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信任 作者:未知 這时候范锡程跑過来說酒已经烫好,韩道勋邀郭荣到西厢房的饭厅坐下来,也沒有山珍海味,一碟腊猪肉、一碟白切羊肉、一碟茨菇烧鸡都還是韩谦他们今日从山庄带過来的食材,一坛杏花黄烫热,酒香盈室…… 韩道勋将范锡程、赵阔等人遣下去,单留韩谦陪坐在一旁伺候他与郭荣吃酒。 韩谦在旁边小心翼翼的伺候着,酒過三巡才知道青衣中年人是内侍省内仆司丞郭荣。 這次三皇子出宫,虽然不直接册封亲王,仅仅封侯,年纪轻轻,也沒有承担公职,因此侯府暂时不会设长史、主薄等官员,但三皇子即便封侯,也绝对跟异姓侯不同。 三皇子毕竟沒有成年,其府中诸事皆由内侍省负责,這個郭荣,就是将随三皇子出宫就府的内侍首领,负责统领三皇子侯府的大小事务。 除此之外,三皇子侯府還将拥有一支一百二十人的侍卫队伍。 虽說三皇子的侍读讲师,会从朝中選擇名儒充任,但韩谦、冯翊等四名陪读的大臣之子,平时在临江侯府则還是要听郭荣管束。 韩谦虽然住到金陵的時間不长,但知道他父亲韩道勋,除了跟几個宣州籍的故交有所往来外,也不结交朝中大臣,更不要說跟宫中的宦臣来往了。 他想当然的以为這次父亲特地将郭荣請到宅子裡饮酒,是为他這個不肖子费尽了心机,心裡還有些小感动。 “郭大人這次到三皇子身边伺候,父亲可知道是宫中哪位主的主意?”韩道勋派范锡程亲自驾车送郭荣回宫门,韩谦站在巷子口,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见他父亲脸上颇有忧色,疑惑的问道。 “……”韩道勋讶异的看了韩谦一眼,问道,“你问這個做什么?” “孩儿在三皇子身边伺候,难免要說些讨好大人的乖巧话,但要是搞不清楚郭伯伯是宫中哪位大人提拔到三皇子身边伺候的,孩儿怕会說错话。”韩谦說道。 “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 韩道勋见韩谦平时荒嬉混帐,关键时刻還是能知道轻重险恶,也是稍稍宽心,看了看左右,与韩谦一边进宅子一边說道, “三皇子乃世妃王夫人之子,三皇子出宫就府,說是一切事务由内侍省负责,但這些年来宫裡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安宁宫那边主持……” 楚国新创才十二年,但仿制前朝政制,已经形成颇为庞大的官僚体系,宫中内宦也人员杂多。 韩谦到金陵才四五個月,以往对朝中之事漠不关心,但也知道后宫之中此时有三個女人的地位最为尊隆。 皇后徐氏乃后宫之主,长居安宁宫,生太子杨元渥,徐后大弟徐明珍不仅是当朝国舅爷,也是楚国现存的六大实权节度使之一,此时徐家還有多人在朝身居要职。 虽然說太子杨元渥荒嬉乖戾,不为天佑帝所喜,但此时能稳居东宫,能得一批大臣拥戴,除了他身为嫡长子、徐后乃是天佑帝的患难结发之妻外,跟徐明珍在寿州手握兵权以及徐知询、徐知训等人在朝中掌控权柄也有极大关系。 世妃史氏生信王杨元演。 信王杨元演无论是秉性、才干,都更像天佑帝,此时兼领楚州防御使,领兵驻于楚州,与徐明珍所节制的寿州以及西边的军事重镇襄州,共同组成对抗北部强藩梁、晋两国的防线。 世妃王夫人所生皇子杨元溥年纪最小,今年才满十三岁,一直住在宫中。 世妃王夫人虽然年仅三十岁,但听說怀皇子溥之前仅是皇后徐氏身边的贴身丫鬟,乃是天佑帝酒后所幸,只是事后并不得天佑帝宠幸,又受皇后徐氏猜忌,只是生下皇子杨元溥才得封夫人。 韩谦此时自愿沦为晚红楼潜伏在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一枚棋子,以解眼下的危机,但晚红楼的阴谋败露,他還是难逃杀身之祸。 他想要见机行事,就要先将三皇子杨元溥身边复杂的人跟事搞清楚才行。 “即便郭大人乃是安宁宫所遣,但你在皇子身旁,言语也不可以轻浪!”不用韩谦追问,韩道勋他都怕韩谦到三皇子身边行事猛浪,将韩谦喊到堂屋,耐着性子将一些厉害关系,跟他一一剖析…… “父亲不要忙着教训孩儿,孩儿這几天也有在想這事,父亲先听孩儿說一說,要是有什么差池,父亲再指出谬误,孩儿印象能更深刻一些。”韩谦壮着胆子說道,他以后想要获得更大的裁量权跟自由度,還是要得到他父亲韩道勋的信任才行。 “……”韩道勋微微一怔,但也沒有打断韩谦的话,毕竟他說再多,也要韩谦听到心裡去才行,此时也就不妨听听韩谦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郭荣即便是安宁宫派出的人,但在朝中毕竟是以皇上的意志最大,将来要說有谁能令郭荣见风使舵,那第一人无疑就是皇上。故而郭荣内心真心的态度,還是会因为皇上的喜好有微妙的转变,不能一而概之,所以即便一定要說些偏向太子及安宁宫的讨巧话,但在郭荣面前,也要适度,” 韩谦将他這段時間整理過的信息說出来, “此时朝中传言皇上不喜太子,只是忌惮徐后及徐家已经尾大不掉,才不敢轻举妄动。這样的事情即便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但照道理来說,朝中不应该妄议,更不应该传到孩儿這些人的耳中,然而孩儿到金陵都沒几個月,就听到不少人在私下裡议论此事,孩儿心裡就想,這应该是有人在背地裡故意散播此事。不過,不管有心人是谁,要是以为三皇子年纪尚小、与皇位无望,最不受忌惮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水搅浑起来,谁都难独善其身。孩儿也有自知之明,虽然谈不上无可救药,但肚子裡的学问实在有限,应该沒有资格到三皇子身边陪读,但偏偏有人将孩子与冯翊、孔熙荣、周昆选出来,显然是用了心机的。這反過来也无疑說明,并非所有人都认为三皇子沒有一丝机会的……” “……”韩道勋听韩谦侃侃而谈,微微一怔,随之眼瞳裡的光芒骤然更凌厉,追问道,“這些话你都听谁說的?” 韩谦他還想装腔作势一番,然后接着暗示他父亲周昆摔得半身不遂不是纯粹意外,但沒有想到他父亲压根就不相信這话是他自己想明白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警惕有人在背后教唆他,他也是无奈。 韩谦苦笑一下,說道:“有些话是冯翊、孔熙荣他们两個人今日来找孩儿說的,有些话是孩儿自己瞎想的。” 无论冯文澜還是孔周,目前都是朝中态度中立或者說态度暧昧不明的将臣,他们应该知道其子到三皇子杨元溥身边陪读不是什么好差事,這些天抓紧時間教导,也是应有之举。 韩谦這么解释,韩道勋倒觉得合理,他确实有些担心已经有人直接将目标放到韩谦身上了。 “不管這话你是听谁說的,你能听进去就好,” 韩道勋正色說道, “郭大人那边,你要亲近,但不可失去分寸。另外,三皇子虽然受忌惮,也确实有不少人在他身上有所图谋、算计,但三皇子年纪尚小,只要朝中大局能尽快定下来,三皇子都沒有真正成年,他身边的人即便会受忌惮,也不会太深。你此时還是要摈弃他念,在三皇子身边跟着好好读书,守住本分,不要胡作妄为,也就足够了!” “既然父亲要孩子动不如静,但今日請郭伯伯到府上来,又是为哪般?”韩谦到底不愿意被他父亲韩道勋太轻视,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韩道勋异样的打量了韩谦一眼,說道,“有些事你莫要瞎问,更不要出去瞎說。” “孩子心裡明白了。”韩谦闷声說道,心想难道自己猜错了,郭荣并非他父亲主动請過来喝酒了? 韩谦心裡又琢磨,冯翊的父亲冯文澜乃户部侍郎,孔熙荣的父亲孔周乃左神武军副统军,都是朝中态度暖昧的实权派将臣,冯翊、孔熙荣被有心人选到三皇子身边陪读,這可以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但他父亲韩道勋身为秘书少监,官居清闲,自己被卷入是非之中,却是有些奇怪了。 换作之前,韩谦绝不可能会想到這么深,但此时的他不知不觉已经受那古怪梦境影响太深了。 所得的消息太有限,分析不出什么来,而他父亲還将他当成不学无术的轻浮浪子,韩谦此时得不到他父亲的信任,也不再纠缠追问下去,瞥眼看了一下他刚才拿出来的十二枚小金饼,還让他父亲韩道勋扔在堂屋的桌几上,便要告辞退出去。 “十二饼金子你拿去用吧,以后在三皇子身边,也少不得要有用度,但不许再像以往那般挥霍无度!”韩道勋严厉的說道。 十二枚小金饼,价值十二三万钱,即便放在官宦之家也非一笔小钱。 韩道勋此时担任秘书少监,俸禄以及应季的赐赏,一年加起来可能也就四五十万钱而已。 