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对赌
蒋锵锵是最后一個知情的。
她进四喜班時間不长,又不善交际,属于消息闭塞人士。直到陆婉红着眼睛来找她,才得知三秀与二婶对赌一事。
三秀和二婶对赌
据陆婉讲,她们双方约定两组人马对赌。自然是三秀与蒋锵锵一组,何仙姑同陆婉一组。自五月十五日起,两组人马各自演出梅龙镇十五场。三十天后统一清点票房,卖座差的那一方认输,且日后不能在四喜班的舞台上唱這出戏。
蒋锵锵贝齿轻咬,手指在左手腕处轻抚,沒几下就想通了此间因果。
三秀和陆婉不是一個等量级的,只有陆婉向上挑战的份儿,断沒有三秀向下叫板的可能。
陆婉若想挑战三秀,也不会翻過头来找她想法子补救。而這么大的风波,决不是区区一個二婶就能办成的。這么一看,二婶到底在给哪個当枪使,便一目了然了。
只是何仙姑与三秀,一個是生一個是旦,两人纵有不睦,也不至于闹到這种田地。說了归齐,這回還是她拖累了三秀
蒋锵锵心裡起急,情知自己不是何仙姑的对手。
上台以来,她的眼界越来越开阔,渐渐认清她和何仙姑之间的差距。
唱念做打她学了,手眼身法步她练了,可领悟到什么程度却是另一回事。别的不提,单只在舞台经验上,她就比何仙姑差了九年。
九年,可不是几個绝招就能超越的。
更何况梅龙镇不是高派拿手戏,她這阵子跟师父学的那些绝招,几乎沒有用武之地。
就在蒋锵锵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张德安突然领回家一位好朋友鼓师李全。
李全与张德安私交甚好,多半也是因为二人境遇相似。李全原本习的是马派老生,师从马派名家马兴。嗓子倒仓后,不得不改行司鼓。
马派台风潇洒,对出场、亮相、台步、身段等细节极为讲究,梅龙镇正是其代表作之一。
蒋锵锵得知心头涌上一阵狂喜,两耳嗡嗡作响,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师父他,他居然会师父会是那個意思嗎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张德安把李全請来,就是为了给徒弟指点梅龙镇的。
李全少时得名师马兴指点,基础扎实。现在嗓子不行了,可一身的本事并沒有半点折损,完全不妨碍授课。
不怪蒋锵锵质疑,梨园行流传着一句话宁让十亩地,不教一出戏。除非正式行過拜师大礼,不然沒人愿意传授给外人真本事。
李全肯点头,一来是抹不开面子,二来是他早转了行,不怕蒋锵锵抢饭碗。当然,最关键的還是张德安备下的贽敬。
蒋锵锵不清楚纸包裡包了多少钱,却情知那数字不会太少,不免感动得红了眼眶。穆家的债還沒還清,她万万想不到师父竟会给她花钱請老师。
她不知道的是,這笔贽敬是栓子出的
栓子悄咪咪攒了很久,本想着买辆两轮车,免得回回去琉璃厂都要叫车,花用太高。待发现父母为了請师父的事起了分歧,便将私房钱贡献了出来。
這阵子,他每晚跟着蒋锵锵一起学习绝招,才深切意识到学戏有多么苦。
栓子只是陪着看两個钟点,纯用眼睛看的那一种,已经乏累不堪。
蒋锵锵则上满了弦似的,早上练功、喊嗓子,白天去四喜班唱戏赚钱,晚上還得接着练关键小丫头只有十岁
即便還沒有入夏,晚上偶尔還吹些小凉风,丫头仍每每练得汗如雨下,练完功的衣服换下来,能直接拧出水。当天不洗,第二天便满满全是白花花的汗渍。
然而蒋锵锵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常为着一招半式的进步而欣喜雀跃。
他的小丫头付出了這么多,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她输
蒋锵锵却不知道此间的曲折,只把這些好处全记到师父、师娘头上。觉得人家为她做到這個地步,要是赢不了何仙姑,再也沒脸踏进穆家的大门。
蒋锵锵拼了
她一门心思钻到梅龙镇的剧目裡,就连吃饭和走路时,脑子裡也不闲着,甚至就连做梦,梦到的都是正德帝。
李全每天传艺两個钟点,眼见着丫头进步神速,也不由暗暗吃惊。
十天传艺结束,李全意意思思磨叽了半天,最后厚着脸皮向老朋友表示,如果张德安不介意,他很乐意正式收下這個小徒弟。
张德安当然介意
花钱给徒弟請师父指点一两出戏,這点胸怀他還是有的。可要让蒋锵锵当真拜在马派门下,他当然一千、一万個不答应。
蒋锵锵年纪這么小,他抱孙子還得再等好几年,等他大孙子成名立万时,少說也得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了。
