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一章 不敢违 作者:未知 什么叫态度端正,该跪就跪,朱二觉得,眼前這位者山君,還有那位立刻跟着跪伏于地的高丽使团正使某礼曹参议,這就是最好的范本。只不過,和那個年纪小小的高丽王族接触時間长了,他发现人敏感纤细,其实胆子很小,所以此时见人浑身颤抖,他就有些好笑。 好在他下一刻就接到了四皇子甩過来的一個眼神,连忙上去把者山君强行扶了起来,随即塞到被子裡——对于笨手笨脚沒做過服侍人這种事的他来說,他那粗鲁的动作准确形容起来,确实就是塞。 可就算他的动作简单而粗暴,礼曹参议仍旧感激涕零。毕竟,虽說者山君只是王族,在大王還年轻的情况下,甚至不可能继承王位,但要是真的在還沒有进大明国子监之前出了什么問題,他回国依旧逃脱不了被追责。此时见张陆甚至還送上帕子,他更是赶紧长揖道谢。 而眼见吓唬人的效果已经完全达成了,四皇子就努力用和自己年龄完全不相称的语重心长口气說:“其实父皇已经命人行文高丽王责问此事了,虽說如今是正月天寒,但信使已经日夜兼程出发,据說抵达开京也就是顶多三十日后。” 紧急军情有日行四百裡和日行六百裡的分别,如今這虽說算不上紧急军情,再加上是在正月,从這儿北上辽东然后进入自己国境的路很不好走,但很显然,要在三十日赶到,信使不但赶得及,而且很可能要冒非常大的风险。 者山君年纪小,不清楚這顶多三十日的時間代表什么,礼曹参议却不可能不懂。 于是,他暗自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就更加小心翼翼地說:“我朝大王若是得知,一定会尽心竭力侦办。不论是谁包庇那些海盗,届时都一定会遭到严惩!” 者山君却在心裡想,对于他那位叔父来說,這也是最好的清理异己的机会,也不知道朝中会有多少人头落地。然而,正在走神的他很快就听到了一声惊呼,這才赶紧回神。 “什么,天朝之前给我国的旨意在我国被人动了手脚,并未要求贡女?也沒有要過婢女和火者?”如果說刚刚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那么此时此刻,礼曹参议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死了,而且還是死无葬身之地!要知道,四皇子提到的那個行人司行人,当初就是他接待的! 者山君已经发现了礼曹参议的摇摇欲坠,可他刚刚這一走神,恰好什么都沒听到,因此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其他人。 而四皇子已然发现他只是個空头王族,此时盯着礼曹参议還来不及,压根沒注意到他,還是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张陆好心,低声复述了一遍。 而這一回,者山君面上惊惧的同时,心裡却嗤笑了起来。贡女在大明之初很常见,高宗世宗皇帝還曾经纳過高丽妃嫔,但這些年渐渐少了,所以得到旨意之后,他那位叔父几乎是紧急召集了所有他那個派别的大臣,勒令选出最美丽的嫡女送来,指望中间能有人脱颖而出。 毕竟,想当初高宗世宗年间岁贡数量减少,岁赐却非常丰厚,国中都认为是拜那位赐号德妃的贵女所赐。当今大明天子尚在盛年,虽說沒人指望本国贵女入了大明宫中,能够有幸生出個未来继承人什么的,毕竟如今东宫有了主,但哪怕生個公主也好。 所以,他竭尽全力低着头装紧张,但心裡却在笑话自己那個叔父只不過是因命好登上王位,一面雄心勃勃,一面却顾不得昔日在大明京城受辱,還得貌似恭顺拼命示好。可是,瞥见礼曹参议那惶恐无比的表情,他那心情却很快就低落了下来。 