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裡不留行(1) 作者:未知 沒了孙奕之的吴宫守卫,在青青的眼裡,跟破了洞的渔網一样,处处漏洞,无处不可去。 她轻车熟路地穿過了重重宫阙,以最快的速度,直奔馆娃宫而去。 找不到欧钺,她所认识的离火者,就只有這深宫之中的一個宫女。 名叫,素锦。 那是跟着施夷光一起从越国入吴宫,服侍了她七年的大宫女。也是当年在苎萝村中,收养了无数战后孤儿,曾经教导過那些孩子们最基本的剑法。可后来陪着施夷光入宫,她就再也沒有了昔日的光彩和侠气。小心翼翼地维持吴宫中的离火者实力,训练更多的间客投入到吴国的君臣身边,保护施夷光避开后宫的种种是非……這些劳心费力的事,几乎耗尽了她的青春,让她从一個普通宫女,变成了受人敬畏的素锦姑姑,也从一個剑客,变成了间客。 多长了许多的心眼,剑法却失去了昔日的锋芒。 当青青的剑带着一股血腥气架在她的脖子上时,甚至能看到素锦鬓边的丝丝白发,和她眼中一半惊讶一半欣然的神色。 “是不是你们,在我剑上下了毒?!說——” “是!”素锦并未否认,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不是怕你下不了手,而是怕你不是他的对手。我們需要的,是一击必杀。孙武不除,我越国永无翻身之日。青青,你在越国长大,這些年,我們越人過的什么日,你难道不清楚?你阿爹只不過是千千万万死去的越国奴隶中的一個,不除孙武,不打败吴国,還会有千千万万的越人如此悲惨的死去。就算活着的……像我們,也是生不如死!” 她一挺脖子,闭上双眼,說道:“你若是怪我利用你,怪我借刀杀人,大可连我一起杀了!以我一命,能换得兵圣一命,值了!” 青青一咬牙,恨恨地說道:“孙武……他已经退隐,根本不打算再出征,你们又何必……灭他满门?你们這样,跟夫差、伍子胥這种人還有什么区别?” “灭门?”素锦一下子睁开眼,意外地望向她,“绝无此事!我只命他们杀了孙武和孙奕之,孙武之子早已战死,孙奕之是孙家唯一的男丁,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我們人手不足,又怎么会去做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哼!我亲眼看到欧钺带人去的,還有個女子……” 青青压根不信,鄙夷地說道:“别以为蒙着脸我就认不出来了,那女子是你宫裡的,你曾带她来跟我练過。昨晚她亲口下令向我放箭。除了你们,還有谁能一夜之间,杀了人家八百多口人,将整個山庄烧为平地?!” 她一激动,手上的剑在素锦的颈间压出一道血痕来,素锦却依然坚持地說道:“不可能!我們一共只有不到五十人,潜伏暗杀或许可能,要想对付清风山庄的五百家兵,我們就算上一千人也不行。” “真的?”青青怔了怔,稍加回想,在神机楼那看到欧钺和那女子所带的人,差不多也就三四十人,他们若是真有几百上千人,当时就能将他们全部留下,哪裡能有让她从容带走离锋的机会。 “信不信由你!”素锦又闭上了眼,带着几分凄楚和不屑的神色說道:“你以为离火者能有多少人?吴国每年从越国征伐一万民夫,一千工匠。欧钺一定跟你說過,当年的铸剑师十不存一,可你知道嗎?那些民夫奴隶,早已是百步存一……我們在這夹缝裡生存,每天都活在刀尖上,吴国若能让我們潜入上千人,我倒真是到死都要笑着死了!” 青青想起自己来吴国时,一路看到的情形,倒也信了几分,再回想起今日在欧钺的铁匠铺遇到的那些人,口音古怪,的确不像越人,可如此一来,清风山庄一案,难道不止一波行凶者? 她正迟疑之间,忽然听到身后的门外传来脚步声,立刻拉着素锦朝后退了几步,低声說道:“问问是谁?就說你不舒服休息了!” 门口果然有人轻轻叩了叩门,传来個温婉的女子声音:“素锦姑姑,要到晚膳時間了,娘娘說今晚大王不過来,可少做几個菜。” “你安排就是了。”素锦无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平静地說道:“我身子有些不适,怕是病了。今晚就由你服侍娘娘用膳,代我向娘娘告罪吧!” “是!”那女子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素锦姑姑,您的病要紧么?要不要我去請個大夫過来看看……” “不必!”素锦急忙打断她的话,匆匆說道:“我休息一晚就好,你赶紧去做事就好,莫要让娘娘担心。” “是。”那女子应了一声,门外的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青青松了口气,稍一沉吟,便收回剑来,冲着素锦冷冷地說道:“我今日不杀你,并不代表信了你。