望舒的声音从机械裡传了出来,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有個机簧坏掉了……我沒法动。”
“别乱动!”巫咸连忙大喊,身形一动,已经掠上了机械,“我拉你出来!”
“别、别撬!会弄坏的!按右边那個环形的机簧!”望舒在机械裡微弱地說着,“完了,完了,我、我的腿好像断了……”
“還怕什么弄坏!”巫咸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惊怒交加,手上不自禁地加了劲道,“如果你有什么事,十個机械也抵不上!”
他一摁那個机簧,整個机械就动了起来,外壳啪地打开,露出了光洁如新的内胆。内胆打开,裡面露出望舒的眼睛,声音也清晰了一些,“我……我還好,只是……只是身体动不了。”
“沒事,你别动,我把你抱出来。”巫咸松了一口气,弯下腰来想把面具揭开,把受伤的人抱出来。然而,当他的双手穿過机械,接触到望舒的那一瞬,忽然间心裡就是一冷。
——触手所及是冰冷而坚硬的,完全不是人的身体!
不对,望舒本身就不是人,难道是……
然而,這些念头如火花一样闪過,還沒有来得及一一从脑海裡细想過来,耳边只听一声奇特的响声,怀裡的“望舒”居然动了起来,只是一抬身、一反手,一把将他死死抱住,往机械内部拉了进去!
“望舒!”巫咸失声惊呼,一掌推开。然而,手接触到的居然是钢铁。那双冰冷的钢铁双臂紧紧扣住了他,将他整個人拖入钢铁骨骼的内部。
“抓到你了。”忽然,他听到一個声音轻轻地笑了起来,恶毒而欢快。
巫咸马上合拢双手,结阵,吐出了一句咒语。只听一声响,凭空闪過一道白光,虚空中凝结出利刃,一切而過。那双拉住他的钢铁之手断裂了。巫咸脱身而出,一按机械,倏地回身,一边厉喝着,一边寻找望舒——因为方才听到的最后那句话,声音居然已经不是来自机械内部!
那個把自己关入钢铁骨骼的望舒,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
然而,就在那個刹那,巫咸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仿佛一声令下,整個螺舟已经封闭,四面的门无声落下。在舱室裡,十具钢铁骨骼动了起来,朝着他围了過来,每一具动作都轻灵便捷、力量千钧!
“望舒!”白发苍苍的长老变了脸色,四顾大喝,“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头顶传来少年轻轻的笑声,望舒居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舱室,转移到了螺舟顶部的控制室裡,“我在請您视察我的成果啊……巫咸大人。”“别给我绕弯子!”巫咸失去了平日的从容风度,怒叱,“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把人都调开、把舱室密闭?为什么把這些东西都放出来?——你是不是想造反?”
“造反?”望舒忽地笑了一笑,“這种钩心斗角的事情,只有你们才有兴趣玩啊……我只不過是想借着您来测验一下我這批新机械的威力罢了。看,它们都已经接受了我的命令,接下来将对您发起不间歇的攻击。”
“你想做什么?难道……”巫咸震惊,然后顿了一顿,低声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我自己是個机械,不是個人嗎?”望舒的脸出现在控制室裡,苍白而诡异莫测,“哦,告诉你,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和這些东西是一样的,不過是你们的‘工具’,不是嗎?那么,就来试试工具的力量吧!”
巫咸忽然怔住,一股冷意从心底涌起。他看着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却沒有丝毫感情,仿佛冷冰冰的钢铁。
首座长老忽然冷笑起来:“好吧!看起来天机公子造出来的這個机械人,比我們想象的更聪明——不但知道了自身的秘密,居然還不动声色地设了這個圈套让我钻。但是,你毕竟還是個机械,你无法超越你的制作者,也低估了人的力量。”
他举起了手,十指之间绽放出淡淡的光,那是灵力开始凝聚的象征。
“以为我手无寸铁就可以收拾我了嗎?”巫咸厉声道,双手分开,虚空中倏地出现无形的利剑,呼啸着斩开了空气,“人的力量,是你们這些机械永远想不到的!”
