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古代當名士 第175節 作者:未知 到那時候,只怕連他背後倚靠的兩家親戚都不會替他說話。因爲當今天下首興工業,建起漢中經濟園的便是宋三元,他們京裏這個經濟園是全盤照漢中經濟園興建起來的,園中用的官員、管事、巧匠都是宋時一手調教出來的。 他這個親王的身份比宋時高,也只有身份比宋時高,可這在太子大哥面前,又算得什麼呢 魏王以己度人,覺得大皇兄早晚容不得他主持經濟園,手下管着數萬青壯工人,索性主動將這差使讓出去—— 讓也不能白讓,還得叫父皇知道他的大度懂事、委曲隱忍。 他叫人取了經濟園這些年的帳冊,着門下覈對清楚,親自送進宮中,長跪御前:“兒臣自知才幹不及宋先生,願請宋先生主持經濟園之事,兒臣爲其副貳便可。” 他父皇笑道:“吾兒這是說什麼話。當日朕將經濟園交予你,正因你性情沉穩妥當,雅好讀書,朕以爲你愛管這些應用宋學士新悟得的化學、物理等理學的‘工業’。京裏不是地方上,不指着這座皇家建的園子養育百姓,只消你管着它,能懂些用物、用人之道足矣。” 這麼說,父皇是不會將這園子奪去給大皇兄手下的人了? 他雖然一開始接手這經濟園時有些不情不願,可幾年過去,他早成熟不少,體味到了做實務的好處,也實在捨不得將經濟園拱手讓給大哥。 他微微一笑,低頭應道:“兒臣不敢辜負父皇的心意。其實兒臣這些年與管理園中事務的幾位御史、員外郎所學不少,凡舉這‘工業’中用的物理、化學之法已都用到了。便是叫兒臣另闢一處地方,再從無到有建起這經濟園,兒臣也敢請命一試的。” 新泰帝露出幾分欣慰自豪的神色,召他到自己面前,拍着他的肩道:“可兒,可兒。慈兒有這般志向,不遜於你兩位兄長,更堪爲幼弟們的榜樣。” 魏王聽着父皇的誇獎,心中暗喜,臉上卻是一派謙遜:“父皇過獎了。兒臣先爲臣、後爲子,理當爲朝廷鞠躬盡粹。” 天子含笑點頭,說道:“你兩位兄長在西北連送捷報,如今只待收虜廷殘部,封狼居胥,這是我大鄭之幸,中原之幸,值得告慰天地四方。等過了中秋,朕便要動身去泰山,你與朕同去吧。” 能與皇帝同行,共封泰山的,豈不只有最受寵的皇子? 他雖無名份,但有聖寵,便是在父皇山陵崩後,亦可憑此寵愛,憑着儒學根基的孝道與大皇兄抗衡。 魏王目中光彩流溢,頗有些顧盼自雄。天子見他這般歡喜,不禁笑道:“你這孩子聽說要出去也這麼高興,活脫脫像你二皇兄的模樣。罷,你們也大了,自然愛往外跑,朕是不該將你們都拘在京裏……”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似蘊含着更深用意,魏王卻已聽不出這些細微變化,強抑着滿心得意和喜悅,回到家吩咐王妃給他收拾行裝。 他要隨父皇親獨去封禪泰山,這般恩寵又有幾人能享到? 不久宮中便傳出聖旨:聖上將帶魏王去泰山封禪,依唐時舊制,十月出發,京中留太子鄭惠監國。一應奏摺由太子預批,緊要地再送入山東御筆親批。 封禪泰山之事也是在太子還京前定下的,故內閣與各部院早已做下準備。雖是才忙完立儲、東宮封賞等大事不久,各部的人手、財力也都十分充足,短短兩月內,便將這場東巡的人手物力備得妥妥當當。 魏王身在禮部,這些東西當初他還幫着準備過,不過當時以爲跟去的不知是哪個弟弟,配的東西便不夠好。他也不敢公然再往上添用器,以免在父皇面前留下驕奢印象,只讓王妃收拾自己日常用的衣料、杯盤、爐、炭之類,隨侍父皇出京。 封禪泰山自非小事。 十二月車隊行至泰山,天子便先暫住在山下行宮。魏王體恤父皇身體不好,便主動請命監修“封祀壇”“登封壇”,將從京裏帶來的五色土鋪飾於壇中裝飾。 這一路天色雖冷,做的事也繁瑣辛苦,他的心卻一片灼熱,只盼着這場封禪過後他的身份能再提一階。 正月初天子正式登臺祭天地,獻禮,下詔勒石紀德。 