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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梨花

作者:姚霁珊
小說: 院子裡的梨花开了。 青枝绿叶间,担了满树素雪。 天气還是凉的。昨夜下了两点雨,晨起时,湿漉漉的青石阶上,便坠了星星点点的白,残香清冷,教东风卷得均匀。 “咿呀”,朱漆院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两個梳双平髻的小宫人,合力抬着一只盛水的木桶,脚步轻悄地走进了院中。 她二人看去一般年纪,皆不過十二、三岁模样,生得眉目清秀,俱都是石蓝夹衫、灰绿布裙的打扮,正是宫裡最末等的宫人服色。 将木桶轻轻搁在门边,那皮子白些的小宫人便回身关门,另一個淡眉细眼的,则将手放在唇边呵气取暖,喉咙裡低低滚過一句“真冷”。 “你们两個,快着些儿。”一声轻叱传来,抄手游廊裡转過一名年纪大些的宫女,上著绛衫、下系黛裙,容长脸儿上透着几分冷厉。 两名小宫人忙敛袖蹲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罗姑姑好。” “得了得了。”罗喜翠不耐地挥了挥手,顺手将一只竹箧递過去,口中吩咐:“红柳去把栏杆和廊柱抹净,红衣去擦地,早早儿把活儿干了,再迟主子该起了。” 說话间,她自己亦取過一柄竹帚,走到庭院当中,紧一下、慢一下地划拉起来。 红柳二人见状,自不敢懈怠,忙将那竹箧裡的细白麻布拿起来,手脚利落地开始晨间的洒扫 顾红药缩在窗户下头,只将一双眼睛探出那雕作菱花格的窗扇,手指头死死抠进砖缝裡,骨节都白了,却犹自未觉。 這不是梦。 她回来了。 回到了她十二岁那年开春的时候。 微熹的晨光穿過素青窗纱,投射在她的眼底,明灿而又耀眼,她下意识地阖目,心底一片恍惚。 那虚飘飘、轻渺渺、两脚悬空般的感觉,如一重透明的水波,缠着她、绕着她,时冷时热、似真似幻,纵使身在其中,却犹若梦中。 谁又能想到,前一刹儿,她還好端端地坐在自家那张紫檀木圈椅上,左手一盏茶、右手一卷书,膝头爬着肥猫球球,那暖茸茸、肥嘟嘟的小胖身子,恰好护住她因受寒而伤了的膝盖,一人一猫便這样舒舒服服地晒太阳、看书、打盹儿,好不惬意。 也不過就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一黑、再一亮,她竟回到了建昭十三年。 這一年,她将将结束在内织染局打杂的差事,被分派到了冷香阁做杂役宫女,而她此时所在之地,便是冷香阁偏厢的耳房。 那是她们這些末等宫人的住处。 初时,顾红药总错觉自己在做梦。 重活一世、返老還童,這等奇事真真前所未闻,无论是谁,逢着此番情形,总归是要疑一疑、怕一怕,再呆上一呆的。 现如今,顾红药大腿根儿上那几十個指甲印,就是這么来的。 可是,纵使她把指甲都给掐快劈了,却也沒能将自己個掐醒,反倒越陷越深。而无论她疼得如何呲牙咧嘴、死去活来,這梦也总不见醒,一睁眼,那镜中容颜,仍是青葱少年。 由是她终于明白,眼前一切,确然是真实存在的。 她真的重生了。 由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变成了清秀水灵、肌肤细嫩得跟剥了壳儿的鸡蛋也似的小姑娘,整整年轻了快六十岁。 料定此事是真无假,顾红药一时喜、一时忧,一时却又是茫然无着。 七十岁的老太太,身子骨再是硬朗,那鸡皮鹤发、老胳膊老腿儿的,又哪裡及得上年轻小姑娘来得好? 不說别的,单看這一张脸,照镜子的时候,那也是赏心悦目的不是? 再者說,初进宫那最难熬的那两年,她也算是躲過去了。 只要一想到不必将那忍饥受冻、挨打挨骂的两年多光阴再活過一遍,她便觉着格外舒坦。 而再往后,她還有十六年的路的要走,那條路虽仍旧极为艰辛,却也总比开头那两年好些。 然则,若說顾红药有多么欢喜,却也不尽然。 重生虽好,到底她還是进了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要出去,且有得熬。 這般一想,那些许欣然,便也随风散去。 顾红药叹了一声,将身子缩成团,手脚并用如乌龟爬也似,一点一点挪回到北墙榻边,翻身和衣躺下,眉心紧紧锁着,愁容满面。 