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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7章 黑白

作者:姚霁珊
午错时分,雪渐渐下得大了。 天地间似悬了一幕阔大的珠帘,翻卷着、舞弄着,掠上黛瓦、扑入曲廊,将整個世界尽皆拢住。 影梅斋西次间中,红药独個儿倚窗坐着,神思有些恍惚。 窗玻璃上剪出一茎梅影,寒枝虬结、积雪盈寸,偶有风過,那重重锦屑便与漫天飞雪融在一处,教人分不出谁是谁来。 红药缓缓抬手,按向小腹。 “好妹妹,你有喜啦!” 带笑的语声,似犹在耳畔,然细辨之时,却又仿佛从无人說過這话,一切不過是虚妄一场。 红药下意识地用着力。 指尖处传来绢袄柔滑的触感,复又透出些许温热。 又或许,间杂着微不可闻的跃动。 她有孩儿了。 是她的。 也是他的。 沒来由地,红药的眼眶一阵发热,心头亦滚過热流。 老身有后了! 她嚅动着唇角,想要放声大笑,可那笑容尚未至眼底,便又被一汪酸软浸化。 若他在身边,想必会比她還欢喜罢。 红药咧开了嘴,汪在心底的那一泓泉,顺着眼角滑落。 “這冤家!” 她咬紧牙,呢喃声却极软,仿若窗外的雪,风儿一吹,便飞去了天边。 “夫人,鲁妈妈回来了。”帘外忽地响起熟悉的语声。 红药陡然回過了神。 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又自袖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妆镜,左右端详了一番,见并无不妥,她方徐徐說了一声:“进来。” 话音落地,鲁妈妈便快步走进屋中,那满脸的喜气几乎溢出来。 红药见了,不由笑道:“妈妈這是见着我娘了。” 停一息,又稍稍放低了声音:“沒教旁人知晓吧?” 听得此言,鲁妈妈忙敛了笑,垂首低声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见着老夫人了。因說是夫人有要紧的事儿要說,老夫人就把人都遣了下去,单与奴婢說话来着,连世子夫人都沒在跟前呢。” 红药笑着点了点头:“也就罢了。” 她有孕之事到底也算大事,头一個便需知会刘氏,至于旁的人,红药却是暂且不想惊动。 一来她月份尚浅,若早早宣扬开了,万一有個什么,反为不美; 二来,王府如今正忙着徐婉贞并徐婉顺婚事,阖家都不得消停,红药委实不想往裡添乱。 最后,亦是最紧要的一條,便是时机不对。 两辈子的经验告诉她:這個年关,宜静不宜动。 维持现状、老老实实地呆着,比啥都强。 此时,便闻鲁妈妈在旁轻声道: “老夫人听了奴婢报的喜信儿,乐得不行,当下就要让人去库裡取上好的药材,教奴婢劝住了。奴婢把夫人意思說了,老夫人說這样很稳当……” 絮絮地将刘氏的意思转述了一遍,末了她又笑道:“……因夫人不愿声张,老夫人便也沒让奴婢多带东西回来,只予了奴婢两份安胎暖宫的秘方。” 一面說话,她一面便自袖中取出個不起眼的锦囊,双手呈上。 红药忙接了,展开略看了两眼,便含笑道:“柳姐姐的方子和這個差不多。” 柳湘芷临去前,亦写了保胎的单方,如今看来,刘氏手上的這两份,可能也是柳家女子的手笔。 鲁妈妈陪笑道:“可不是么?再,老夫人還让奴婢带回来几匣子银锞子、银笔锭并香袋儿、荷包什么的,夫人可要瞧一瞧?” 红药摆手笑道:“不用瞧了,妈妈出去了与荷露一声,让她点清楚了,尽收在小库裡便是。” 這些银锞子、香包儿之属,皆是過年赏人用的,刘氏想得周全,提前让人给送来了。 鲁妈妈忙道:“是,奴婢出去就与荷露說。” 红药便又问两句国公府的情形,正說着话,忽听窗子外头传来“呜——”地一声响。 