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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1章 内外

作者:姚霁珊
向采青跑了。 就在前天傍晚,有人瞧见一個黑衣黑裙、形貌肖似向采青的妇人,不紧不慢离开朱家后巷,混入即将开市的夜市人潮中,再不见踪影。 因彼时正值家家灶火、户户炊烟,大伙儿皆忙着饭食,故纵使瞧见了她、且亦觉此女模样怪异,却也无人去多问一声。 毕竟,那朱家也算是沾着皇亲的,他家后巷偶尔进出几個与众不同的女子,亦属寻常。 就连朱家对此事亦是一无所知的。 次日晨起时,因见各房夜壶未净、北角门虽掩着,上头的铜锁却只虚虚搭了個边儿,伸手一推就开了,竟是一宿未锁。众人這才惊觉,专管倒夜香的向妈妈——不见了。 管事忙找去她的屋子,见裡头空荡荡地,唯几套仆役的衣裳并破铺盖卷儿,一应细软尽皆沒了影儿。 那管事情知不好,忙忙禀至朱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当场便厥了過去。 那向采青可是足花了她五分银子买下的。 于朱老太太而言,這不啻一笔重金。 原先她還打算着,把人送去女儿手下做個亲信,也好让女儿与娘家的关系更近,更方便走动(捞钱)。 孰料其人竟不堪用,贪墨了王妃的银钱,被王妃一脚又踢回了朱家。 彼时朱老太太已然觉得這钱花得冤枉,不自在了好些日子,却不想,這向采青竟胆大至此,這就么光明正大地跑了?! 那跑的不是人,是钱呐! 你教老太太如何不肉痛? 五分银子啊! 朱老太太這一晕,朱家上下自是乱了套。 好在很快她便醒了過来,睁眼就掉泪,揉着心口直喊疼。 朱家宗妇王氏深知婆母秉性,知道老太太实则沒病,就是舍不得钱。 只孝字当前,王氏也不敢掉以轻心,仍旧請了惯常走动的大夫来瞧。 幸得果然无事,不過是一时急怒攻心罢了,大夫說吃两剂汤药舒散舒散,也就好了。 将大夫送走,又命人好生服侍朱老太太睡下,王氏便让朱大老爷报官。 奴仆私逃乃是重罪,不报官說不過去。 朱大老爷便拿着向采青的身契去官府报案,可他再也沒想到,官府竟是查无此人! 那身契竟是假的! 就连那份画押钤印的官府文书,亦是伪造! 朱大老爷登时傻了眼。 身契造假尚有可为,這官府公文如何作伪? 這得是多大的胆子? 又得是多高明的手段? 尤其是后者,那可就不是逃奴這种小案子了,那可是……那啥啥来着。 朱大老爷一时也想不明白,心下只道大事不好,直是汗出如浆,魂儿都快吓飞了。 他原就是個沒主意的,惶急之下,只得硬改口說自個儿弄错了,让那官差销案,怕官差不允,還偷偷把個金戒子塞了過去。 那官差本就知他家有些斤两,朱家大姑奶奶嫁进了王府,轻易不好得罪。 此外,逃奴亦是家宅私务,哪怕那公文是假,也不過一個奴婢罢了,“民不举、官不究”,看在钱的份上,一切好說道。 于是,官差顺水推舟,收金销案,两相干净。 朱大老爷吃了一场惊吓,直待回到家中,那三魂七魄方才归位,再一细想,不由自得起来,挥手间便为家人消去一场祸患,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一时逞能,便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王氏。 王氏登时就变了脸。 只是,看着自家夫君那张“快来夸我”的得意脸,她委实不好折了对方颜面,只好虚应了几個“好”字,心下却骂“好你個棒槌”。 自家夫君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坑全家。 兹事体大,岂容含糊? 那向采青可是做過王妃亲信的,其在王府内宅更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既知其身契是假、公文是假,则她混进王府,必有所图。 王氏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這一层。 而如此可疑且担着大干系之人,朱大老爷居然指望一笔糊涂账带過? 天真近乎蠢! 然而,事已至此,王氏再想补救却是极难,因朱大老爷已然触犯了大齐律:一谎报案情、二贿赂官差。 真是无事也被他办出事来了。 骂声棒槌都算抬举他,毕竟棒槌還能打個人、洗個衣服,朱大老爷能干啥? 上赶着花钱往自家身上泼脏水么? 索性改叫粪勺得了! 王氏直气得心口疼,坐着歇了好半天,方召来两個能干婆子,悄悄命她们去找当初的人伢子。 這伢子极可疑。 不過,王氏觉得找到人的可能性极微。 果然,两個婆子很快便回来了,报說那人伢子早离了京。 王氏一声长叹。 