都說深宫似海,這大齐朝的后宫,却是比那波诡云谲的大海更深、也更险。 前世时,她十岁便入了宫,近十年劳心劳神,未满双十便已发染银霜,到二十八岁出宫时,那头发足白了一多半儿。虽后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终究年轻时身子亏损太大,那白头发总也沒养回来,“顾老太”這称呼,也跟了她快四十年。 所幸,她终是自己走出了皇城。 那也是因着新帝登基,格外开恩,将到年龄的宫女放出去一批,红药方才得以离开。 而依大齐朝往常的规制,通常五或七年才放一回人,若彼时宫女不满二十六岁,那就得再等下一批。 此外,那六局一司的女官,抑或贵主身边品级在身的管事,出宫年龄则延至三十岁,离开时给的安家银子也多。若有那不愿离开的,求一求主子,也就能留下,总归宫裡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于是,有些人便索性不走了。 一把年纪,已是嫁无好嫁,若回家乡,那亲眷故旧亦早凋零,正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倒不如留在這宫裡,還能得几分富贵,生老病死,也有個去处。 红药前世是赶了個巧,二十八岁便出了宫,且四肢俱全、不疯不傻,好端端地离开玉京城。 這已是侥天之幸。 要知道,她们那一拨不下百来号儿的“红”字辈,好些到最后连一拢黄土都得不着,便做了那野鬼孤魂,活下来的,一只手数得過来。 仰望着头顶的烟灰纱帐,顾红药稚嫩的面庞上,浮起了一丝不合年纪的沧桑。 若是能重生在入宫之前,那该有多好? 有多少路行不得?有多少事做不得? 可惜,迟了。 低叹一声,她翻了個身,心头沉得像压了块巨石。 還得再熬十六年啊! 這念头一起,顾红药便觉着满嘴发苦,像吞了把黄莲。 可是,再苦她也得往下咽哪。 人都在宫裡了,她离不开、脱不出,除非抹脖子上吊,一死百了。 可她又怎么舍得? 就冲着出宫后那四十二年的清福,她也必须在這深宫裡,一步一步走到底。 她将手抓着被头,用力捏紧。 這條小命儿,她可得好生看紧了,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纵使旁人视她如草芥,可她自己却觉着,任這世上千金万宝,也敌不過她腔子裡的那一口气。 活着多好啊,死了不就什么都沒了? 她且得留着這條命出宫,早早去到那岭南小镇,购田置地、造房开店,再早早将那刘瘸子遇上,买下他调理好的厨娘金娘子,将那豆花鱼、椒麻鸡、蒜茸开片虾、糖醋裡脊、咸蛋黄锅巴、水晶芝麻汤团、桂花糯米藕等等诸多好吃的,尽管吃個够。 顾红药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美食满桌的好景来,不由得十分向往。 再一個,那刘瘸子手头上买之不尽的话本子,她也要挨着個地读上一遍,再不留半点遗漏。 据說,那些话本子在玉京城时兴了好些年了,可惜她一出宫便立刻离开了玉京城,竟不曾好生将那城裡逛上一遍,后来她每每思及,便追悔莫及。 顾红药眉头跳了跳,真恨不能一步跨過十六年,早早去到那好光景裡去。 那一刻,她心裡只想着一句话——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到出宫的那一日。 至于這重生之后,到底该怎么個活法,她亦早有定论。 弯了弯眸,顾红药面上的神情颇为惬意。 她已经打算好了,就按前世的老路再走一回。 至于逆天改命…… 還是算了吧。 她暗自摇摇头。 首先,就她這把老骨头,哪裡改得动? 再者說,她上辈子就不怎么聪明,委实沒那個脑子。 還有就是……嗯,主要還是沒脑子吧。 顾红药很有自知之明。 前世那條路,苦确实是苦了些,但胜在省心、省力,還不费脑子,只消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地被人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便能躲开了那些凶险,毫发无伤地活到最后。 活着,是她唯一的要求,她并不敢奢望太多。 只因她知晓,在這大齐后宫,身为最低贱的一介宫女,无钱无势、无依无靠,根本便沒有冒头的机会。 