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 第13节 作者:未知 下马的时候,她推拒說自己来,却险些跌下身去,亏得楚山浔接住了。 少年本想嗤笑她两句,却见月色下,她白嫩的圆脸漫上一层可疑的绯红,忽然便福至心灵得想着什么。也许是夜色朦胧,模糊了她粗陋的五官。楚山浔心头微动,突然便想逗弄着丫头一番,看看是個什么模样。 “你领着通房的月例,怎么還拿腔作调的,往后整個人都是本公子的。” 楚山浔刚扶了她站稳,整個人靠的极近,几乎是贴在耳边說的,湿热的气息只吹在她项子裡。 福桃儿果然被這话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抬了头去看他。月色下的淡眉细眼寡淡苍白,沒有任何小女儿的娇俏颜色。她明显地看着少年深褐色的瞳仁中,从有趣变成了冷淡和嫌恶。 她看得懂這种眼神,从小到大這般失望、不喜、嫌恶的眼神,她在许多男人眼中都见過,早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主子提醒的是。”晓得少年只是玩笑,反倒不再窘迫紧张,福桃儿退开半步,躬身顺着他的口气,颇为严肃地垂首道:“奴婢万不敢忘了身份。” 這话特地在‘身份’二字上咬重了字音,便是在提醒楚山浔,眼前這么個貌丑无盐的胖姑娘,便是老太太唯一指定与他的通房。听說娶妻之前,老太太都不打算让孙儿再添妾侍了。 她刻意這么說,果然便成功噎住了楚山浔。 意思便是,你都不怕,我還怕些什么。福桃儿可不信,五年功夫,這小公子若非撞了脑子,是决计不会对她生情的。 福桃儿在心底苦笑,有时候,貌丑也是個自保的利器呢。 瞧他脸色不好,她也不敢多說了。回身走向深褐色的梨花木院门,福桃儿的心又纠了起来,缓了口气,她還是抬起了手,‘笃笃笃’颇有些焦急地扣响了院门。 “谁啊?這么晚了。”门裡传来個婆子小心的问询。 “容姐姐在嗎,我是那日同来的,来瞧她。嫂子开开门。” 听得来人身份,已然被嘱咐過的婆子立马回道:“姑娘早便不在此了,您還是請回吧。” 早就不在這儿了?福桃儿下意识得抿嘴思忖。 “容姐姐?桃桃来了,你快开门,容姐姐!”她不理那婆子,又对着梨花院门敲得更响了起来。 楚山浔就立在一旁看着,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抱臂忽的一笑。 “大晚上了,姑娘乱嚷什么?”婆子有些火了,压低了声音将门打开了條缝,并未看见后头的少年,她斥责道:“快回吧,夜路不好走的。” 见她作势要关门,福桃儿急了,上前就抵住,朝着裡头喊了起来:“容姐姐!荷晚姐姐!……” 這是栋三进院落,声音传到裡头便十分微弱。 内院窗前的美貌少女正撑着下巴,对着桌案前的七弦琴独自出神,忽的就听到似是有人在喊自己。 是桃桃的声音? “该洗漱安置了,容姑娘……” 容荷晚起身拂开了丫鬟,开了门就朝外走去。 到了外院,果然见婆子立在门口,正在锁门。而外头的福桃儿還不死心地拍着门。 “這是做什么?”她质问那守门的婆子道,“還不快将门打开。” “這……”那婆子心裡念着大公子的令,为难着到底是开了门。 院门打开,两姐妹多日未见,自然是有许多话要叙。婆子朝后一看,便见小公子楚山浔也跟着一并进了院裡。 “五、额,公子裡屋坐坐,奴婢给您沏茶。” 婆子本想敷衍過去,却听那小公子灿然一笑,上前打量:“我是楚山明的五弟。” “姐姐,我們裡间說话。”福桃儿对着少年忧虑得一施礼,恳求道,“爷您略等等,奴婢即刻出来的。” 进了内院,容荷晚忙拉着她坐在塌边,欣喜地晃晃她的肩,笑道:“桃桃,瞧你现在這打扮,又清瘦不少,還挺好看的!” “小晚姐姐……”時間不多,福桃儿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看了看容荷晚清亮明丽的眸子,疑惑道,“我在他府上初时不大适应,瘦些是难免的。姐姐怎么瞧着也瘦了不少?” 