张德安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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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還指望着徒弟给他挣面子呢,哪裡能容她再拜旁個为师
况且张德安心裡也不大服气李全。李全的马派固然有一眼,却算不得一顶一的高手。嗯嗯,至少比起他這個高派传人,還差着那么一丢丢儿。
不提這二位的那点小心思,說回這场豪赌。
两方对赌,戏班裡的其他人也沒闲着,私下裡设了好几個赌局。
以三秀在班子裡的号召力,也有不少人下注押她。然而感情终是抵不過大势所趋,整個盘面毫无意外地向何仙姑那方倾斜,赔率一度高达一比十。
众人纵有不乐意压注的,也乐得看這场大热闹,整個戏班子裡唯一郁闷的只有老班主一個人。
四喜班进京才一個半月,班子還沒火起来,倒先起了内讧。更为堪忧的是,他的老对手三元班,不日也将入京。
老班主心焦,内忧加上外患,只要一個处理不好,四喜班就得完蛋。
事到此时,他不免暗生悔意,感觉此番入京有失鲁莽。他五十又四,明明在天津混得风生水起,又何须入京找不自在
若是四喜班在京城立不住,他余生也沒脸再吃這碗饭了
唉,這才是人离乡贱。少不得又得拉下面皮,低头求人。
然而,不待老班主請高人调和,才不過月初而已,对赌的事便已然泄了出去。
這种事本来只有戏班子裡的人知情,不想一夜之间传得沸沸扬扬。居然连很多老客都听說了,咬着耳朵四处打听。
京城的闲汉最好凑热闹,有這样的热闹摆着,岂有不来掺和的道理
于是乎,京城第一家坤班四喜班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火了。
很多平时不屑在坤班看戏的戏迷,也特地屈尊降贵地前来瞧热闹。
還沒到对财的正日子,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新鲜面孔出现,令台上的戏子们也开始人来疯。
别說有头有脸的那几位暗暗较起劲,就连台上挎刀的、打旗的也抖擞起精神。
一片喧嚣之中,唯有老班主紧紧绷着脸。浑浊的老眼狠狠盯着台上的何仙姑,几欲望穿個肉窟窿。
何仙姑,好歹毒的手段
沒有不想出名的戏子,然而何仙姑扬名的法子太過阴损。她這么干,可不仅仅是踩着同门师妹上位,更是想踏着四喜班的招牌往上爬,叫老班主如何不怒
恨只恨這裡不是天津卫,不然也叫那女人知道知道他的手段
就在老班主磨牙的当口,蒋锵锵和三秀也慌了手脚。
对赌的事情一公开,输赢便不再是几個人之间的意气相争,而是直接影响到几人的前程。
她们俩都沒有做好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不免涌上担忧、惶恐等等情绪。面对何仙姑那种实力的对手,面对那個曾在南边大红大紫過的何老板,她们真的赢得了嗎
无形的压力,把两個十来岁的女孩压得喘不過气。
蒋锵锵自恃是活過两辈子的人,不能被這点小事唬倒,忙出言宽慰,拣着她俩的优势翻来覆去地說。
三秀听完略略振作起精神,问道“你学了十天的马派,到底学会了几成”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蒋锵锵怔愣片刻笑道“咱俩练一回,你心裡不就有底了”
有了這话,二人也不再瞎琢磨,真刀真枪地排起戏来。
不多时,她们便一头扎进梅龙镇的排练中,把成败荣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抛到脑后。
两個钟点的排练之后,蒋锵锵和三秀都是一身大汗,仿佛才从水裡捞出来的一般。
在身体极度疲惫的同时,两人脸上的表情却松弛了不少。
三秀换下汗湿的练功服,两眼放光道“你這十天可真沒白学,不知道這样能不能比過何仙姑,至少比之前强多了”
蒋锵锵不急着换衣服,穿着裡衣往椅子上一瘫“师父說還要接着磨,不把這两折戏磨润了,不让上台。老班主這回也挺给力,同意把咱们的戏全排在后半個月”
“安叔說的我师父什么都沒說啊多练一段時間,台上肯定更出彩。可是可后半個月天天晚上演這出,看戏的会不会腻啊”
蒋锵锵胸有成竹道“若是放在平常,一定会腻的可眼下咱们正设着赌局,越到最后那些日子,场面只会越激烈。反正先把好时段订下来,到时等何仙姑醒過汆,再想改就难了。即便她耍手段压着老班主给她改时段,可拢共只有十五场,能改的也有限。”
“班主才不会给她改呢這回就是她泄的密,班主恨不得一口咬死她”
三秀顺着接了一句,脸上却仍弥漫着一层担忧。
蒋锵锵拍着胸脯保证不会有問題,可另一层顾忌却不好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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