莫說是主子了,便是那六局一司裡随便一個女史,伸伸手就能把你踩死,再碾上好几脚,過后屁事沒有。 更何况,這接下来的十六年,大齐前后历经三朝,后宫亦经历了无数次大动荡,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多少煊赫一时、宠冠六宫的美人儿,或殉葬、或自戗、或被赐了死,连带着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跟着赔了性命。 就這也算不错,横竖還享過几天福、過了几天好日子。 更有那一等不受宠、抑或宠過了又被丢在一旁的妃嫔,莫名其妙便受了什么事的波及,白绫、鸩酒已经算是体面的了,最怕的就是被扔进内安乐堂。 顾红药忍不住打了個冷战。 那地方可是实打实的冷宫,管教你有进无出、有死无生,仅红药所知,便有冻死的、饿死的、受尽凌辱而死的、自己发疯掉在井裡淹死的等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内安乐堂死不了的。 而最叫人齿冷的,還是那些死不了、活受罪的,比如,那一瓮又一瓮的人彘…… 红药哆嗦了一下,不肯再细想。 总之,這大齐朝的后宫,就是個择人欲噬的怪兽,它张开巨口,将那一條條鲜活的人命剥皮、拆骨、吸血、敲髓,再一口吞进去,连個渣子都不给你剩。 若想在這样的地方活下去,恩宠、财富、权势、美貌,统统不作数,唯“运道”二字,至关紧要。 运道好的,就算白绫吊在了脖子上,也能化险为夷、出人头地;运道差的,纵使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是转头成空。 顾红药觉着,前世的自己,旁的不行,运道却還不错。 正因为运道好,她所迈出的每一步,才都巧之又巧地赶在那個点上,让她最终得以生還。 而有了這一层好处,她還改什么命? 那就是一根独木桥,半步不能错踏,若换個活法儿,万一沒赶上那個节骨眼儿,那可就得把命给搭进去了,到时候找谁哭去? 以苟活半世,换余生逍遥,這买卖不亏了。 前世她可开了三十来年的酱菜铺了,這入息多寡,她一眼就能瞧出来,断不会错的。 顾红药习惯性地咳了一声,伸手欲捶腰。 可是,那手伸出一半,她便又缩回了去。 罢了,她险些又忘了,她今年才十二,不是七十岁。 她摇了摇头。 年纪一大,就爱忘事。 初初回来那几日,她总犯糊涂,时不常地便想自称個“老身”,還总寻思找根儿木头当拐棍使,走起路来大喘气,又爱驼背,直挨了好几顿骂,才算掰回来。 谁教她前世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岁了呢? 這老着老着,就老成了习惯,改起来并不容易。 “呼噜噜……”睡在对床的红棉发出一阵轻微的鼾声,嘴裡還吧唧着,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顾红药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過去。 “咚”,床板晃了晃,鼾声立止。 红棉并未被惊醒,翻了個身,仍旧睡得酣沉。 顾红药收回腿,将眼睛闭拢来,虽睡不着,养养神也好。 她与红棉這半個月都该晚班儿,一個管上半夜、一個管下半夜,是以晨起洒扫這些活计,便轮不着她们了。 說起来,這冷香阁裡的宫人,也就這個月头才配齐。红药、红棉并方才抬水进院儿的两個,皆是从各处调拨来的,其中生得白净些的叫红衣、眉眼细细的那個叫红柳。 她们皆是建昭十一年入的宫,大部分在内府各处当差,如红药便在内织染局,红衣在酒醋面局,红柳好些,分在了尚食局,唯有红棉,被分派在金海桥南,服侍一位贺姓美人。 不過,两個月前,那贺美人不慎受了些寒,缠绵病榻月余,到底沒熬住,香魂袅袅便归了天。恰彼时冷香阁缺人,红棉便被分了過来。 這一回宫裡调派人手,动静颇大,东、西六宫皆在其列,究其原因,却是因了去年秋时,有孕在身的德妃娘娘突然病殁,死的时候,腹中男胎已然成了形,直叫建昭帝心疼不已。 這還不算完,便在入冬前后,接连又有两位妃嫔滑了胎,且皆是男胎。 后宫如此频繁地出事,天子极是震怒,遂将此事托付给周皇后细查。 周皇后惟恐有误,便又請动李太后相助,二人联手,施以雷霆手段,将后宫好生清理了一遍,很是打杀了几個宫人。 