這些年中原地区战乱频生,长江以南也不安生,倒是大量的豪族富户随天佑帝南迁到金陵,致使金陵附近的粮田地价腾涨。 即便如此,江乘县的良田每亩也不過万钱而已。 這十二枚小金饼在金陵能拿十二三亩上好的水田。 而像他们今天到晚红楼,即便不霸王嫖,即便是找姚惜水這样的人物出来作陪,也只需要一两枚小金饼就够痛痛快快的潇洒一次了,毕竟不是买姚惜水的红丸。 要不是韩谦背靠宣州大族韩氏,也是绝对沒有机会如此挥霍无度的。 “孩儿以后从铜器铺支用多少,又用在哪些方面,叫赵阔记到帐薄裡,按季报给父亲知道。”韩谦說道。 他即便此时不指望能摆脱晚红楼的控制,但眼下要与冯翊等人交好,要将赵无忌招揽到麾下,甚至笼络赵阔等家兵不给他添乱,都要用钱。 而他到三皇子身边陪读除了偶有赏赐外,不会有什么固定的俸禄能领。 他想着以后還要继续从韩记铜器铺支度金钱,同时又不想因为這個而遭他父亲韩道勋的猜忌跟质疑,還不如现在就定下立账供查的规矩。 “你有心知道收敛就好。”韩道勋脸色沉郁的說道,虽然沒有直接阻止,但看神色也不想看韩谦继续从韩记铜器铺支取钱财挥霍。 ************************* 韩谦回到房裡,随后赵阔叩门,端着铜盆送洗漱水来——晴云身体瘦弱,不敢骑马,今天就沒有随韩谦他们到城裡来。 韩谦洗漱過,指着桌上的十二饼金,跟赵阔說道:“你刚才沒有瞎說话,很好——我身边沒有帐房,這往后钱物,便由你来替我掌管。以后从铜器铺度支多少、花销多少,花销在哪些地方,你都给我得用脑子记住,每個月跟我父亲說一下细账……” “老奴绝不敢多嘴。”赵阔說道。 “這我叫你去說的,有谁责怪你多嘴了?”韩谦說道。 “……”赵阔听韩谦這么說,便点头答应下来,說道,“少主要沒有其他吩咐,老奴就先出去……” 赵阔說罢,便将韩谦洗漱過的水连铜盆一起端出去。 韩谦眉头微微皱起,盯着赵阔离开时的背影。 赵阔看似家兵中最不起眼的一人,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但生性慵懒、懦弱,似乎谁都能差使得了他,因此也受其他家兵轻视。 韩谦借赵无忌杀死范武成,迫使范锡程心灰意冷,难再像以往那般管束自己,而其他家兵看到韩谦胳膊肘往外拐,竟然偏袒佣户之子,与韩谦更是疏远,因而韩谦目前能用的人,還是只有赵阔一個。 這段時間,韩谦也刻意在家兵中提升赵阔的地位。 照道理来說,韩谦此时的地位都未稳,无论是恐吓也好、拉拢也好,赵阔真要是性格怯弱之人,那心裡多少应该有所惶恐才是,但韩谦這段時間在他身上却看不到這点。 而且范大黑在他跟前抱怨過,說赵阔老不记事,要紧些的事情都不能交给赵阔去做,但赵阔此时似乎却沒有觉得将每個月的一笔笔收支细帐记住,是多难的事情。 赵阔是晚红楼的人? 不。 韩谦不认为赵阔会是晚红楼的人。 赵阔到韩家充当家兵,是他父亲韩道勋在楚州任推官时的事情,都已有五年了…… 要是晚红楼那么早就在他父亲韩道勋身边布局,這一次他们只需要顺势而为,利用赵阔控制住他就行了,怎么可能第一個就想到除掉他,以便他们的人有机会潜伏到三皇子身边去? 赵阔不是晚红楼的人,应该跟姚惜水這些人沒有牵扯,或许借個地方藏身而已,对他父亲韩道勋、对他并沒有什么不利之心? 韩谦這么想,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身上噬人的虱子已经那么多了,他暂时還不想在赵阔身上打草惊蛇,令局面变得更复杂。 赵阔看着身形佝偻、性子懦弱,端着盛满洗脸水的铜盆刚走下抄廊,似乎意识到自己露出破绽,又似乎直觉到韩谦盯着他看,身子在廊下陡然一僵,停了有那么几秒钟,才转回头看過来。 见韩谦盯着自己,赵阔问道:“少主,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沒有什么事情了。”韩谦不动声色的說道。 随后便将房门轻轻掩起来,韩谦心想以后還是想办法将赵阔从身边赶出去,但现在他手裡实在是沒有人可以用。 想到身边沒有一個人能令他放心,要时刻担心第二天脑袋有可能会搬家,韩谦坐在房裡,也是有些心浮气躁,只是摆开拳架子,打一趟石公拳,勉强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