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站起来
但各地的贺表依旧雪片子似的进京,而各邦使者不必忌讳,照例亲身来贺,一時間前朝后宫都有一种隐秘的热闹在欢腾着。
本来元春作为贵妃娘娘,理应上表贺礼,可正因为建福宫成了新的冷宫,而家中祖母又西归,虽得了太上皇的抬举,可如今太上皇去了,也就沒什么人当她是回事儿了。
眼下元春懒怠的靠在榻上,若不是抱琴连番催促,她哪裡会出门去?
今儿皇帝在前朝吃了几杯酒,照例歇在皇后宫中,如此情形,妃嫔们只得中规中矩的前往再贺一回万寿,好在殿中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穿红着绿,难得素雅。
身为贵妃的元春,斜斜立在人群中,遥遥与王夫人這個外命妇举了一回杯,便罢礼随众人退了出去。
陛下心情不好,多留无益。
元春将手搁在抱琴手上,迎着斜阳悠悠往建福宫走,神情无悲无喜,她恼怒過娘家的胡闹,也憎恨過帝王的无情,但时光荏苒之后,又安定下来,毕竟眼前的才是生活。
“近来娘娘总操心公主,自己都瘦了不少,可是要請御医来瞧瞧?”抱琴扶着元春,看着远远跟在身后的宫人,柔声道:“东瀛国来使向中宫进贡了许多神仙膏,陛下赏了些下来,连皇后娘娘都說用之有松快愉悦感,不如婢子晚上给娘娘点上?”
“无病无痛的,何须药物助疗?”元春回绝了,目光遥遥探上宫墙,她从前的卑躬屈膝是为了娘家,如今的卑躬屈膝是为了孩子,那将来,還要吃多少委屈,她的阿囡才能长大?
眼下父亲瞧着是袭爵了,可前路荆棘不說,贾府倒了半幅门楣,父亲又是個软和人……
元春不由得有些气闷,握着抱琴的手,低声說着些靖和的日常小事,想着转移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建福宫门口。
冷冷清清的,一如当初的冷宫,好在靖和开智早,三岁的小儿咿咿呀呀的說起寻常小事,便可消百愁。
她推开抱琴,松快道:“我去看看靖和,你们自己忙自己的吧。”
過了明堂,转入偏殿,接下来便是靖和所居的长和殿。元春刚走過去,便听到裡面传来一阵影影绰绰的人声,只当是靖和在与宫人玩闹,便唇角带笑,快走几步加快了速度。
按制,皇子公主们的母亲只要不是過于低位或是无德,便可亲自抚养孩子到六岁,而后迁居别宫,一直到成年后开府或是出嫁。
因而元春十分欣喜于靖和的早慧,那恐怕会成为漫长人生裡,为数不多的温情与快乐,可追忆终身的那种。
靖和奶音阵阵,口齿伶俐,元春站在廊下听一会儿,待听到裡面的男声,脸色倏而变得十分难看。但此时她還有些理智在脑海中,知道自己若是就這么闯了进去,东宫私入后妃宫殿的罪名便坐实了。
对于陛下来說,此等奇耻大辱不知道要削去多少人的项上人头!
退一步說,东宫是亲子,靖和也是亲女,可自己呢?她還沒来得及陪靖和长大……
念及此处,元春周身僵硬,手脚冰冷,忍了忍心中的怒气,黑着脸转身欲走,這人来去无痕,可每每担惊受怕的都是自己,实在是有悖人伦,理应禀告陛下,狠狠罚上一回,叫他再不得入后宫的大门才好!
“殿下……我母妃,若是有你說的那個胆子,又何至于蹉跎至今呢?殿下既信得過我建福宫,不若此事就交由我……”
清脆的奶音之后是东宫的一声浅笑,“即便你做,也得你母妃首肯,你才出得去這建福宫的大门不是?”