因日夜忙着此事,周皇后很快便病了,建昭帝与李太后尽皆揪心,追查之事亦不了了之,而太后娘娘更是哭了好几场。 這后宫之中,佳丽无数、美人成群,却偏偏无一人生下皇子,建昭帝践祚十余载,膝下竟只得三位公主,她老人家能不焦心? 是故,今年初时,宫中又广派人手,前往京畿并周边行省大肆采选淑女并宫人,最后共选得淑女四十名,宫人百余個,充实后宫,宫裡也着实热闹了一番。 顾红药记着,前世时,太后娘娘趁着二月寿诞,大排筵宴,一来是拿此事做由头,冲一冲宫裡的晦气;二来么,也是为着天子大业计。 彼时,周皇后已然大好,遂由建昭帝亲陪着,共同出席了李太后的寿宴,那四十名淑女亦盛妆到场,献上了别致的寿礼,有抚琴弄箫的,有吟诗作词有,有写字作画,不一而足,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而宴罢三日,便有几個才貌出众的淑女,得蒙天子恩宠,就此晋了位份,一步登天。 不過,那都是一個月前的事了,顾红药重生得晚了些,倒是沒赶上。 而既有新人晋位,则那旧人也需眷顾一二,方能显得圣意宽仁、恩宠均沾,是故,建昭帝便顺手将头几年进宫的那一批也给晋了位份,冷香阁的主人——张婕妤——便是其中之一。 她原只是個美人,按例只能有四個宫女,如今晋升婕妤,自不可等同视之。不仅住处从金海桥南挪到了桥东,有了单独的院子住,且服侍的人手也多了四個,便是红药她们。 此刻正在中庭扫地的罗喜翠,以及去领早膳的刘喜莲,這两個服侍张婕妤的时候也算长久,皆是三等宫女,比顾红药她们地位略高些,却也仍旧提不上筷子。 倒是剩下的两個管事头儿,一個钱寿芳、一個王孝淳,却是那名牌上的人物,亦颇得张婕妤信重。 钱寿芳乃是张婕妤初进宫时就跟着的了,多年主仆,如今仆随主贵,已然混上了正九品掌事,虽只是個虚名,品级却是真的不能再真,在這冷香阁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威信甚重。 王孝淳则是一年前惠妃娘娘亲赏下来的,张婕妤与惠妃娘娘私交甚笃,连带着也高看王孝淳一眼,处处敬他三分。 细說来,這王孝淳原先在惠妃娘娘跟前混得很不如意,如今凤尾变鸡头,他又沒什么野心,日子倒也過得,且他从前也在金海桥一带厮混過,各处都有熟人,很吃得开。 思及此,顾红药便又是一叹 拢共也就這么九個人,院子也就只有一进,关起门来,却是法度俨然,倒与那朝堂无甚两样。 迷迷糊糊地想着,倦意上涌,她终是睡了過去,待到被红棉拍醒时,已是午错时分。 匆匆用了饭,四個新来的小宫女便被叫进耳房,跟着罗喜翠、刘喜莲学规矩。 這是每旬的定例。 末等小宫女每旬皆需受训半日,由所属地的大宫女教导,尚宫局会不定期派人来查,還要抽人考核,举凡有那躲懒耍滑、宫规不熟、规矩不严的,便要送进宫正司惩处,若有再犯,一院的人都要跟着吃挂落。 因此,這每旬的教学,无人敢于轻忽,众人皆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恐有错漏。 顾红药大抵是唯一的例外。 宫规她倒背如流,礼仪规矩更是闭着眼睛都不会错,举手投足要多规范有多规范。 那是她上辈子流血流泪、挨打挨骂换来的,哪怕死了、烧成灰、化作烟,那烟气儿也能聚出人形来,端茶送水、叠被铺床,管保把主子服侍得妥妥贴贴。 于是,她走神了。 半低着脑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顾红药心中想的却是:早知道前世死得那样快,她就该把那话本子瞧完了再咽气。 如今這一闭眼,忽忽回到少年时,却不知那话本子裡的周寡妇与马秀才,有沒有成就好事? 再有,那《嫡女宅斗私人手扎》、《重生之富贵大闺女》最后一册,刘瘸子有沒有买到手?那结局到底是喜還是悲? 盯着罗喜翠翻动的嘴皮,顾红药心底怅怅,只觉這满眼春光,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相关 __其他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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