被朱大老爷搅和了一通,她能够施为的余地已然极小,前不可去拆自家夫君的台,后却也无法坐视此事不理。 思忖再三,她挑了個时辰召集府中仆役,当众下了封口令。 巧的是,便在她下令时,王府四姑娘遣来的婆子,刚好进门儿。 如此一来,向采青逃跑的消息,便顺理成章透给了徐婉顺,也就等于知会了王府。 而无论王府会如何处置此事,朱家皆立于不败之地。 若报官细查,以王府之尊,朱大老爷犯的那点儿错,很容易就能抹平;若王府自個儿查或是根本不予理会,那更好,朱家還能少担些干系。 身为朱家宗妇,王氏不得不将家族放在首位,殚精竭虑地谋算他人,虽說亦有其不得已之处,然她心中总觉难安,更觉得对不起老师的教诲。 于是,事后她又将姑娘们找来,掰开揉碎细說了一回,也算让她们看個教训,往后好少走些弯路。 便在王氏以己为例与姑娘们說话时,荷露对红药的禀报,亦接近尾声: “……四姑娘告诉婢子這事儿之后,又把那婆子叫来,让她再說了一遍,婢子听她說得仔细,前后皆是通的,可见此事不假,便立时回来报给夫人了。” 說這话时,她垂首立于红药座前,视线扫過裙角,见上头泥渍点点,不由有些局促,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方才从风竹院出来时,雪下得正紧,满地儿雪水泥泞。她因急着回来复命,一时不及理会,此际却是悔将上来,只得拼命祷告别被主子瞧见。 红药并不曾注意到這些。 她转望着窗外飞雪,杏眸中似有明亮的流光划過。 然而,一息之后,她却又归于平静,回首浅笑:“罢了,事情原委我都清楚了。你快下去歇着罢。再,使個人去把金大嫂叫来。” 荷露忙领命去了,不多时,红药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笑语,内中似杂着金大嫂的声音,她立时提声唤道:“是金嫂子来了么?快进来說话。” 金大嫂正与几個小丫头打招呼,闻听此声,忙忙应道:“是奴婢来了,奴婢见過夫人。” 随着话音,早有小丫头打起锦帘,将金大嫂往屋中让。 因這丫头有些面生,金大嫂下意识多看了两眼,那丫头却也精乖,满脸堆笑地道:“金嫂子不认得我了?我是茵儿。” 金大嫂隐约记得有這么個人,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跨进了屋门。 茵儿放下帘子,呵了呵冻僵的手,悄步行至廊边,举目四顾。 庭户无声,唯大雪寂寂而薄,天地间一片肃杀。 她将手拢进衣袖,呆望着院子出神,一双耳朵却竖得高高地,静听身后动静。 约小半刻后,帘后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要出来。 茵儿忙快步行至门边,探手掀开帘幕,果见金大嫂走了出来。 “金嫂子出来啦。”她笑着打了個招呼。 金大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踏出了游廊、 然而,尚未走出几步,她忽又驻足,身子将转未转地,仿佛是要回身說话,又仿佛是在看院中的雪。 “金嫂子,您怎么不走了呀?”茵儿巧笑着问道,那双清亮的眼睛裡,似有一些什么飞快掠過。 金大嫂沒接话,只安静地站着。 约十来個呼吸之后,她蓦地回首笑道:“嗳,你瞧這雪下得多好?那梅花的花枝儿上都白了呢,等开了花,白雪红梅地,再把丸大爷抱来,那就是一幅画儿啊。” 突兀却又流畅地說了這一大篇话,她似亦觉多言了,讪笑道:“瞧我,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說着又打趣:“茵儿姑娘可别嫌我絮叨,這人年纪大了,就爱說话。” 茵儿握着嘴直笑,模样极乖巧,与旁的小丫头别无二致。 金大嫂作势瞪她一眼,自個儿也笑了,摆手道:“罢,罢,不和你闲嗑牙了,且去,且去。” 說着便一阵风似地下了游廊,伞也沒打,就這样顶风冒雪去了前院儿,将红药吩咐的差事交代给了金大柱,這才回转。 此时已近黄昏,雪落如帘,较之春天的风絮還要紧密,风倒是沒方才那样大了。 金大嫂依旧沒打伞,這一路行来,直是两肩白雪、一头霜华,跟個雪人儿也似,自那朱户曲廊间穿行而過,却是不曾回屋,而是来到了北角门。 李婆子正一脚踏着门槛倚门观望,老远见她来了,大口呼出一团白气,抬手招了招,涩声道:“你怎么這么慢?快着些。” 金大嫂脚步一顿,神色有些难看。 好歹也是大管事了,李婆子却像在招呼使唤丫头。 此时,李婆子已然转身进屋,并未发现她這片刻的情绪。 就算发现了,她也只会当作不知。 在长子并次子夫妇跟前,她从来无甚顾念,想說什么說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且,言出必行、不容违抗。 她未必不懂两個儿子有怨,却懒得理会。 