什么事要三岁小儿?還要出门?元春面色铁青,全身不住地颤抖,是气的。
抱琴远远见着,有些担心,便招手来两個宫女,想要走近去扶她,還沒问娘娘這是怎么了,公主就在殿中,为何不进去?就被猛地推开,几乎跌坐在地。
“出去!都出去!”元春大声下令,脑子裡只剩這一個念头。
抱琴见状,吓得脸色发白,起身膝行几步,想要去抱元春的裙摆,嘴裡喃喃有安抚之意:“娘娘……”
“本宫叫你们都出去!听不懂嗎?”元春把着门口,屋内早就沒有人声了,她现在最恐惧的事情,就是身后的门会打开,而能做的只是厉声呵退殿中的宫人。
她是武将家的姑娘,拳脚上的功夫虽然生疏了,但昔年在家时也是细细学過的,若不是手边抽不来刀剑,抱琴她们恐怕不仅仅是栽倒在庭院之中。
“你……”见抱琴的仰倒之状,元春关怀的话還沒說出来,就听得身后吱呀一声。
那是门开的声音。
好似一條绷紧的弦终于迎来最后一击,脑海之中‘嘣’的一声,元春便觉得眼前一黑,周身的力气猛然泄去,向后栽倒,幸而水颐上前,金石铺就得地板上才沒迎来一场肉身碰撞。
靖和连忙招手,叫抱琴取来安神药粉,香包在元春鼻尖晃過三巡,她打了個喷嚏,泛红的眼尾终于压不住悲切。
“啪!”
“母妃!”
“娘娘!”
桃红的手掌印很快在水颐的脸上清晰绽放,恰如天边彩霞。
抱琴与众宫人大惊失色,沒头苍蝇似的乱成一团,一時間不知道是该给元春拿帕子擦手,還是该给太子殿下煮個鸡蛋,亦或是纠结她们建福宫裡为什么会有個男人!
巴掌甩出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的一片怆然与后怕,不觉落下泪来。
东宫来此地的次数多了,她却始终改不掉担惊受怕的毛病。去岁太上皇西去,虽未明言死因为何,但元春却隐约觉得与东宫为靖和挂上的那個荷包有关系。
荷包早就烧了,直到太上皇下葬,她吊着的心才稍微落了实处。可随着东宫悄然到访的次数愈发频繁,那种朝不保夕命不久矣的第六感,时时围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靖和上前,小大人似的掂脚抚着元春的腰背,徐徐劝道:“母妃這是怎么了,可是天热了身子不舒坦?”
她接過抱琴递上来的手巾,细细擦了元春手心裡的汗水,转身道:“你们都下去吧,管好自己的嘴。”
谁敢管不好自己的嘴呢,大家战战兢兢的,在东宫意味深长的目光下,躬身退后,不多时院中就只剩下三人对立。靖和陪着元春坐在廊下,见元春重重地喘息,靖和目露不忍,与无声剜了一眼水颐。
虽未說话,但怨怪之意不言而喻。
“娘娘……家中如此境遇,难道对陛下……沒有一丝埋怨嗎?”
保养极好的大手伸出来,仿佛在观摩一件玉雕摆件似的,自然而然执起元春的手,语气温和而自在,脸上那一巴掌好似从未有過一样。
感受着指尖细细的薄茧,元春被他问得发愣,一時間不知道该做何种表情,才掩得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随即猛然抽回自己的手,“殿下僭越了。”
也只有這样堂而皇之的理由罢,她入宫十几载,从陛下与太上皇的倾轧,一路看到东宫又与陛下重蹈覆辙,时日不可谓不久。
但多年以来,她早已将‘本分’二字刻在头顶,印在心上。而今君臣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這位手段百变又足智多谋的储君在想什么,她捉摸不透,也不敢琢磨。
“殿下請回吧,這建福宫乃是后妃之地,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此话一出,元春有些恍惚,随即粲然一笑,是了,這样的话又岂止說過一次两次?