若是等我查出真相,你再敢骗我,莫要怪我不客气!我可以杀了孙武,也一样可以杀了勾践!” “放肆!”素锦一惊,忍不住厉声斥道:“你莫要忘了,你生为越人,大王乃一国之君,犹如我等之父!你竟敢出這等目无君父之言,简直是……” “谁說我是越人了?”青青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冷笑道:“我阿爹阿娘都是晋国人,我也一样是晋人。阿爹已经被你们连累死了,难道還要我和阿娘也蠢得都赔上自己的性命不成?” “你……”素锦被呛得一哽,彻底无言以对。 青青白了她一眼,接着說道:“更何况,我并不觉得,勾践就比夫差好多少。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什么都不知道,当初想趁火打劫先进攻吴国的是谁?胜者为王,败者为奴,他能留一條命已经是夫差心大了,拿越国百姓的性命来填他挖下的坑,說什么君父为上,他若当真爱民如子,怎么不见他真让自己儿子来吴国为质呢?素锦姑姑,我不是小孩子了,你這些话,哄不住我的。” 素锦像是看见怪物一般,定定地盯着她,许久许久,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青青,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不是人。” “骂我?還是夸我?”青青眨眨眼,并不以为然。 素锦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說道:“我有什么资格骂你?你比這世上绝大多数人更明白自己是什么,想要什么。我們十几年的努力练剑,還不如你短短几年的进展神速……或许上天让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刺激我們這些凡人。” “呵呵,你们十几年真的是在辛苦练剑,還是在挖空心思算计别人?”青青冷笑一声,說道:“我不想听你說這些废话,我只想知道,欧钺在哪裡?” “欧钺?”素锦一怔,反问道:“是谁?” 青青一挑眉,“铁匠铺今天埋伏了二十多人,你别跟我說你什么都不知道!” “铁匠铺?”素锦脸色一变,“你是說铁手?他被人埋伏?是什么人?” “我要知道来会来问你?”青青仔细地盯着她,察言观色,见她神色不似作伪,沒好气地說道:“难怪你们离火者在姑苏混不下去,要都是你這样的水平,我看還真是够呛!铁手是欧钺在离火者的名号?” “是!”素锦一咬牙,果断坦白地說道:“昨夜我們倾尽全力也沒能拿下孙奕之,后来有人搅局,我們人少就只好先行撤出。铁手和素月是一起走的,若是铁匠铺被人发现,只怕他们也未必安全。青青姑娘,你能不能帮我向他们传個口信,只要他们能安然无恙,就算你要我的性命给孙武偿命,我也绝不怨你!” “偿命?”青青看着她,皱了皱眉心,终于收回了剑,嗤笑道:“你以为,你一條命,能抵得上清风山庄几百口人命么?只不過,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不杀你,不代表原谅你,以后自然会有人找你报仇。至于欧钺——我要你将他逐出离火者……” “不——”素锦失声叫了出来,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仿佛第一次彻底失去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可她立刻又恢复了冷静,微微昂起头来,直视着青青,毫无畏惧地說道:“我做不到。离火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我只能给他们提供机会,每個人的加入都纯属自愿。为了越国,为了自己和亲人的生命和尊严,从加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一切。退出的唯一可能,只有死。不管是他,還是我,都一样!” “真是——疯子!” 青青看着她脸上决绝的神色,不禁打了個冷战,对于他们這种极端狂热的不顾生命的情绪,她根本无法理解。在她短短十几年的生命裡,与山林为伴,打猎放羊,练剑采药,一言一行随心所欲,再加上阿娘常年对阿爹的思念,对吴越两国都是怨怼重重,使得她从无家国概念,更无君臣观念,唯一的亲人,便是父母师兄。她根本沒想過会有人为了主君的一句话,就可抛家舍业,罔顾亲人,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