魏王雖沒撈上個“亞獻”的機會,但能隨父皇祭泰山,身份自然比衆皇子高出一層。他想到這一點,便也和自己祭了天地一般地欣喜,對着祭臺嘆道:“見泰山之高,方知己身渺小。大丈夫故當攀泰山頂,對天地暢舒己懷,得一覽衆山小……” 他句句抒的是自己將來登上皇位,述平生功德,俯視諸王的心中志向,但外人聽來其實也只當他是起了詩興,想仿杜工部登泰山以小天下的豪情罷了。 天子也慈愛地問他:“慈兒可是愛這泰山風景?” 自然是愛的,愛到恨不能數年後再來一趟。 天子含笑點頭:“這泰山不光是風景好,泰山腳下古來便是繁華風流之地,山東又有黃河、運河經過,若好生經營,將來亦不遜於漢中府。” 正是。魏王正欲點頭贊同,被封禪迷得昏沉的心頭忽然一陣緊縮,覺得有些不對。 幾乎就在他意識到的同時,新泰帝已然溫存慈愛地說:“你喜愛這裏便好。朕知道你孝順體貼,又有治實務的才能,朕年事已高,身體大不如前,總想安置好你們兄弟才能放心。你既然愛這泰山之地,朕便成全你,改魏王封號爲魯王,就在泰山腳下就藩……” 他滿心憐子之情,溫言緩語,卻令魏王胸中如澆冰水:“……爲你弟弟們就藩做個榜樣。” 第286章 新泰廿九年正月,天子令魯王就藩泰安, 並從魯王始, 詔令已成親開府的諸王各自出京。 也恰在此際, 西征大軍於和寧城奇襲韃靼王庭,憑精銳敢戰之士與精良的神器殲其精銳將士萬餘口, 俘獲虜酋與后妃、公主、王子、親貴、屬官等逾數千人。其下還有男女部民共計四萬餘人、戰馬兩萬匹、駱駝四千匹、牛羊七萬餘,糧食輜重無算…… 齊王親自披甲上陣,在硝煙戰火中尋得虜王玉璽、敕符, 徹底斬斷其餘王公貴戚藉此自居正統, 重新統一各部的可能。 然後便是設壇祭祀, 封狼居胥。 他們在韃靼聖山封禪之際,也正是天子從泰山歸來之時。 狼居胥山離京師有四千裏之遙, 草原地形又複雜難行, 消息傳得極慢。直到天子御駕還京, 諸王亦已各自離京赴藩地, 這場大勝的消息才傳回京中,不久齊王、監軍楊榮、輔國公等一干將領便押解虜酋與后妃、衆臣一干人等進京獻俘。 西北大勝之喜霎時間便壓倒了諸王離朝的悲傷。 大鄭立國百四十餘年, 這些虜寇始終在大邊之外遊走, 對關內百姓虎視眈眈。大鄭國力強盛時, 他們安居草原, 向大鄭稱臣、求開榷場互市;一旦邊防稍弱, 這些部族便悍然反目,踏破邊關大肆燒殺搶掠,將青壯男女掠回草原作奴隸…… 如今終於擒其首腦、斷其禍根, 將其王室以下全數押解回京。當中挾裹着的,被虜寇擄去多年的邊城百姓終於得以回到關內,或許還能帶着父母親朋的骨殖還鄉下葬,以慰其在天之靈。 楊監軍等人考舊年戰事,還問出了許多舊年戰爭中被虜寇挾裹,下落不明的文武官員的結果。那些戰亂中被殺的、殉節的、被擄後不屈而死的將士、文官在多年後終於得以正名,軍中已記了花名冊,歸朝後還要爲這些忠烈請功,送一道旌表、一副衣冠還鄉,供其親友寄託餘哀。 邊關從到京城,從民間到軍中,不盡悲聲中摻雜着親眼見到虜寇覆滅,以血還血的痛快與釋然,更有對多年戰亂終於平定的慶幸與感恩。 從今以後應是天下太平,他們可以安安生生地把眼下的好日子過下去了。 這一場場悲歡都被齊王衆人記在心裏,傳回京師,講到天子面前。新泰帝斂容聽着楊榮與輔國公等人秉報戰績與事後查出的這些忠烈事蹟,眼中跡有細碎微光閃動,沉聲吩咐:“使人在和寧立碑記傳,將這些忠烈之士與立下戰功的將士共題碑上。無論早年殉國與此戰中殞身的將士一併加厚封賞,得勝還朝的再加一等。” 內閣、兵部諸臣出列領旨,與楊侍郎、成國公、輔國公等人一起退回原班。齊王則排衆而出,雙手獻上了自己從王帳中翻出來的韃靼寶璽,向父皇細細說了冒着硝煙尋得此物與虜廷敕符的經歷。 他父皇聽得又驕傲又後怕,想教訓他不該以身犯險,又不捨得讓兒子在衆臣面前失了臉面,便將教子之事推後,只誇他膽大心細,尋寶有功,不負父皇的期待。 齊王意氣風發地站回班裏,天子撫着總管太監送上的玉璽,亦是滿面華光,朗聲道:“上天佑我大鄭,才恰在元月新春之際,朕封禪泰山、太子告祭天地列祖之時得了這樣的大勝。