今亦如是。 从柜子裡翻出茶碗,拿凉水涮去浮灰,再倒上半温的茶,李婆子信手将之搁在桌上,顺势在火盆旁坐了下来。 方才站了半天,身上的热气都跑光了。 她施施然地烤着火,等了许久,金大嫂却迟迟不曾现身。 她微觉不虞,沉着脸回头望去,便见金大嫂正立在阶下,瞧来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怎么不进来?”李婆子问,又招了招手,面上浮起极鲜见的一缕笑:“快进屋烤烤火,站在外头作甚?” “媳妇一会子還有事儿,就不进屋了。”金大嫂搭讪着笑道,向身上扑打了两下,问话声被风吹着,有些飘忽: “娘今儿怎么就想起来叫我打听那几個大丫头的事儿了呢?” 李婆子一怔,面上的笑容飞快淡了下去,扭脸盯着火盆,冷冷地道:“怎么着?不能问?大管事娘子不乐意帮這個忙?” 金大嫂抬起头,飞快地睃了她一眼。 那是极深的一瞥,意味难明。 然而,她的语声却還是轻缓的,一如从前在婆母跟前小心应承的模样:“嗐,哪儿那么些個不成呀?娘您也忒想得多了。” 她笑得讨好,急于解释什么似地:“媳妇就這么一问罢了。我方才都打听過了,荷露先去长房问了句话儿,過后夫人让她下去歇着,另叫了芰月她们三個去小库房搬衣料。” 她两手比划着,一脸地眉飞色舞:“吓,娘您是不知道,那衣料可金贵着,媳妇亲眼瞧见過的,真真比那丝缎還软滑轻透,叠上几层都能照见人影呢。” 她說着已是两眼放光,仿佛那衣料成了她的:“听說县主得了六匹,四姑娘得了两匹,出阁的时候放衣箱裡。光是這八匹料子就不下成百的银子,芰月她们哪……” “得了,我知道了,别說了。” 她尚未說完,李婆子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金大嫂一怔,旋即便有些讪讪地起来,小声道:“這不是娘要媳妇打听的么,媳妇就多问了两個人。” 李婆子沒說话,坐姿却从方才的侧耳倾听,变成了背向而坐。 金大嫂却像是沒发现,仍旧絮絮地道:“论理這些不该媳妇打听的,主子又沒吩咐,我到处问人就显得轻浮了。只娘交代的事儿,媳妇断不敢不应。娘听听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外传。” 虽听不大清,這隐约的聒噪却令人心烦。 李婆子眉头夹得死紧,旋即又挤出笑来,回头道:“罢了,我叫你打听這些,也是想和那几位姑娘多亲近亲近。這看门儿的差事委实不怎么舒坦,我想找人說项說项,看能不能换一個。” 金大嫂恍然大悟,半是埋怨、半是欢喜地道:“娘您也太见外了。想换差事何必舍近求远,媳妇和大郎都能說得话的,您找谁不比找自個儿家人可呀?” “八字還沒半撇儿呢,我也就這么一說。”李婆子的话有些敷衍,笑容倒是沒减,拿手在脸上搓了搓,又问: “說起来,夫人今儿紧着叫你,可是有事?” 金大嫂低头专心掸裙子,语声重又变得飘忽: “是有事儿。朱家跑了個倒夜香的妈妈,叫做向采青。因她在王妃跟前当過差,夫人便叫媳妇与大郎說一声,让他請王爷的示下。” 细碎的雪片随着她的话声落地,她深蓝的裙角很快便只剩下几块模糊的湿渍,再无一丝雪色。 她抬头看向李婆子,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夫人让我也帮着在府裡打听着呢,是以我与娘說這些也不打紧。却不知娘可听人說過這位向妈妈?” 李婆子沒說话。 她定定地看着门外大雪,似神游天外。 金嫂子望了她片刻,蓦地“哈哈”一笑:“娘,您想什么呢?怎么也不理一理媳妇呢?” 极尖利的音线,瞬间令李婆子回了神。 她看了金嫂子一眼,嘴唇翕动着,仿佛有话要說。 而最终,她却只是挥了挥手:“既然有差事就快去办。你說的那個什么妈妈,我不认识。” 說着她便探手关门,似是一刻都不愿多等:“我得关门儿了,這冷风直往屋裡灌。” “成,那媳妇這就去了。娘好生烤火吧。”金嫂子恭恭敬敬地笑道。 门扇渐合,着那张殷切的笑脸,亦被掩在了外头。 李婆子两手扶着门,嘴角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门外金大嫂垂在袖边的手,亦轻轻颤了颤。 這個刹那,身处屋子内外的婆媳二人,神情竟是奇特地相似。 薄薄一扇门,仿佛隔开了两個世界: 屋中炉火明灭,照见一张阴晴不定的脸;而屋外却是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悄然隐沒,便连那两行足印,亦很快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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