原来自八月头进了這小院,楚山明商号家业繁忙,也不知有多少事要料理。這半月裡也就来了二三次,倒是請了不少女师父来教些琴棋书画。 一說到這上头,容荷晚不免有些黯然,她只当自己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的,心思敏感寂寥些也是有的。只是這日日盼着人来,总也是茶饭无定,便瘦了许多。 “嗐,還不是明郎,弄這些劳什子非要我先学着。”她随手一拨七弦,发出古朴绵长的沉沉音色。 “那也不该耽误了姐姐吃饭啊。”福桃儿垂首看了看那七弦,她跟着老爹习過一段,也有些看得懂门道,只觉這琴余音颇长,材质似是上好的黄花松。 她淡眉蹙起,又接口道,“姐姐小时饿伤過肠胃,怎的能再因了外物伤身。” “哎,不說這些。”容荷晚显然不愿多提,又一脸笑意地凑到她耳边,揶揄道,“外头那個是明郎的表弟吧?說是你主子,竟会大晚上亲自送你来此?老实交代,那人到底是谁?” 還沒待福桃儿想好怎么說呢,容荷晚心思一转,水汪汪的杏眸却忽然浮上忧色。 两個人一同长大,向来无话不說,她又素来是個藏不住的直性子,当下就脱口道:“這小公子的相貌气度真是非同一般,我瞧着比明郎還要盛上几分,将来长大了,却不知是個怎么俊逸出挑的男子。桃桃,你……你可莫被人骗了。” 人不可貌相,這世间可大有那等外表堂堂,内心却肮脏污秽,只把女孩儿家终生当玩物的主儿。逢场作戏,来之不拒。 见福桃儿只是一個劲皱眉抿唇,像是瞒着什么在心裡,容荷晚便更是急了:“桃桃,他可是欺负你了?哎呀,要不然你索性辞了工,到我這儿来,姐姐往后定然帮你找個合适的如意郎君。” “就会瞎猜,主子不是坏人。再說我這個样子,也是安全的很,别乱想。”福桃儿想起什么,从衣袖裡拿出鹊影還她的红纸包,欲言又止地說着,“這裡头的,姐姐先收着。” 知道明公子其实是楚府的大公子,又见過大奶奶常氏后,福桃儿便有心想劝容荷晚离了他,只是斟酌着言语,不知怎么开口,才能不伤了她。 容荷晚掂了掂红纸包裡的事物,就已经猜着了是何物,待她掀开瞧见裡面的六十七两银子,顿时睁大杏眸,愕然地看了過去:“你才作工多久,哪裡来這的這么多?!” 见容姐姐這般担心自己,福桃儿心底裡愈发酸涩起来。脑子一转便扯了個谎来:“我又不糊涂,這個跟主子真沒甚关系,是前儿偶然救了主子家的一只趴儿狗,老太太赏的。” 其实這六十七两,三十两是她五年的身契银,云夫人给了见面礼三十两,常大奶奶又给的十两。当中她只在救雪歌的时候,怕要伤重不愈,一次性给了三两银子。 她素来老实听话,容荷晚沒有生疑,挽上她的胳膊,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明郎好像比我原想的要富裕些。這钱你自個儿存了,只是,桃桃,你在他家作工,往后多久才能来看我一次啊?” 从前她们总也三五日裡要见上一面說话玩闹,如今骤然分隔了大半個月,容荷晚又整日困守着,自然是无趣想念的紧。 思量再三,福桃儿双手交叠着捏紧红纸包搓了搓,她突然问了句:“姐姐可知道明公子身份?” 听了這话,容荷晚脸上神色沉了沉:“其实我也不傻,也猜出来了,他应当…不是個小门户的行商。” “连身份都不清楚嗎?”福桃儿筹措语句,“姐姐這般相信他?” “在我见過的男子裡头,再沒有一個像他這样温雅体贴,又心地良善的了。”容荷晚想起那個光风霁月的男人,脸上不自觉又露出了思春的浅笑,“我也猜着了些,纵然他家裡人有微词,我也总是想尽力试试。” 她柔美的颈项低垂,薄睑鸦羽投射出一段宁谧温柔,半痴半愁地伸手抚上七弦古朴的琴面。那個男人前两日夜半而至,与她许下山盟海誓,向满天神佛起誓,要同她白头偕老。 “姐姐……”容荷晚素来是個明丽跳脱的性子,這般模样直把福桃儿看呆了過去,下面的话无论如何不知该怎么說出口去。 