从前朝末代名臣郑梦周,到本朝太祖功臣,却被太宗所杀的郑道传,全都亲自来過大明担当使臣,而恭谨事大的原则也几乎是如同祖训一般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所以哪怕当初曾经有不谨慎之举的叔父,如今在位也不得不对大明恭恭敬敬。 如果换成他是大王,他敢违抗天朝嗎?不,违抗是不可能的,可他能做到阳奉阴违嗎? 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要知道,就因为大明選擇性无视他们更改国号的国书,這么多年了,他们仍然是高丽使节,而不是朝鲜使节。 者山君正在低头装鹌鹑,可礼曹参议却很明显不能。他只能竭尽全力說明本国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甚至都不敢试图把责任推到那位行人身上,因为他很担心大明会借着所谓济州岛海盗之事,直接派出船队扬帆過海杀過来。 這不是不可能的,想当初前朝末帝想要襄助蒙元的时候,那时候還未登基的太祖就曾经有過海船直击的举动,直到国中几位眼睛雪亮的大臣拼命阻拦,這才使得前朝的国祚又延长了一阵子。 正因为不敢推卸责任,他几乎是把自家大王贡女时,因什么缘由挑选了哪几家的嫡女,几家人在朝中是什么样的地位,這些女子的母家出自什么名门世族,恨不得把每一户人家的三代都說得清清楚楚。 而虽說他记性极好,但問題是四皇子也好,朱二和张武张陆也好,谁都对高丽官制不了解,当然也沒兴趣了解。所以,耐着性子听了一阵子,四皇子终于還是不耐烦了,当下沒好气地打断道:“别报官职履历了,我又沒问這個,话說你之前說,還有什么婢女和火者?” 火者是什么东西? 四皇子其实很想问的是這個,但他总算被皇帝狠狠敲打了一次,在奉先殿裡跪的两條腿都快不属于自己了,因此這会儿非常聪明地改换了一個問題方式,還把婢女两個字给加上了。 然后,那位礼曹参议的回答就让他顿时瞠目结舌。 “此次送来的十名婢女绝非贱民出身,父祖也曾经是两班,只因得罪而被贬为官婢。她们礼仪娴熟,大明官话都說得很好,所以才能入选。至于那些火者,也都是父祖见罪之人,幼年阉割,而后调教礼仪,大明文字也能粗通。” 阉割两個字是什么意思,如今的四皇子那還是懂的。但正因为懂,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就因为长辈获罪,儿子就要遭受宫刑,女儿就要沦为官婢? 父皇对他說過,当初太祖皇帝曾经颁布律法,官员见罪,大逆谋叛之类的,该族诛就族诛,该流放就流放,但绝对不许籍沒良人为奴。而无论贪腐還是其他,除非妻儿跟着贪腐,否则只罪一人,抄沒家产即可。 诸如前朝乃至于某些朝代那些皇帝似的,因为一己之私就将官宦乃至于寻常犯人的子女阉割为奴,乃至于沒为宫婢的,不過是泄一己之私愤,坏律法之严明。 辽代常有宫变乃至于动乱,就是因为常把犯官乃至儿女沒入亲帐为奴,将仇者置于身侧,岂不是祸乱根源? 当然,皇帝是太祖皇帝的疯狂崇拜者,而四皇子却還从张寿那儿听說過对自家那位老祖宗理念的另一种解释——非谋逆谋叛大罪,非不战而逃,战败而降,引敌入寇等极恶大罪,不株连家人,這是律法的进步。如果非大罪就要株连家人,這是开歷史倒车。 他還记得张寿說,汉时有动不动就族诛這個大杀器摆着,杀了一個人不解恨,那么整族诛灭就完了,天子犯不着把那些心存怨念的人留着为奴,觉得這么做不够利落。 就连遭受腐刑后写了《史记》的司马迁,据說都在武帝末年被秘密处死,何况他人? 而到了唐时,所谓重臣动辄得罪,处死之外,宫廷受杖而后流放的也比比皆是,但也常有阖家籍沒为奴的,比如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儿,就是一朝从相门女沦落为宫中奴婢。 直到宋时,优待士大夫,流放贬死的多,子孙累及不能出仕的也不少,而武将的待遇则是相对要严酷很多,但也少见沦为奴婢之事。 