赤手空拳的人开始动作,双唇中吐出咒语,手腕翻转,只是轻轻一点,当先围過来的钢铁骨骼便发出了裂响,精钢的表面居然被硬生生撕裂!
“啊,好厉害!”望舒躲在控制舱裡,忍不住赞叹。
——這就是“人”的力量嗎?来自灵魂、精神、修炼,是神秘莫测的血肉之躯裡蕴藏的看不见的东西?和机械完全两样?
十具机械交错攻击,按照指令对巫咸发起了围攻,动作精准,发出的力量大到不可思议。然而,巫咸一人一杖,并指点去,咒术纵横交错,居然将所有攻击都拦了下来!每次他隔空伸手,无形的力量便将巨大的机械推开,直推到墙壁上,哗啦一声四分五裂。
整個螺舟都在颤抖,被這种力量的交锋所震慑。
当巫咸扬起法杖,凝聚一道闪电,将最后一個钢铁骨骼粉碎时,那冰冷的拳头也已经堪堪击到了他的胸口。虽然在最后关头被震开,然而巫咸也被巨大的力量波及,往后一個踉跄,含住了嘴裡的一口血。
“果然,首座大人您的力量,比這些新造出来的机械加起来還厉害。”望舒看着底下的一幕,淡淡开口,并无惊惶,“所以,我给您准备得更全面——”
在他的声音裡,螺舟忽然间发出了奇特的咔咔声,每一面墙壁都往内凸起,如同有一只巨大无形的手在外用力揉捏。四壁传来刺耳的声音,是金属的舱室在深海的水下撕裂,海水的压力让螺舟扭曲变形。
望舒轻声地笑:“你看,這就是我为您准备的钢铁的坟墓!”
不好!巫咸心裡一惊,這個疯子,是想弄坏螺舟,让海水倒灌进来嗎?
来不及思考,深海的水已经从缝隙内飞快涌入,一道一道,如同箭一样射在他身上,剧痛。巫咸来不及躲开那些水柱,站在原地,将法杖横持手中,飞速地念着咒语,释放一個個咒术,飞快地修补即将崩溃的四壁,不让海水进入。
然而螺舟已经开始自毁,碎裂的速度远远超出想象,巫咸竭尽全力也无法赶上破坏的速度。当咒术一遍遍飞快念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口唇灼热无比,一口血就這样喷溅了出来!
半空中,忽然有什么东西飞了下来,倏地将鲜血接住,一滴都不曾落地。
——那是一個小小的水晶杯子,被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从顶部控制舱垂落,分毫不差地接住了那口鲜血,然后啪地合上盖子飞了回去,落回望舒手裡。
“看啊,這就是血……只有人才有的血液!其中,有着人的魂魄。”头顶上传来望舒的声音,双手似乎抚摸着那杯鲜血,“這就是你们人类和我們不同的地方,对嗎?——可惜,你们的血肉之躯,终将会在黑暗的海底,腐烂成泥。”
巫咸抬头,看向头顶的控制室,然而却已经看不到少年的那双眼睛。他似乎只是在那裡冷冷地俯视了自己片刻,便又迅速离开了。
望舒……去哪裡了?
“望舒!”他厉喝,“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头顶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巫咸大人,如果,你真的给了我和织莺在一起的机会,或许,我今天也会给你机会……可惜……你们這些言而无信的人类啊……”
声音终于越来越远,乃至于消失。
就在同一瞬间,巫咸感觉脚下的地面猛然一沉,听到周围的舱壁开始起伏波动,发出古怪的声音——那已经不再是被撕裂的声音,那些墙壁居然自行修复,一层一层延展开来,瞬间变得牢固无比!
這是……巫咸刚看了一眼,忽然间天旋地转。
螺舟猛然下坠!就像是一個通道忽然打开,他和周围的一切飞速下坠,就如断线的风筝一样,完全不受控制!這是……巫咸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将法杖在虚空中划過,一遍遍念起咒语,然而却无法终止坠落的速度。
他就這样连同這块巨大的钢铁,一起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去吧……”深邃的海底一片漆黑,只有一個小小的舱室脱离了母体,在大海裡静静悬浮。舱室裡的少年嘴角浮现出一丝恶毒的微笑,目送着坠入深海的首领。
在刚才的那一刻,耗尽了巫咸的所有灵力后,望舒按下了手裡的机簧,锋利的刀刃弹出,旋转着割断了那根连接控制舱和螺舟之间的钢索——整個螺舟失去了动力支撑,如同一個沉重的铅球,朝着大海深处飞速坠落!