容荷晚终于是觉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她失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有些奇怪嘛,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說?” “其,其实……”福桃儿狠叹了口气,眉头皱紧,看进她眼裡,“小晚姐姐,你可知道其实明公子姓楚。” 外头忽然传来婆子慌乱地阻拦声和楚山浔的怒喝声。 “再敢拦着本公子,回去将你们尽交给庄嫂子发落!” 少年不耐地推开仆婢,一脚将院门踢开。 他站在那儿,也不啰嗦,直接就是朗声道: “他姓楚字竹藴名讳山明,今年21,乃是我家姨娘生的庶长子。我爹官至提刑按察佥事,在平城府主掌一地刑狱,位次知府。庶长子不比嫡子,我大哥年十五便已娶妻。” 第20章 .戳穿 “五爷!”福桃儿突然起身打断他,她甚少用這般声响对人呼喝。 少年先是愣住,继而回過神失笑,也不再多說,只挑眉看着屋裡一站一立的這对姐妹。 无人再敢說话,屋裡的气氛顿时凝固。 福桃儿僵立在屋中,背对着床榻,倒像自己是那骗人的男子。她蹙眉望向楚山浔,打定主意,若他再多說一句,不管怎样,她都要阻止的。 屋中央有姣姣清辉遍洒,容荷晚的面目模糊,隐沒在光亮之外,只余一個轮廓,也能让人察觉到她内心的苦厄滔天。 原来她跟着私奔的男人不姓明,而是姓楚。 自言只是個行商,却是平城数一数二的官宦子弟。 說什么经年在外,男儿要先立业才成家,才耽误了娶妻…… “我大哥十三岁上就收了娟姐,屋裡人也有两三個吧。”楚山浔环视一圈屋子,视线落在了那把黄松木的古琴上。 “主子!”福桃儿急得上前一把曳住他衣袖,瞧着倒像要哭了,“求您别說了。” “桃桃!”身后传来冷漠决绝的声调,“你是晓得很久了嗎?” 福桃儿连忙回身扑坐在塌边,紧张地抓了她的手:“我也是三天前的家宴才知道的。” 三天前?呵…容荷晚忽然发出两声有些凄厉的嗤笑。 “你、你为何…”她烟眉深锁,眸光裡淬出悔意,拔高了声调问:“为何不早来說!?” 就是那天,楚山明夜半而至,对着她诉說了自己经年来的困顿磋磨。說只要一见了她便能忘忧解难。 他极尽柔情蜜意,呵护怜惜,一反常态地,急迫地向她索求。 也就是那一夜,灌了迷魂汤似的,两個在塌上便抵足而眠了。 被她眼中的神情骇住,福桃儿一时呆愣心痛不知该怎么解释。一旁的楚山浔有些不耐,踱了两步又率先开口。 “還用问嗎,本公子猜自然是他派了人,胖丫头才出不了府去的。” 见福桃儿脸色晦暗,便也是承认的。容荷晚只觉被千万支利箭穿破,整個人都在微微发颤,一颗心闷得就要裂开也似的,直痛的說不出话来。 “小晚姐姐,這,不然用這银子在平城做些小生意……” 容荷晚的耳朵裡听不进任何话去,抬眸正瞧见桌案上的泛着幽光的古琴,突然爆发似地冲了過去,抱起那台蕉叶式古琴,就要朝地上砸去。 “哎哎,可使不得。”楚山浔反应极快,当先抢住琴头,“這蕉叶琴,本公子可心悦许久了。竟被大哥寻着了,你不要,也别砸啊,這琴可是万两难得啊。” 她细弱的胳膊也不知那儿来的气力,只到听了楚山浔說這琴的价值,容荷晚才松了手。对她们這些市井百姓的女儿,就是卖了杀了她,十辈子也拿不出這许多钱来。 琴被少年夺了去,也砸不得了,茫茫然似山野游魂,容荷晚不知怎样诉怨,顿时软了身子一下坐倒在地上。 “小晚姐姐,你怎么了。” 福桃儿赶忙去搀她,只见是泪珠儿落得满脸,却是连声响都沒有的,那双漂亮灵透的杏眸中,失了魂似的,黯淡无光。 她一时也是心中大恸,抖着唇角說不出安慰的话来,只好将人朝怀裡紧紧拥了。就好像小时被邻家孩子欺负了,容姐姐抱着她劝慰一样。 终于是扶着坐回了塌上,任凭福桃儿怎样劝說询问,素来干练活泼的容荷晚便是木木的,不怎么开口。 楚山浔抱着琴研究了两遍,实在是喜歡的紧,见她们一时半刻也沒個完。竟当即抱琴于案,转轴拨弦,奏起古曲来。 挑抹勾剔、擘拂撮,一曲《关山月》,琴声辽阔高远,說的是边关将士戍边苦寒,悲怆却丝毫不显悲凉,丝丝缕缕得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