而今衆將士得勝而歸,朝廷自當不吝封賞,以酬他們的功績。” 至於齊王,也不必朝廷共議,他便當面下了諭旨,令齊王就藩漢中,三代以內不降等襲爵。 齊王原本的封地該在青州府,雖也是水土豐美,商路繁華之地,可又怎麼比得了漢中這天下矚目的地方?漢中府不光是產嘉禾的源頭,且因其工業興盛,名匠紛涌,新巧之物亦層出不窮,早蓋過了蘇州的風頭。 能在漢中開府,實比去江南、湖廣等地就藩更實惠。 然而齊王剛剛大破虜廷,封狼居胥,正是意氣風發,不願圖安穩的時候,主動向父皇請命:“如今萬里草原皆屬我大鄭,何必仍只在大邊內揀尋封地?兒臣願請命出駐草原,爲父皇另闢一省!” 他連太子之位都不屑與皇兄爭,又怎麼肯到皇兄曾留居多年,處處帶着他影子的地方就藩? 就算那地方是宋三元親手建成天下名城的就不行。他要選地方就藩,定然是去他親手打下的草原從頭開始! 只要把陝西那些能幹的官吏,漢中學院的精英學子借給他,他定能在塞上重建一座……不,建一片比漢中更繁華的城池! 他神色堅定,跪在殿頭深深叩頭,新泰帝也被他這志氣打動,讚許道:“好,不愧是朕的大將軍王!我兒既有如此志向,朕便從你的心願,將豐城作你的藩地,許你從從京中帶一鎮兵馬戍衛,再往漢中挑選學生、工匠重修此城。” 豐城是遼國所建,地處大青山腳下,西連河套,南臨黃河,有千里沃土,宜耕宜牧。豐城之“豐”也可算嘉號,齊王要在草原上選封藩之地,這城正是難得合適的地方。 天子當即下旨,將齊王之號改作豐王,便以豐城爲藩地,待他在京休息一陣子便帶妻兒出京就藩。 二皇子就藩之事便如此落定。 下面諸王才離京就藩不久,規制尚在,他封藩的典儀倒不費多少工夫。而後內閣與六部堂上官便共議起將士封賞、撫卹、旌表、遣散募兵等事:這其中所需銀兩雖多,但戶部、備着支應十五萬將士入草原逐虜的糧餉,可將這筆銀子挪來使用。 這幾樁大事辦成之後,朝廷上下又議起在草原新邊界處修建軍鎮屯堡,繪製地圖,擇水草豐美之地築城,遷內地百姓移居屯田,安置虜酋部中俘獲的男女丁口…… 滿朝上下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休沐日恨不得都留在公署做事。 但在翰林、都察二院中,卻有兩個本該與同僚一般忙着草擬詔書、監察百官的人悄悄地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不僅不加班加點投入工作,反而提交上了兩封請辭的摺子。 只是他們二人年紀既輕,官位又高,又是實打實的能臣幹才,中流砥柱,哪方面看來都不該致仕。何況當今世道就以出仕爲貴,勘礦的都是役隸、礦工之類,若直說他們要辭官歸隱,到各地勘探……只怕朝野內外挽留賢臣的聲浪太高,聖上被人勸動,不肯批他們的摺子。 方便起見,兩人奏摺上都祭出了儒家最不能拒絕的理由——忠孝。 聖上先已被太子說服,三位閣老中有兩位是他們的老師,早早被學生通了氣,知道他們爲的是大鄭江山千秋萬載之利,再怎麼替他們可惜也不忍阻攔。是以他們那兩封致仕的奏書遞上不久,便順順當當地批了下來。 批的卻不是致仕,而是冠帶閒住。 比致仕的待遇更好,保留原職不變,相當於現代人停薪留職。 且因這些日子恰在西北大捷,朝廷要爲其中功臣計功請賞的當口,他們又是曾有供應糧草、軍械、獻神器、巡視邊關之功的,朝廷爲酬他們的功勞,冠帶閒住時也如常給支薪俸。桓凌又有個永寧侯的爵位,有爵祿年年發放。也就是說,他們卸任後就要開始無限期帶薪休假…… 太子妹夫真靠得住! 兩位座師對他們太好了! 當今聖上真是心懷蒼生的明君! 宋時在翰林院裏的接的旨,接旨之後激動得險些當場扔下工作奔去都察院,跟桓凌共享這好消息。不過他手頭還有幾份嘉獎將士的敕書還沒擬好,英雄的事不可耽擱,他接旨之後還是強行平復心態,回到值房把自己該寫的東西寫完。 