无声无息,迅速被黑暗的深渊吞噬。
“
有那么多我的杰作和你一起沉入海底,也算是厚葬了吧!”望舒坐在控制室裡,冷冷凝望着消失不见的螺舟,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转過身来,问站在身侧的另外一個人,“是不是呢,巫咸大人?”
——在他身侧站着另外一個人,黑袍白发,赫然和巫咸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貌!甚至,连黑袍和法杖都丝毫不差,几乎像是孪生兄弟。
然而,他沒有說话,口唇和双眼都紧闭着,沒有一丝生机。
“哦,我忘了,你還不会說话呢。得进行《营造法式》古卷上记载的最后一步‘铸魂’仪式才行。”望舒笑了起来,站起身走過去,捏开了对方的下颌,端起了那個水晶杯,滴了一滴鲜血在舌尖上——那滴血沿着舌头慢慢滑落,滑向咽喉的深处,仿佛一條蜿蜒的赤红色小蛇爬向莫测的所在。
如果仔细看去,在咽喉上似乎還有细密的朱红色,似乎是某种奇特的图腾。
望舒看着一切,喃喃道:“呵,人所拥有的魂魄,還真是神奇的东西啊,完全无法以机械学来解释……当年,父亲就是這样创造我的嗎?用他自己的血?”
是的,這是他从天机公子遗留的手稿裡发现的秘密——這個旷世奇才,一生创造出了无数绝顶的机械之后,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了最伟大的创造:望舒。一個几乎和活人一模一样、具有高度智慧的机械傀儡!
按照天机公子的绝笔,他是将自己的血注入了這具机械,让灵魂注入,从而赋予了這冷冰冰的机械生命之力量。
——這种创造,已经是将绝世的机械学和绝顶的术法相结合,旷古烁今。
那個天才机械师牺牲了自己,完成了最后的杰作。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說,他真的是天机公子的儿子吧?是延续了他的生命、继承了他的智慧的后裔,只是比他……更加不朽,可以永久地传承。
如今,他按照天机公子的做法,造出了下一代机械傀儡。
只是,他并不需要那种注入了全部灵魂的“完全体”,因为,一旦获得了和正常人类相媲美的智慧,這些机械便会难以控制,而他,只需要听命的傀儡。
从巫咸身体内获得的鲜血缓缓注入机械。
望舒聚精会神地看着這一幕,眼神裡露出奇特的渴望和恶毒——当鲜血穿行過咽喉的瞬间,一道光忽然从身体的深处绽放,将這個人从裡到外照亮!
“行了。”望舒放下了水晶盏,看着面前的东西笑了一声,然后伸出了手。他的手裡拿着一個精美的水晶柱,长不過一寸,六棱折射出美丽的光。他打开了颅腔,将這個水晶柱安放在了机械傀儡的百会穴下方,固定。
有了這個控制仪,他就能在方圆三丈的范围内不动声色地控制這個机械了。
“好了,我的杰作。”他看着面前的东西,眼神又是纠结又是厌恶,伸手拍了拍。那“巫咸”吐出了一口气,似乎苏醒了過来,双眼慢慢睁开。
在刚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他的眸子散发着微微的光,迥异于人的眼睛。然而很快,那些光就弱了,熄灭于双瞳。黑袍的老者睁开眼,看到了面前站立的少年,弯下腰,单膝跪了下去,低声道:“主人。”
“别叫我主人,起来吧。”望舒淡淡地俯视着他,眼裡有一丝骄傲,“让我测试一下你。”
“是的,主人。”黑袍老者低了低头,恭敬无比地站了起来。
“說過了,不要叫我主人,怎么就教不好呢?——花了那么多時間才把你设计出来,你总该比小莺聪明一点儿吧?”望舒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一把抓過了那個人,一抬手,咔嚓一声,居然将他的下颌拆了下来!