悠长如笛韵,却又比那低沉些。 红药一凛,不紧不慢回過头,便见窗台上立着只黑羽红喙的鸟儿,正低头梳理羽毛。 黑羽鸽! 她的视线扫向鸽子的双足,旋即回身转望鲁妈妈,笑得若无其事地:“罢了,有劳妈妈走了一遭,快下去歇歇罢。” 鲁妈妈根本未作他想,应了個是,便挑帘出了屋。 荷露并芰月正在门边守着,见她出来了,双双上前打招呼。 鲁妈妈便将红药交代的事說了,荷露领命而去,芰月便搭讪着道:“妈妈這趟差事可不短,用過饭了不曾?” 鲁妈妈笑道:“用過啦,在老夫人跟前领的饭。” 语毕,伸头往院子裡瞧了瞧,咂嘴道:“啧啧,這些鸽子倒是不怕冷,下着雪還到处飞呢。” 芰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几只黑羽鸽正在雪地裡找东西吃,遂吃吃地道:“這么一瞧,這雪裡黑、黑裡红的,倒也挺好看。” 這话說得巧,鲁妈妈不由笑起来:“你這丫头倒会說话。” 再闲话了几句,她便笑着辞了出来。 因影梅斋屋舍少,她的住处便安置在了院子北边的套院儿,好些丫鬟婆子皆住在那裡。 她這厢才跨出院门儿,一阵疾风便兜头盖脸扑上来,直吹得伞面儿一阵乱晃。 鲁妈妈忙双手抓牢了伞,紧走几步绕過院墙来到背阴处,那风才小了些,她便立在墙根儿下拍打衣裙。 也就在這個当儿,她眼尾余光忽地瞥见,一個白花花的东西“呼”地一下晃了過去,像是個活物。 她唬了一跳,凝神再看时,却只见飞雪连天,远处一個穿青衣的婆子正踽踽走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鲁妈妈不由暗自失笑。 想来她這是疑心生暗鬼,因要隐下红药有孕在身的消息,一时却是失了方寸。 将這些杂念按下,那青衣婆子此际已然走近,鲁妈妈這才发觉,来者正是李婆子。 “哟,妈妈這是才下值么?”她客气地笑问了一声。 金家几個儿子都很有出息,李婆子自亦有了几分体面,鲁妈妈平素总是高看她一眼。 李婆子显是也瞧见了她,倒也不曾托大,离着老远便立住脚,规规矩矩地屈身道:“劳鲁管事动问,老婆子才下值,正要去找大媳妇說话去。” 原来是去找金大嫂的。 鲁妈妈并不敢受她的礼,侧身让了让,口中笑道:“折煞我了,妈妈快快請起。”說着又回手指向影梅斋的方向,温言道:“您這时候過去正好儿,我才瞧见金大嫂去了耳房呢。” 李婆子陪笑道:“那敢情好,老婆子就怕白跑一趟。多谢鲁管事。” 鲁妈妈笑着摆了摆手,打着伞去了。 李婆子立在道旁,眼见那苍黑的背影沒入风雪,方才紧紧捏住袖笼,呼出了一口浊气,旋即转首四顾。 雪落无声,天地间一派苍茫,不见人迹。 李婆子似是放下了心,遮掩着身形,快步转過院墙,随后在墙角停步,借着高墙并雨伞的遮挡,将袖笼裡的纸條儿取了出来。 纸條上并未写字,只画着几個古怪的图案。 她仔细瞧了一会儿,口中喃喃有声,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而后,她便将纸條塞进口中,仰脖儿咽了下去。 直到這一刻,她那张总是欠乏表情的脸上,才有了几分舒展与活气。 她转過身,施施然往四下瞧了一会儿,便抬手按向了衣襟。 那裡缝着一张银票。 一千两。 宝瑞钱庄,通存通兑。 李婆子勾起唇角,放下手,抬头看天。 透過千重雪影,她恍惚瞧见了那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正拍打着翅膀,向大雪深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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