就算辭職,也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宋時壓抑着奔向自由的喜悅,在值房裏悶頭草擬敕書,他的同僚們卻被他辭官的消息震驚得無心工作,議論紛紛:“當初在漢中吃了多少苦才熬回京,得了這個侍講學士與少詹士的優差,正該在館局攢資歷、養望的時候,怎麼就要辭官了?” “宋家老太爺我也認得,也還不滿六旬,走路生風,看着身子十分健旺的。他們一家三兄弟又都在京,兒媳、孫輩都在家服侍老人,何至讓他這個最有前程的兒子回家?” 難不成是聖上厭惡南風,不願叫他和桓僉憲兩個同在朝中? 可那也該是桓凌辭官——三元及第可比尋常的二甲前十值錢多了! 聖上都把宋三元指給太子了,分明是要重用的意思,何至爲個早幾年就鬧得天下皆知的婚事罰他?若真是厭棄了他,還能許他領着朝廷薪俸冠帶閒住? 衆學士議論得越來越遠,甚至揣摩起了聖意,宋時的副座師曾棨便忍不住輕咳一聲,拉住他們的思緒,淡淡說了一句:“功成身退,豈非我等讀書人的本色?” 《老子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宋時潛心鑽研理學多年,行事自然也契合天道,既已功成名就,必然要急流勇退。 曾學士是宋時的副座師,師徒之間意氣相投,肯定沒人比他更懂得宋時辭官的真正理由。衆人恍然大悟,深深感嘆:“聽曾學士一語,我等纔看透宋三元淡泊名利的本心。” 朝廷有難時不辭辛苦勞,匡世濟時;天下太平後便掛冠歸隱,不戀權位。這不就是讀書人理想中名士、君子的模樣麼! 衆人只恨自己做不出他這樣足以流芳青史的實績,沒機會品嚐這等泛舟五湖上,披髮學陶朱的滋味。也沒人再遺憾他不能輔佐兩朝英主,做一代名臣。只在心裏還留着幾分淡淡遺憾:遺憾他在這前程無量的年紀辭官,未知十年二十年後又能做出什麼驚人的功業;更遺憾他們自己沒機會親見宋三元做實務的才能。 好在宋家就住在京城,他辭官之後也得在京服事父母。他老父還辦了個女學院,說不得做兒子的辭官之後也要去那裏教教書,平日再寫些探究天理的文章,再興些與“氣”“電”等天道運轉之理有關的工業呢? 雖然朝廷從此便少了一位能臣,但今世必定又要多一位理學大師。他們無事時還能與宋三元論文談理,也不失爲一段士林佳話。 衆翰林轉憾爲喜,大夥兒各掏了些銀子,打算湊辦一桌酒席給宋時餞別,以盡同院爲官的之心意。 而他們這裏一片脈脈溫情,都察院卻爲一道批覆相同的聖旨掀起了腥風血雨—— 桓凌上本自劾,自陳妹妹已封太子妃,他身份變化,恐怕將來會以皇室姻親身份自矜,不能恪盡人臣本份,故此自請去職。 他父母早亡,祖父膝下又有伯父與兩位堂兄弟照顧,不能像宋時那樣以孝道爲名請辭。故而他索性以自己辭官這件事爲兵刃,像當初請命去巡察邊關軍備一般,一把冷刀插向許多正借皇親之名,享外戚之勢的權臣。 昔有鄒忌諷齊王納諫,今便有桓凌諷鄭皇納諫。 他在奏章中直陳,自從隨太子還朝以來,這些日子都不曾做什麼綱紀朝臣、規勸陛下的本業。然而只因他做了太子姻親,今日他所得的官爵賞賜都遠高於應酬之功,更因此有許多朝中勳貴、外戚、官員主動結交於他。 他還僅是太子妃之兄,就受了這般禮遇。而今不只太子有妃妾,六宮中更有皇后與衆多妃嬪,這些出了后妃的人家又是如何?還衆多皇親、公主所結姻親…… 若不多加約束,使皇親國戚都如他這般無功而受升賞,豈非將有“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之危? 長此以往,哪得復見今日朝堂中這等滿目琳琅珠玉,內外之職皆選任得人的氣象! 桓凌上的雖然是辭官的摺子,但一日沒真正離職,他就還是憲臣,有肅清朝廷風氣,規勸聖上親賢臣,遠外戚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