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不告而别 作者:月关 晚餐之后,杨灿缓步回到后宅的花厅。 夜色已深,花厅内只点着一盏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其中一道倩影。 热娜仍然坐在那裡,身子微微前倾,埋着头不知在专注地做些什么,就连杨灿进门的脚步声都未察觉。 杨灿心生好奇,沒有出声唤她,而是放轻了脚步,悄悄向她走過去。 离得近了,杨灿才看清烛光映照下的桌面: 桌上铺着一块有细密格子的羊毛毡布,上面整齐摆放着数十根精致的骨棍。 這些骨棍约莫手指长短,粗细均匀,质地莹白,瞧着像是用某种禽类的腿骨制成。 若非如此,绝不会這般细小轻便,還带着淡淡的骨质光泽。 热娜正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她双手灵巧地摆弄着那些骨棍,时而将骨棍纵向排列,时而又横向摆放,偶尔還会抽出几根放在一旁,眉头微蹙,像是在仔细计算着什么。 杨灿一看,心中顿时有了猜测:莫非這就是传說中的“算筹”? 虽說他之前早已用现代方法算過账,却从未用過這种古代的计算工具。 李大目用不用算筹他不知道,他沒亲眼瞧過李大目算账。 其实這還真就是算筹,古人常說的“运筹帷幄”,其中的“筹”,指的便是這不起眼的骨棍。 在這個时代,算筹已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十进位制计算方法了。 按照规则,個位、百位、万位需用纵式排列,十位、千位则用横式,以此类推,遇到数字“零”便空出相应位置。 通過不同的排列组合,算筹不仅能进行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甚至還能完成开方、解方程等复杂计算。 当然,比起后世人所发明的算盘,算筹操作起来繁琐许多,效率也低了不少。 可如今算盘尚未问世,算筹便是這世上最便捷的计算工具了。 杨灿对算筹沒兴趣,看了几眼,那双眼睛就开始瞄向了两座傲峙的雪峰。 “啊,庄主老爷!” 热娜正算得入神,指尖刚将一根骨棍摆好,忽然察觉两道炙热的目光。 她猛地抬起头,见是杨灿站在身边,顿时吓了一跳。 热娜连忙起身,手中的骨棍都险些掉落在地。 杨灿见状,温和地向她笑笑,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咳!你不必紧张,我只是過来看看。你這是在算什么呢,如此专注?” 热娜松了口气,重新坐下,指了指桌上的算筹和摊开的契约副本,眼中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我在核算咱们的收益。按照今天契约上各位庄主、牧场主约定的出资数额,再结合商路的成本与售价,想估算一下咱们第一笔买卖,大概能赚多少银子。” 杨灿饶有兴致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撑着桌面,托着下巴好奇地问道:“哦?那以你的计算,咱们這第一笔买卖,能有很大赚头嗎?” 一谈起生意,热娜的眸子瞬间变得熠熠生辉,语气中满是兴奋:“那当然啦,很赚钱的! 呐!假如咱们的商队第一次从天水出发,带一千匹中等品质的丝绸。 按照天水的收购价,每匹丝绸约二两银子,一千匹就是两千两银子; 再加上沿途关卡需要交纳的税赋,大概三百两; 還有商队的粮草、护卫的工钱、马匹的草料等旅途开销,差不多五百两。 這样算下来,总本钱大概是两千八百两银子,换算成黄金,就是二百八十两左右。” 她顿了顿,指尖在毡布上轻轻一点,继续說道: “可只要咱们能顺利将這批丝绸运到撒马尔罕,按照当地的市场价,每匹丝绸能卖到五两银子,一千匹就是五千两银子,换算成黄金就是五百两! 要是能再往前运,送到罗马城,每匹丝绸的价格能翻到十两银子,一千匹就是一万两银子,也就是一千两黄金,利润能翻好几倍! 而且這還只是去程,咱们回程总不会空手吧? 从西域带回宝石、香料,运到中原售卖,又是差不多的赚头!” 杨灿听完,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暗自惊叹。 “西域之商,果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难怪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走這條丝绸之路。” 热娜见他這般感慨,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特有的谨慎。 她出身商贾世家,最清楚经商的风险,可不想让杨灿觉得這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 “庄主,我刚才算的,是一切都顺顺利利的理想情况。 可经商哪有那么容易? 要是中途出了变故,比如商队遭遇盗匪抢劫,或是遇到沙尘暴、暴风雪等天灾,又或是沿途关卡突然提高税赋,甚至被当地豪强刁难勒索……”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眼神中带着几分凝重:“一旦发生這些意外,咱们不仅赚不到钱,反而可能倾家荡产,连带着商队的人都要埋骨黄沙,再也回不来了。” “而且,這门生意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热娜继续补充道,“沒有强大的自保能力,护不住商队,干不了; 不了解沿途险恶的地理环境,不知道哪裡有水源、哪裡有险地,干不了; 和沿途各国的王公贵族、关卡官吏沒有人脉关系,处处碰壁,干不了; 不知道哪個地方缺什么货物、哪個地方盛产什么特产,找不准商机,還是干不了。” 杨灿听完,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看着热娜,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却难掩赞赏。 “所以啊,当初把你买下来,是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你這個‘女奴’,我可是买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 有了你,我才能在這大漠风沙之中,准确找到掘金子的门路。 不然呐,我就算有再多的本钱,也只能白白浪费了。” 热娜听到“女奴”二字,湛蓝的眼珠儿忽然飘忽了一下,像是被刺痛了般,随即脸蛋儿微微泛起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 起初,她觉得“女奴”這個称呼格外刺耳,甚至想开口提醒杨灿,他们俩可是签了契约的: 她帮杨灿赚五年的钱,杨灿便還她自由之身,她并非真正的奴隶。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杨灿這么說也沒错。 若是当初沒有被杨灿买下,她很可能会被卖到某個富贵人家。 那时她的命运,恐怕就是成为主人的玩物,唯一的用处便是陪男主人睡觉。 运气好些,或许能得一时宠爱;运气差些,玩腻了便会被转卖出去。 甚至可能在贵介公子们之间被随意送来送去,连基本的尊严都沒有。 而杨灿不仅保住了她的清白,還让她参与商业计划,给了她一個施展才华、实现经商梦想的机会。 想到這裡,热娜心中的那点不适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感激。 她站起身,双手轻轻抚在胸前,微微躬身,用波斯传统的礼仪向杨灿行了一礼。 她庄重地用母语說道:“塞帕斯古扎兰姆,巴达拉伊耶比克朗,阿扎迪耶霍伊什罗巴兹哈赫姆赫雷德。” “嗯?”杨灿挑了挑眉,满脸疑惑。 他一個字都沒听懂。 热娜见状,嫣然一笑,连忙用流利的汉话解释。 “我是說,感谢您,我的庄主大人。以后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您赚取无尽的财富,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是這样嗎? 杨灿狐疑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眼神真诚,笑容恳切,不像是在說谎,便点了点头,沒再多问。 他清了清嗓子,道:“咳,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清楚。 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說你的家乡话了。 无论是在人前還是人后,都必须說汉话。” 热娜先是一怔,随即反应過来,眸中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她轻轻嘀咕了一句波斯语:“欸阿达姆耶巴德格曼!”(好吧,你這個疑神疑鬼的家伙。) 杨灿自然還是沒有听懂,见她沒說汉话,双眉便危险地挑了起来。 热娜见状,连忙强忍笑意,恭恭敬敬地用汉话解释道:“我是說,遵命,庄主大人。” “嗯!”杨灿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后宅的另一间房裡,灯光柔和。 窗台前的软榻上,独孤婧瑶正手执一卷经卷,身姿端正地坐着,宛如一尊端庄的白玉观音像。 她微微蹙着眉儿,目光落在经卷上,仿佛正在认真揣摩经文中的真义,神情宝相庄严,看上去心无旁骛。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根本沒看进去一個字。 她的耳朵紧紧留意着隔壁花厅的动静,心裡還在悄悄嘀咕着. “从他进屋开始,到现在已经過去‘三字半’了,他和热娜還在单独相处……” 在這個时代的计时方式裡,“一字”代表五分钟,“三字”便是“一刻”,也就是十五分钟。 “三字半”则是十七分钟多一点儿。 独孤婧瑶可是有着碾压大德高僧风采的姑娘,她对時間的精准度要求高一些,有問題嗎? “還說喜歡我呢,就這?” 独孤婧瑶撇了撇嘴,有点酸溜溜的,果然是個花言巧语的臭男人。 客舍那边,于骁豹的住处裡,那随从带着几分邀功的语气正在讲述。 “先是拔力末先带着他的手下离开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秃发隼邪就带人追了上去,看那架势,他们指定打起来。” 于骁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思绪翻涌。 晚宴上,亲眼看到那些庄主、牧场主对杨灿的百般讨好,对他却视而不见,那种“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态度,深深刺激到了他。 他算看明白了,他想扩大自己的实力和影响,只能依靠“外人”。 而拔力末和秃发隼邪這两個鲜卑首领,如今正是最好的“外人”。 如果秃发隼邪不好拉拢,那就拉拢拔力末。 若是自己能拉拢其中一方,說不定就能争取到更多的筹码。 既然如此,秃发隼邪和拔力末的這趟浑水,他豹爷趟定了。 主意已定,于骁豹沉声问道:“可知他们去了哪裡?” “小的问了村民,他们說拔力末和秃发隼邪的人马都往‘铁林梁’的方向去了。” “铁林梁?” 于骁豹闻言,顿时一愣,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铁林梁那條路是通天水城的,那些鲜卑人放着自己的地盘不回,去天水城做什么? 随从见他疑惑,忙又补充道:“豹爷,小的知道您在乎他们的行踪,特意請了两個庄上最有经验的猎户。 這两個猎户最擅长循迹追踪,哪怕是几天前的脚印,也能找到踪迹,绝不会跟丢!” 于骁豹一听,顿时大喜過望,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语气果断。 “干得好!你立刻去召集咱们的人,咱们现在就追!” “是!”随从连忙躬身应道,急急去召集人手了。 不消片刻,于骁豹便带着他的二十多個手下,匆匆离开了丰安堡。 豹爷也跟杨灿来了個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