只有辽金元這种夷人的朝廷,方才有這种动辄将官宦以及良家子贬为奴婢的恶习。 张寿沒有对四皇子說的是,歷史上那最后两個王朝。明朝先是开歷史倒车,把殉葬這种极其残酷的制度从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给重新拎了出来,直到英宗时期才废除,然后,一代代皇帝不但常因小事处死官员,甚至還累及家属籍沒为奴。 朱棣不提,被明代大臣热烈称颂为仁宣之治的朱瞻基,就曾经因为旧日老师告過状,做出過杀了老师,然后把老师叔父和族弟一家也给抄了,把人家幼子阉割为火者這种事。 而到了清朝,那就更加变本加厉了,不但是汉官汉人动不动就与披甲人为奴,就是满人自己,那也是昔日金枝玉叶,一朝落魄为奴,满天下的主子奴才,那风气真是闻之恶臭。 可即便只是张寿說的那些,也足以让四皇子非常反感這样的做法。他此时眉头紧紧皱起,哪怕知道這是别国的习俗,高丽只是大明藩属,高丽人也不是大明子民,他仍然沒好气地冷笑道:“获罪的犯官之后就拿来为奴,高丽還真是好风气。” 礼曹参议哪会想到四皇子竟然对此不满,愣了一愣后就连忙解释道:“四皇子殿下是怕這些人心存怨念,不服管束?那绝对不可能,他们都是自幼便沒官为奴的,并沒有经历過家族鼎盛的时光,所以早就能接受自己的身份,而且从小也学习各种……” 沒等他把话說完,朱二就不得不再次咳嗽了一声。他不像三皇子和四皇子那样从小受到皇帝某些熏陶,又因为张寿這個老师,而养成了某种洁癖,所以他觉得高丽贡女這件事還可以商榷商榷,但送来几個婢女和火者這种小事……那就不用计较了! 所以,哪怕知道今天是四皇子为主,他依旧不得不开口岔开话题道:“既然知道此次高丽贡女之事是有人从中作祟,那么,依照正使你的意思,此事应当怎么办?” 在国内朝中也算是有那么一点话语权的礼曹参议,此时却是汗如雨下。历来高丽贡女,父祖官职都不是特别高,正三品堂上官之女,那往往是后宫王后乃至于宗室正妻的不二人选,再加上還要在各家当中联姻,所以也就是在堂下官甚至更低品级的官宦中选。 反正只要漂亮就够了,隔着這么远,天朝的皇帝哪裡会在乎贡女的父祖是什么官职? 但這一次,因为行人司的旨意上写明了要三品以上堂上官家中所出嫡女,所以這些女孩子不得不被紧急选出来,而在离京之前,那更是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戚戚。然而,真的要把她们就這么送回去,那简直会更加悲惨! 谁会要被大明天朝退回去的女子?或者更准确地說,谁敢要?而這样本该作为联姻乃至于王后人选的千金却落得這样的境地,他们的家族势必要找人出气,到时候他這個礼曹参议岂不是千夫所指? 所以,可怜的礼曹参议大人见四皇子小大人似的负手站在那儿不說话,他只能可怜巴巴地說:“四皇子殿下,三位公子,此番使团来京,万水千山,路途艰辛,几位千金甚至還有在路上病倒的,能抵达京城很不容易,如果就這么回去,别人只会觉得她们妇德有亏。” “我国习俗,女子一旦定亲,哪怕尚未真正归嫁,也往往要守望门寡,而她们這等情况,只怕回去之后连家门都进不了。還請天朝能够体恤一二,哪怕留在宫中洒扫,亦是她们的福分。還請四皇子殿下垂怜。” 要我垂怜干什么,我可不想沾惹高丽女! 四皇子眉头皱成了一個疙瘩,对高丽那风俗简直是反感到了极点。太祖皇帝一贯是非常鼓励失去丈夫却又沒有子女的寡妇再醮,而有子女的寡妇,则听从自便,一度特别反感所谓贞妇二字。所以直到如今,大户人家的媳妇,如果丧夫之后沒有子女,再嫁的很多。 他正要痛斥這样的繁文缛节,却瞥见朱二在那频频对自己使眼色,最后只能沒好气地說:“父皇曾经为大哥二哥选妃的那些女子,如今也有人定下婚约,更何况你们高丽贡女根本就是事有蹊跷,說什么垂怜不垂怜?实在不行,回头送去女学当女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