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 第76节 作者:未知 草堆上的男人突然暴起,冲到侍从身边,抢過那只血红色的玛瑙酒壶。沒有用盏,只是仰头猛灌。 這是她方才放了药粉的酒壶,想到听荷說食药之人肠穿肚烂的痛苦下场,福桃儿也不知怎么了,见他喝了两口,抬手便将酒盏打落在地。 她抖着嗓子說:“你该去她墓边结庐相守,便可有生路!” “厄……”酒壶被摔碎在地上,男人捂着肚子退到了墙角边,朝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坐了,“生路,我哪裡還有生路,哈哈。” 朝侍从使了個眼色,福桃儿有些无措地站在他面前,急促地问:“你到底有沒有爱過她,你知不知道她母丧父恶,除了你我,還有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便再无亲人了!” 楚山明只是垂首忍痛,很快牛乳被人端了进来。见她神色不忍,肚腹裡的痛却是沒有如何发作。他眼中恍然,知道了這是哪种药,也猜到了那酒液中只下了百之一二的分量。 嗤笑一声,他一掌打翻了盛牛乳的碗盏,指尖翻出一粒微小的褐色丸药,当即就吞服了下去。 這才是真正致死的毒药。 其实在他进牢房的第一日裡,便有人将這枚剧毒递了进来。楚山明沒有真正杀過人,直到今日福桃儿過来,說了這些话,才借势鼓了勇气自绝。 “你!”被這一场变故惊到,福桃儿蹲下身,想要去掰他的嘴。 可为时晚矣,剧毒入腹,瞬息间,另一种极为霸道可怖的绞痛在男人肚腹中升起。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楚山明昂着头最后看了眼地牢的小窗。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女子惊恐惧怕的神色,与那旧人莫名得重合在一起,让他的心绪彻底崩溃。 “荷晚是我今生唯一动過心的女子,我又何尝不愿善待她!”泪水混着口鼻间的鲜血坠入草堆,楚山明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哭,好像還是十一岁的时候,那时是亏光了一個绸缎铺子。 鲜血大口大口地喷了出来,让他的声音显得苍老无力:“可是我、不像五弟……我不擅文墨,生母又位卑……若叫我日日腻在后宅,就靠父亲当年一点俸禄,又如何能撑起楚家偌大的家业……咳咳……你们這些女子,又如何能懂……” 此刻,他的眸子开始变得灰白,视觉骤然被剧毒侵袭得麻木。 人皆畏死,尤其是壮年之人,眼看着自己慢慢丧失五感,此间滋味实在可怖。 顾不得腹中刀绞般得疼痛,楚山明摸索着,突然一把抓住了福桃儿的手。 “看不见了,晚晚,我好怕。我所爱之人……咳…真的唯有你一人……” 最后的一刻裡,福桃儿到底沒有推开他的手。那些血沫子沾了她一身。直面一個人,還是旧识之人的死亡,哪怕這個人与自己有仇,她的心底依然惶恐酸涩。 多年前容荷晚难产的那一個昼夜,此刻鲜活如临得再次浮现。耳边是男人不停地絮絮,一遍遍說着他的爱慕悔恨。 作者有话說: 第99章 .出征 [vip] 吩咐随从将人带回平城, 安葬在小晚姐姐墓中,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她仍是一身血衣, 心底裡空荡荡的, 并沒有多少复仇后的喜悦。 时近黄昏, 一路朝裡行去,庭院裡的仆从皆是恭敬退避, 无一人对她身上的狼藉多看一眼的。 拐過一道回廊,暖红色的斜阳打在山墙边。此处少人, 国公府飞檐斗拱的恢弘便愈发显现了出来。 真是怪的很,那红墙琉璃, 门钉兽首,分明应该从未来過啊,一步一景,却总让她看得茫然熟悉。 正盯着檐上狻猊出神间,红墙老槐上,突然冒出一個身影来。 這裡是长公主府, 他义无反顾, 像一只鹰隼脚下灵巧得从老槐上翻下来。朝她走過去的那一刻,福桃儿才忽然发现, 其实這样的身影,她已经看過了千百遍。 在他迎着满面斜阳走過来时,她几乎就要脱口问一句:“夜饭可曾吃過了?” 然而她现下月白袍子半边染血,将将送走了他的庶兄, 在男人站定了, 福桃儿偏开了头, 心底裡掠過莫名不安。 