——老人的半個下巴顿时空空如也,然而却一滴血也沒有。缺失的下半边脸裡,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蜿蜒曲折的管子,从咽喉直接通向了身体的深处。
“是不是你的发声部位還沒弄好,或者回路出了故障?不至于啊……我在小莺身上都做過试验了,连它說话都比你像样!”望舒仔细地研究着裡面的舌头和软骨,将一卷细带子似的东西抽了出来,逐一理顺,然后又放了回去,咔嚓一声装好。
老人的脸顿时变得栩栩如生,沒有一丝瑕疵。
“巫咸大人,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望舒捧住他的脸,眯起了眼睛,轻声问,“再說一句话试试看?”
“感觉不错。”巫咸应声回答,语气平板。
“不错,果然不叫我主人了。”望舒松开了手,满意地笑了一笑,叮嘱,“对了,你以后還是叫我望舒吧……否则一开口叫主人,元老院那群人還不吓疯了?”
“是。”巫咸回答,“望舒。”
“好吧,以后你要记住,自己是巫咸,元老院的首座,除了在我們私下面对的时候,你不可以表现出是我的傀儡,因为接下来我們要……”望舒刚說到這裡,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沸腾,似乎有无数人在瞬间包围了上来,控制室周围一片雪亮,是无数的灯光照射了過来。
“首座大人!首座大人!你们沒事吧?”外面有人大喊,“是螺舟沉了嗎?需要我們派人手過来嗎?”
“哦,他们来了,动作還真快。”他轻声道,笑了起来,拍了拍巫咸的脸,“好了,现在终于到了检验我這個杰作的时候了——别怕,接下来你只要少說话,按指令来,就不会出大差错。”
巫咸点了点头,沒有半分紧张:“是,望舒。”
“哎,在外人面前不要和我說‘是’,要說‘好’。”望舒不耐烦地纠正,“好了好了,你少說话!——告诉你,如果你半途出了什么大岔子,我有的是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你不露痕迹地销毁掉!”
“好的,望舒。”巫咸回答。
望舒最后凝视了那個傀儡一眼,回過头,对着外面喊了起来,敲击着金属的舱壁:“来人——快来人!我們被困住了,被困在這裡了!”
漂浮在海底的控制舱猛然一震,望舒知道是旁
??的艇舰上发出了钢索,将漂浮的控制舱牢牢抓住,拖回身边。
“巫咸大人,你们還好嗎?”当控制舱的门打开时,冲进来的人焦急万分,“是出什么故障了?螺舟刚才为什么沉入了水底?”
“太糟糕了!”望舒探出头,脸色苍白地喊,语声焦急,“钢铁骨骼在测试时失控,让螺舟整個沉了下去!我們根本来不及控制,只能撤离到這裡,斩断了和螺舟之间的联系,好不容易才脱了险。”
“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失声,“那巫咸大人呢?”
望舒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沒有立刻回答。仿佛知道对方的意图,巫咸清了清嗓子,踏前一步,低声回道:“我在這裡。”
“哦。”问话的是巫姑,她一眼看到望舒身边的巫咸,松了一口气,语气裡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只道,“首座大人安然无恙就好——真担心您和那螺舟一起沉了,這当口儿上元老院要是沒人主事,可就群龙无首了。”
“让你们担心了,”巫咸道,神色一动不动,“我沒事。”
四周有小艇围上来,用工具撑开了扭曲变形的门,将控制舱裡的两個人拉出。脱困的巫咸一边应付着前来慰问的人,一边吩咐军队赶紧去搜索附近,打捞螺舟——他說的话很少,但每一句都很短促,看起来似乎和平时沒有什么两样。
望舒站在他身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是的,只要他一個回复不准,露出破绽,他就必须按下手裡的机关——那個机关遥遥控制着巫咸的脑部,只要轻轻一按,就能让他瞬间倒地毙命!
