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黑色着漆的檀木桌上烛泪干涸,流淌在地上,就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小白点。
接着白点放大,化成光团,落进一双稚嫩懵懂的眼睛裡。
“是他!就是他把旭儿推进池子裡的!那么冷的天,旭儿在水裡扑腾,他就冷眼站在边上看着……”
身着华服佩戴珠钗的美妇人在堂上垂泪哭诉,水汽氤氲過的美眸裡满是怨毒的愤怒。
厅堂内是窃窃私语的人声,一张张或冷漠或讥诮的脸掩映在昏暗裡,辨不清轮廓,惨白的烛光摇晃着,将众人的影子打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老长老长。
唯有一抹瘦小的人影是缩着的。
“家主,你可得为旭儿做主啊!”
美妇人生怕哭得不够惨,立马失痛地哆嗦,仿佛已是遥遥欲坠。
而首座之人此时也是面色铁青,虽然心切,但却沒有当场发作,而是垂着极具威严的脸,冷冷问道:“谢二,我问你,方才夫人說的可是真的?真的是你将旭儿推进后院池子裡的?”
跪在地上的孩童温顺垂颈,不知是不是因为穿得太過单薄,整個小脸都是惨白而铁青的。
“回禀父亲……不是我。”
“你胡說!怎么不是你?当时后院裡只有你在旭儿身边,丫鬟仆人也都看见了!你這小畜生居然還敢抵赖!怕不是早就怀恨在心,想故意使坏折磨旭儿!”
“哦,是嗎?当时還有谁人在场?”
“回禀家主,奴婢也在场。”一個打扮招摇的丫鬟跳了出来。
座上之人沉怒而威严:“那你就說說,到底是谁将旭儿推下水的!”
丫鬟战战兢兢着:“回、回家主,奴婢经過后院的时候正好看见大少爷掉进池子裡扑腾,而小少爷……小少爷他却冷冷站在边上看着,什么也不做……”
被称为家主的中年男子听罢,脸上的寒气陡然散开,眉间的疤痕更显戾气。
他起身,踱步走到跪在地上的温顺人影,居高临下的眼神压根不像是在看自己的亲骨肉。
“谢二,我知道旭儿平日裡口无遮拦,好打趣你這個弟弟,有时候难免失了些分寸,可你怎么能对他见死不救!”
掷地的骂声从头劈下,压得众人瞬间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伏在地上的男孩儿同样瑟缩了一下,但随即他便支着单薄的身骨仰起脸来:“父亲……”
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眨动着,像两泓乌黑透亮的幽泉,明明是稚嫩而懵懂,却又偏偏带了几分天生的冷漠。
像個从阴沟裡长大的小怪物。
可即使是小怪物,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时也同样心怀敬畏。
他努力学着规矩跪好,将自己满是脏污的手藏在袖子裡,接着才捋直了舌头重新开口:“他……他不是我兄长。”
一句话,登时把众人吓了一跳,中年男子更是脸色阴沉:“你說什么?”
男孩儿眨着懵懂眼眸,声音略带稚嫩道:“是、是兄长說我只是从外面捡回来的贱种,不配当他的弟弟,他不许我這么叫他。”
“……”众人一时失语,莫名尴尬地掩袖子咳了两声。
要知道像江南谢家這种大世族,一向注重声誉,家主下山游历却不慎多了個私生子這种受人诟病的事显然有些上不了台面。
果然,男子闻言当即面色一阵青白,猛地一脚踹過去:“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袖手旁观!”
盛怒之下的一脚,直接把男孩儿踢出了老远,瘦弱的身骨猫儿一样蜷缩在地,小脸儿瞬间白得沒了血色。
可即使疼成這样,他也沒有喊一声,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泪。
有人咦了一声:“那是什么?小少爷袖子裡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旁边眼尖的家仆立马认出来:“那是大少爷叫小的们花大价钱买回来的金锁!先前放匣子裡好好的,前阵子却突然丢了,找了许久都沒寻到,沒想到竟是被……被小少爷拿了去。”
那家仆說得含蓄,可话裡的意思却很明显。
东西丢了,偏偏在小少爷那裡,不是偷又是什么?
“好啊,我谢家竟然出了你這么個丢人现眼的东西!不仅不敬兄长,反而還偷他的东西!去,把东西给我缴了!”
话音落地,立马就有两個五大三粗的家仆走上前。
方才還在地上无声蜷缩的人儿则紧巴巴地捂住袖口,嘴裡惶然喃喃着:“不能……不能拿走,会死人……会死人的……”
他像是被梦魇缠住,得了疯症,胡言乱语地盯着虚空不停地扑腾,流萤般璀璨的眸子裡也诡异地蔓上了一丝不起眼的暗红。
可沒等人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两個强悍的家仆就捏鸡崽一样将他按在了地上,接着麻利地将袖子裡冰凉的物什摸去。
“家主,是大少爷的金锁不假。”
“好,你们且保管好了,我去看看旭儿。”
中年男子满脸阴沉肃然,正要抬脚踏出门,却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给拉住了衣袍:“不能……不能拿走,爹爹……”
男孩儿在虚弱中喊了這么一句,最后却换来冷漠的斥骂:“孽障!别叫我爹!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劣迹斑斑,今日能看着你兄长垂死,明日就能出去为祸世间!我岂能再纵容你?!来人!把他压到神祠裡跪着!不许给他饭吃!”