楚山浔看了眼她的血衣, 便知道消息不假。他凝眉叹了声,拉過她的手,有许多话,一时却不知该先說什么好。 小丫头滕九一眼就喜歡福桃儿,此刻见個陌生男子竟从高墙外翻入,她当即上前隔开两人,故作凶恶地叫嚣道:“哪裡来的妖怪!你别靠近我家小姐……额,是世子爷!” 痴傻之人不辨美丑,只是追从本心去看他人意态。 “小九,你们都先下去吧。”福桃儿无奈,朝涌過来的侍卫们說了句,“楚大人与我說两句,母亲不会责怪的。” 一個女官点了点头,转瞬间,众侍卫仆妇便俱作鸟兽散尽。 先前楚山浔递了数次帖子,皆是被拒之门外。此刻看来,他是真的相信临泽长公主对她沒有恶意,心口压着的巨石才终于是落了下去。 二人相视默然。 “我猜,那毒并不是你带去的。”终于,還是楚山浔先开了口,且一言即中,道出了牢狱中的真相。 见福桃儿呐呐地想要說什么,他牵過她的一只手,在掌心处细细揉捏,又凝眉說了句:“自作孽者,天不可恕。不要把不相干的罪责拦在自己身上。” “对了,我听府裡的人說,在承泗附近又发现了八千倭人……你,你何日出征?”她不喜歡血腥刀戟,可那些人侵扰大盛多年,也知道此番决战是免不了的。 楚山浔顿了顿,他今日来,为的就是辞行。 “明早出城点兵,最快后日一早便走。”他语速极快,却沒了往日的傲气。 此一战是在承泗岛上,地势崎岖怪,对着福桃儿眼底不加掩饰的忧心,他心底便生出了连绵的不安和牵挂来。 正要說话,靖远侯带着一队侍卫从远处赶来。得嫡母召见,他骑了快马从偏门而入。见了二人的模样,他也不再故作深情了。勒了缰,居高临下地温声勾唇:“贤弟,大战在即,就不要牵绊敦伦。放心吧,你此去闽浙,山高路远的,忧心的人,本侯会替你顾好的。” 楚山明一死,靖远侯也懒得再作戏装腔,扫了眼福桃儿身上的血衣,他又生硬道:“這是国公府,母亲并未受了拜帖,你们,還不快請楚大人离开。” “侯爷,我去送他……”侍卫都是靖远侯府的人,根本不听福桃儿的话。 从昨日得了信,萧元洲心底潜藏了二十余载的不平和急躁,已经再也不想遮掩下去了。 本是笃定到手的猎物,此刻见她朝那人過去。靖远侯哼笑一声,从马上一跃而下,单手便将人圈在了身侧:“如何還唤侯爷這般生分,放心吧,楚大人不在,自有兄长照顾你。” 這并不是怎样温柔的动作,想也沒想,楚山浔下意识地就拔剑,直直地朝男人刺去。 “子归,不可!” “楚少保造访,我等有失远迎了!”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逼得剑势堪堪停在萧元洲心口处。只听那侍女又高声道:“公主說了,楚少保就要劳师远袭。既然来了,且去世子院裡置酒相续罢。侯爷,公主正等你過去。” 到了福桃儿安歇的院落,果见早有侍女备下一桌践行的酒菜。匆匆行了個礼,几人却好像是早得了令般,带着個不情愿的滕九一道退了下去。 屋裡還置着冰,宫灯纱暖,迎面一阵淡淡的檀香。菱花窗儿斜撑大半,外头就是片湖泽,布置规格堪比圣人避暑的园林。 福桃儿去内厢换了件干净衫子出来,进出不過顷刻,直是在怕那人离开一般。 “看来长公主的确是将你替代了嫡子一般。”知道今日一别,恐怕来日渺渺。楚山浔执酒,颇为贪恋這一刻的相聚,“对了,堂伯母昨夜已经被休弃回了齐家,說是不敬公主……章家来的消息,四姐她,昨夜自缢了。” 听到楚玉音的死讯,福桃儿惊得抬眼看他。若說楚家兄弟還有那么点儿时情谊,這楚四小姐,却是从未与這异母弟交好過一日。 故而长公主虽则手段狠辣,对楚山浔来說,非但不介怀,反倒是暗自多了两分心安。 “子归,你实话告诉我,這一次是不是很凶险。”战场上刀剑无眼。灯影中,男人的眉目显得有些年轻脆弱。冥冥中,福桃儿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然,我去问问,去问问母亲……” 她喃喃着,倏然便起身想要朝外走去。 便是這么個心神不宁的动作,看得楚山浔意动不已。他顿时抛却了千裡之外的凶险,和无定来日的难料。 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轻轻一拉便将人抱坐在了身上。 “不是說三月后要走的嗎?”为了缓和气氛,他转了调子,带上了两分无所谓的戏弄语气,“怎么,才两個月,突然变了国公世子的身份,這般怕我回不来?” 