然而,巫咸回答得很好,几乎滴水不漏,令他松了一口气。当问话的人开始越来越多、問題越来越复杂的时候,望舒轻轻地抬起了手,做了一個不易觉察的手势。
“今天太晚了,我很累了。”只是一瞬,巫咸便低下了头,用简短的话结束了一切,“一切等明天天亮再說吧,大家都散了吧。只是,搜索要连夜继续。”
在首座长老的威严下,人群散开,却還是议论纷纷。
“這回军工坊彻底完蛋了,败局已定,他倒是還沉得住气。”望舒随着人群离开,忽然,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抱怨,带着满腔的怨气,“空桑军队都已经登陆本岛了,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撑到明天!”
望舒闻声回過头,在人群裡看到了黑袍的巫姑,她正和其他几個黑袍人聚在一起,每個人的眉目间都流露着不满的情绪。他们几個在散去后沒有各自回去,而是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重新聚在了一起。
看来,元老院的其他人都已经按捺不住了啊……
望舒看着那群人,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冷笑。這些年来,元老院的钩心斗角,他一直都看在眼裡。原本以为和自己不相干,谁知道如今却都成了棋盘上必不可少的棋子——在這個当口儿上,他怎能不助他们一臂之力呢?
“真是糟糕啊,”他走了過去,刻意地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加入了他们,“這回是死裡逃生,差点儿把命都丢了……唉。”
然而,看到他走過来,其他几個长老立刻顿住了话题,用警惕的眼神看着這個少年,不再继续议论。很显然,他们并沒有把他当作自己人。
“我记得军工坊迁移過来后,动用了两架螺舟,”许久,巫姑才冷冷道,“除了刚才沉掉的那架,還有一架是你自己在用的——那裡应该還有不少武器和资料吧?”
望舒很知趣地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叹了口气,道:“是還有一架,也不知道有沒有大用处。裡面有一堆东西,各式各样的杂碎,我准备让巫咸大人過来看看。”
“巫咸要去看?”巫姑忽然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子时。”望舒道,“巫咸大人說那时候他才有空。”
“哦……那么晚啊。”巫姑意味深长地說了一句,目光和其他长老们对接了一会儿,每個人眼裡都有奇怪的神色翻涌,“明晚子时?還有谁同去嗎?”
“沒有了,估计也就我和他两個人吧。”望舒似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们也知道,巫咸大人一贯独来独往,连侍卫都不愿意带一個。”
“那是。”几個长老不约而同地一起点头,說了一句,然后立刻又止住,眼神变得更加复杂而奇特。
“各位大人要不要也一起来呢?”望舒笑着问。
“好,”巫姑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個笑容,“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望舒转身慢慢走开,听到背后低低的议论,眼裡的笑意止不住地更深——這些人类,因为有着心脏和大脑,总以为自己聪明,然而,却往往因为各种欲望而变得蠢笨无比,完全不如机械果断干脆。
坟墓已经挖好了,只等那些人列队依次进入。
当望舒离开后,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窃窃讨论着,宛如深海裡潜游的鱼类。黑袍者聚集在一起,秘密讨论着——
“怎么样,明晚,是個好机会吧?大家同意嗎?”
“真的要动手?会不会有点儿……”
“你還迟疑?再迟疑大家就一起完蛋!——都什么时候了!”
“可是,到时候舱裡還会有人吧?望舒肯定会在场,怎么办?”
“望舒?他不過是個机械,你可别忘了。最多一并处理掉就是!”
“太可惜了。他是個天才,沒人可以代替,帝国還用得到他,可别把他和巫咸一起处理了,得保留下来才是——如果他不给我們添乱的话。”
“放心,望舒很好对付。只要告诉那個孩子我們同意让织莺和他在一起,他肯定会跪下来吻我們的脚。呵呵……”
“怎么,你也想让织莺跟了這個机械人?太恶心了!”
“权宜之计嘛。哄一下這個孩子,日后再慢慢收拾他就是!”
黑袍的长老们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手指在袍袖底下不停比画,眼裡的光芒越来越莫测。他们坐在螺舟裡,头顶是不断落下的隆隆炮火,深海湛蓝色的波纹映照在他们身上,忽明忽灭,令這群人像是刚从地狱出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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