疾言厉色說完,当即拂袖而去。
废弃的神祠内满是灰尘,挽着飞天发髻手作拈花状的神女雕像早已斑驳,金身脱落,露出冷冰冰的坚硬的泥胎。
而那张普度众生的慈悲脸更是爬满蜈蚣一样的裂痕,嘴角眼梢蜿蜒出一副落魄的悲相。
供桌和角落裡结满蛛網,整個窗子都是钉死的,四面透不进一丝光亮。
下一刻,男孩儿被扔麻袋一样扔进去,耳边還响起刺耳的嘲笑:“這小崽子還以为家主会饶他呢?哼,一個村野荡妇生下来的贱种,赖在府裡白吃白住也就罢了,還敢碍夫人的眼!同少爷争宠!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人捧腹大笑,狞笑的嘴脸十分猖狂,显然沒把這外头捡来的贱种儿当回事儿。
面对粗鲁的对待和咒骂,男孩儿并沒有觉得屈辱,苍白的小脸甚至是平静而漠然的,他举着毫无波澜的稚嫩眼眸盯過去:“活得不耐烦的不是我,是你们。”
“什么?”一句话成功将几人激怒,为首的家仆十分凶悍地拧起粗黑眉头,阴沉沉地逼近,“小贱种,你是在咒我們嗎?”
男孩儿对眼前凶恶的嘴脸并无反应,呆滞的黑瞳天真地眨着:“之前在池边的时候,我提醒過……那不是你们的东西,不能拿,你们不听,就会死。”
冷不丁的话音,像是被尖锐的毒牙咬了一口,平白地让人心头发毛,再一看那双幽沉的黑瞳,更觉晦气。
“小畜生,還敢這么邪门地咒我們!找打!”
“沒错!我也早就看這小子不顺眼了,整日裡古怪阴沉神神叨叨,别不是在给我們下咒吧?正好,我們揍他一顿,看他以后還敢不敢乱說话!”
话音落下,立马就是拳脚相加的声音,七八岁的男孩儿,骨肉都沒长成,单薄得无处可躲,只能被动地承受落在身上的疼痛。
男孩儿沒有哭,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這么痛恨自己呢?還有爹爹,为什么不肯听他說话,他明明不是想要偷东西,他也沒有要推兄长下水,为什么都不相信自己?
是因为他是個贱种儿才不喜歡的嗎?
可他明明也是父亲的儿子。
男孩儿无助蜷缩着,他空洞的眼神越来越疲惫,眼前的世界逐渐颠倒,最后所有的一切化成缕缕烟雾,飘散殆尽了。
漆黑昏暗的房间裡,谢妄猛然睁开冷幽的眸子,因着刚从梦中惊醒還有些许的疑滞。
随后抚额……他是多久沒做過梦了。
等等,梦?
想起什么,谢妄猛地仰头四顾,只见房间裡空空荡荡,空气裡的脂粉香淡得快要闻不到了,哪裡還有虞绵绵的影子?
谢妄的脸色沉了下来,来不及多想,便迅速凛着神色翻出了房门。
此时禹城之外。
稀薄的暮色笼着淡淡雾气,原本紧闭的城门不知何时打开,看守城门的戍者却不见踪影。
更诡异的是,原本空无一人的街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影。
他们穿着普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此时正目光空洞行动僵硬地朝着同一個方向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如同失了魂儿的行尸走肉。
看到這一幕,向来自持镇定的沈君遥冷楚音皆是神情一悚,接着同时凛起神色。
“糟了,是魇魔,魇魔控制了城内的人,操纵了他们的神识。”
冷楚音一双秀眉蹙紧,她捏紧握剑的手:“那我們赶紧唤醒他们。”
說完便要转身近前,谁料刚走一步便被一只温热的手给拉住。
冷楚音瞬间绷紧,却沒有挣开,只听沈君遥担忧道:“不可,他们受魇魔控制,若是强行唤醒怕是会有损神智。”
冷楚音瞥了眼落在手腕上的宽厚手掌,将那丝几不可察僵硬掩住,而后仰着清冷的面皮道:“我知道了,那我們该如何做?”
沈君遥松开手,如雪的衣袍猎猎作响:“先阻止他们靠近魔渊,然后找出魇魔,它能操纵這么多人,必定不会躲得太远。”
冷楚音嗯了一声,接着想到什么,朱唇聚起:“虞姑娘兴许也在這些人中,她到底是個小姑娘,第一次涉险难免慌神,我們還是尽量先找到她。”
沈君遥点头:“這是自然。”
黑雾滚滚,江风凛冽。
此时的虞绵绵正混在人群裡,她藕粉色的襦裙拖在地上,洁净的裙摆染上尘污和脏兮兮的脚印,哪裡還有半点先前的光鲜亮丽。
瑟瑟的小凉风吹得小脸苍白不說,原本灵动的眼珠儿也变得木僵而空洞。
像被拔了魂的瓷娃娃,动作迟缓而又笨拙地往前走。
因为個子矮,身子骨弱,還时常被人撞倒在地,手心磕破了都不知道疼,慢吞吞爬起来,再继续往前。
谢妄裹着满身戾气飞過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少女狼狈可怜的模样。
他化身虚影,掠到人近前,指尖粗暴掐住了她冻得发青的下巴,拧眉问道:“虞绾,還认得我嗎?”
眼前的人不說话,巴掌大的小脸木着,玲珑的水杏眼也不再有光彩,空空地望着他,懵懂而又迟钝。
谢妄蹙眉更深:“虞绾……”
少女压根沒有回应,无神的眼睛昭示了她处于失魂的状态。
沒有了神智,就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认得,更不会利用血契来命令他。
也就是說……现在他要想杀她,不费吹灰之力。
谢妄的眼神倏然冷凝,捏着下巴的手指慢慢移到了那方细弱的颈子上,手指用力,陷进白皙的软肉裡,连血液的突突声都能感觉到。
心底的声音冒出来:杀了她,他兴许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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