果然,见她立马抬手捂上了他的嘴,急道:“呸,不许胡說,你還言辞上来欺我!非是与你玩笑,走,去见公主,现下就去。” “来不及了。”楚山浔将那只手拿开,握在手心,委实绵软孱弱,他正色道:“朝堂事你沒历過……小桃,我此番非去不可,也非胜不可。难道,這般不信我,觉着我,不能活着回来?” 這话简直诛心透骨,福桃儿一個沒留神,眼眶一红,蓄积许久的眼泪,倏然落在他领上。她掩饰着偏過些头去,赌气般无奈道:“生生死死的,本来都是命数嘛。倘若你回不来,我自是找旁人過活,日子也一样是過嘛。” “你敢!哎,别哭了,好了好了……”楚山浔顿时心底裡柔肠百转,见她怎么也哄不住,顿时舌头打结,脑袋一抽,冲口而出:“本就容色不美,哎,再哭可就更丑了。留你一個无貌无能,又胆小的东西一個在這世上,我怎么可能舍得闭眼呢!” 這些话若是常人听了,定是要被气煞。可福桃儿早听惯了,反倒心下更是酸涩不舍起来。被他拢在怀中,像個孩子般得拍哄。她脑子裡忽然便闪過地牢中楚山明的一句话来。 “倘叫我腻在后宅,如何撑起這偌大的楚家。你们這些女子,又如何能懂……” 战场是何等模样,她沒见過。可也能猜得,那必然比商海朝堂要凶险数倍。设身处地,如何能再叫他多一分牵挂。 福桃儿顿时冷静了下来,三两下便擦尽了眼泪,偎在他胸前:“公主待我如珠玉,京中一切不须牵挂。来,饮下這杯酒,便去吧,趁着出征前,再想想军备可有不妥帖的。” 其实从一开始,楚山浔对她生情,许就是因了她身上這股韧劲。纵然是一无所有,位卑无势,面对困境,总比常人多了份处变不惊。 此般处世之态,对楚山浔来說,却是历经多般磨砺劫难,又于边衅裡出生入死,才慢慢越過她去的。 见她态度急转,他一颗心也是彻底安稳下来。有些路,崎岖艰险,可身处其上,却是一步都退不得。 “阵法军备都已妥帖,到了承泗我自会万分小心。”楚山浔又郑重添了句,忽的捏了那莹润小巧的下巴,迫使她看进自己眼裡,“来,既要安心,先叫声夫君听听。” 以這样上扬的角度,她的鼻尖将将要碰到他明丽柔软的唇珠。往往被眼前這個容色倾城的男子开玩笑,福桃儿都会极不自在地绕开或是垂了头言辞反击。 這一回,却并沒有。 她只是安静地看进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底。 她貌陋无盐,世间的男子初次瞧她,便总带了些不喜和轻视。只有這双眼睛,却是深情眷恋。 他会直白地說她不美貌丑,眼底却满含了疼惜在乎。 生死无常,也许错過了就再沒有了,她又何必再执着于自己心中的那一点自保呢。 于是,福桃儿顺着他的钳制,微微将唇畔上移了些。到底是第一回 這般心甘情愿,她红了脸,像一只眉目娇柔的兔子般,轻喃了声:“夫君……” 就是這么轻轻的一喊,楚山浔只觉着心底像是遍开了漫山的蕊黄。心绪像是野草般,无法自控地疯狂生长,直到把理智全部淹沒。 被他抱坐于腿上的福桃儿,见他神色痴痴动人地只是盯着自己瞧。她晓得自個儿面目不美,刚生了些卑色想要偏头避开时,却猛然觉出,有什么滚烫发硬的地方,正挨着腿侧,毫不避讳地提醒着她。 如何会這般经不起撩拨,可她分明什么都未做呀! “别乱动!”头顶传来男人嘶哑的闷哼。 又是這般隐忍坚毅,福桃儿忽然想起,其实這么多年,哪怕是在漠远斋被画沉下药那一回,眼前的這個男人都从未强迫她分毫。连她并非完璧之事,都全然不会计较。 试问天下间,還有哪個人能待她這般? 所以虽则她从前对他颇有偏见忌惮,到這时候,也是冰雪消融,再沒一丝隔阂了。 对着他的隐忍,福桃儿忽然便伸开双手,紧紧圈在他腰间,将自己完全得陷在了這個宽阔温暖的怀抱裡。 她哑着嗓子又唤了声:“夫君……” 這无异于是一阵催魂般的诱惑,可是楚山浔先是身子剧烈得颤了下,继而一颗心又被绵密酸涩的柔情裹得透不過气去。 他只是单手重重地回抱了一下,然后将人放下,起身郑重地端起桌上的酒壶,似是情怯般仰头一饮而尽。 “小桃,等我回来。”潋滟水眸被酒气熏得泛着星光,他放了空酒壶,忽的一笑,“倘若我回不来,让公主替你择個好人家。” 說完,最后对视了一眼,拎起桌案边的长剑,转身就要离去。 背后的女子上前半步,却沒有再拦,只是稳住声线朗声說了句:“只管好生去,不要牵挂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