水颐本就是心性沉稳之人,近来更是在三军之中七进七出,三师众人哪裡還管得住他的行踪?尤其是在他思前想后之后,更是接连兵行险招,只等一個速战速决。
如果水颐猝然之间不是在說联手云云,元春可能還不至于震惊至此,论起联手,這后宫之中许是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出身是高门贵女,有父兄做着皇帝的左膀右臂,行事是狂放不羁,管理后宫十数年……好像管得不是很好,水颐都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整活儿了。
“殿下在說什么?什么陛下赏的福寿膏?”元春挑眉惊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当然是与本宫联手啊。陛下的心可不好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把前朝旧臣的门楣都拆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水颐粉面含冰,淡淡的巴掌印只剩下一個轮廓,目光极其蛊惑。
“你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和静北王站在一起的?连岳家的侄女儿都不惜送過去,這些年你也藏得够辛苦了,我的娘娘,出来吧。”
“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安分,以己度人的毛病,都是沒用的东西。”
水颐眸中闪着寒芒,不顾靖和的震惊,微微抬起的下巴,睨视着元春。
口中淡笑道:“对你来說,贾家是個累赘,也许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图谋大事的人,身后不敢冲锋陷阵的家人不是一個累赘。毕竟世上太多无法证实的罪名可以随意安置,无凭无据的就可以叫整個家族消弭于无形。贾元春,到了你该站起来的时候了。”
“站到我身边来,借我一臂之力。”
……
“還是沒找到那些芙蓉膏送去何处了嗎?”赵陆盯着胡君荣的眼睛,生怕他又糊弄自己,连声追问。
“我觉得你太操心這些杂事了。”胡君荣毫不客气地道:“我知道這东西的厉害,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财力去玩儿這個,治病救人的东西,真有你說的那样玄乎?”
“沒错。”赵陆点着头,手裡一截凉薯啃得咔嚓作响,“這是個阴谋。东瀛人自来心眼小,万一在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咱们也得有個应对的時間才好。”
胡君荣将细细的艾绒从磨盘中剥离出来,又拿起一张黄纸,锅裡的浆糊還咕噜噜冒着气泡,黄纸按在桌上,手一搓再一卷,一根手腕粗细的艾條落成。
“如果东瀛人将這东西送给那些王公贵族,不经药房的手,咱们照旧什么也查不到。”胡君荣依然不以为意,继续道,“不過你說的這個结果,听闻贾府的老太君临终那一年时常用這個止痛,你知道她什么状态不?”
“我怎么知道?我出府的时候老太太身体硬朗呢。”赵陆吐出這么一句话之后,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点燃艾條在手腕上细细灸着。
她最近思虑過剩,隔姜灸内关穴,已经成了她泄火的日常手段。
盯着她的背影,胡君荣微微摇头,从前只觉得這孩子有赤子之心不藏私,如今想来,应该再添一個死心眼儿。
于是抖擞心神,将自己的讯息整合了一番,倒给了她听,“虽然文书上沒找到任何痕迹,但从王太医对贾家老太君的脉案之中,也窥见了不少你所說的症状,难道此物当真是害人害己?”
“那不然呢?還能空穴来风不成?”那是一百多年的血泪史,但凡流着炎黄血脉的人,听到這個无不深恶痛绝,如今她好像窥见了一丝隐秘的阴谋,难道這就是万恶的起点嗎?
“我可沒這么說。”胡君荣摇摇头,“我只是感觉像唱戏一样,叫人不真实。哦,对了,听闻老太太院中的丫鬟在老太太去后,时时有神志不清癫狂之状,請了两回郎中,沒有好转,贾府就给挪到庄子上了。”
赵陆冷冷一笑,怪不得迟迟沒听见鸳鸯的动向,原来是已经沒有利用价值了。
胡君荣本想說是不是老人去世对她们打击太大了,可转念一想,鬼神之說到底是虚无缥缈的论调,反倒是和小六儿說的症状都对上了。
神思言语迟缓,周身恍若虫蚁攀爬啃咬,精神萎靡……這些都是从给贾家丫鬟们看诊的郎中嘴裡套出来的。
“想想整件事情,就像一個巨大的阴谋套子,等着有人去钻。”赵陆将手指紧捏成拳,姜片被崩起的筋脉顶落,沒有察觉,“不過接下来,东瀛人一定会更加疯狂的。”
崔清在门外的目光凝结,遥遥落在屋宇上的青瓦间,良久无语。
胡君荣沉吟道:“六儿啊,你别忘了,咱们只是太医院的打杂。”
甚至你连打杂都還算不上。
“……码头上东瀛人的船只已经走了一批。吃水不浅,总不会是带的砖石瓦砾回去修房子吧?若长此以往,咱们别說是太医院的打杂,就算只是地裡的匹夫,恐怕也很难独善其身。”赵陆声音低低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