綽約 第67節
“爲了別人的事情來找我,那個師兄跟你什麼關係?”裴廷約問。
“同學朋友,”沈綽知道他又想歪了,有點氣悶,“沒別的關係,我念研究生時他是帶我的博士,很照顧我,他家裏女兒剛出生,我不想他因爲這事破產一時想不開,所以幫着問問。”
“賠了錢就想不開,那他也挺脆弱的。”裴廷約哂道。
沈綽沉下氣:“他到底要賠多少錢?”
“沒多少,”裴廷約說,“但攤到他身上大幾千萬大概也是有的,他們公司之前增資擴股過,他當時認繳了上億的新增註冊資本,實繳數額卻連三分之一都沒有,這兩年市場不好,他公司幾個大項目都虧得血本無歸,公司資產已經所剩無幾,我的委託人想拿回錢,只能向他們這些沒有繳清註冊資本的股東追償。”
沈綽啞然,大幾千萬,以他對那位師兄的瞭解,確實就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還有別的辦法嗎?”
“有是有,”裴廷約淡道,“他那個公司還有個大股東,是另一間民營公司,增資時認繳了他們公司兩點五個億的註冊資本,並且實額繳清了。
“但之前我們申請法院查過他們公司的資金流向,發現這筆錢後來被以債權投資的形式分幾次轉了出去,之後或許轉手幾道,又落到某個基金賬戶上,以減資的方式回到了他們大股東公司裏,如果是真的,那就是這個大股東抽逃出資,空手套白狼。”
沈綽愣了愣:“那你們沒有起訴他們嗎?”
“你師兄和其他股東自己都雲裏霧裏,只懂得做技術,其他方面完全被這個大股東牽着鼻子走,”裴廷約有些好笑,“我只要幫我委託人拿到錢,問你師兄他們要,還是問其他股東要,有區別嗎?如果證據確鑿,我們當然會把對方一起告了,但現在證據鏈不完整,轉出去的錢還到海外轉了一圈,沒法查,是不是的都只是我的猜測。”
沈綽聽懂了:“……但你剛說有辦法。”
菜已經上桌,裴廷約揚了揚下巴:“先喫東西。”
被他的目光盯着,沈綽只能捏起筷子。
裴廷約給他夾菜:“沈綽,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沈綽:“……”
裴廷約似笑非笑:“分了手的陌生人,那你以什麼立場來要求我想辦法?”
沈綽被他一句話問住,半晌才解釋道:“不是要求,我就是想問問有沒有什麼辦法,即使不是你,只要是我認識的人,我都會厚着臉皮去問一問。”
“問了,然後呢,我告訴你了,辦法就是找證據證明他們大股東抽逃出資,他自己就能少賠點,但是很麻煩。”裴廷約道。
“我知道了,”沈綽輕吐出一口濁氣,“我告訴他,讓他自己想想辦法。”
“沈綽,”裴廷約再次問,“沒有這個事,你會來跟我喫飯嗎?”
沈綽:“……你想聽實話?”
“好吧,那你還是別說了,”裴廷約微微撇嘴,“所以剛纔上我的車確實是不情不願的。”
“這頓我請你,”沈綽說,“當感謝你回答我的問題。”
“還人情真快,”裴廷約卻不怎麼領情,“你還真是一點面子不給啊。”
沈綽耐着性子:“那你說吧,你想要怎樣?”
“把我微信加回來。”裴廷約直接提出要求。
沈綽默了一瞬,很快拿出手機:“加吧。”
反正裴廷約時不時地發短信騷擾他,加不加的也沒什麼區別。
這次輪到裴廷約稍微意外,或許沒想到沈綽答應得這麼痛快。
微信號重新加回去,裴廷約劃撥了一下手機屏幕,好奇問:“以前不是很喜歡拉黑人?爲什麼跟我分手了反而沒這麼做?”
沈綽很想翻白眼:“幼稚。”
“原來沈教授知道自己以前幼稚。”裴廷約點頭。
沈綽頓時不想再跟他說下去,低了頭喫東西。
喫完飯在露天停車場重新上車前,裴廷約先拉開車門,將散落在前座的那些花一枝一枝拾起。
沈綽站在一旁,看着他慢悠悠的動作,後知後覺地尷尬起來,——自己好像是有夠幼稚的。
撿起最後一枝花,裴廷約數了數,除了被沈綽碾碎的那些,一共二十六枝紅玫瑰。
他回頭看了眼沈綽。
觸及裴廷約眼中促狹,沈綽的神色略不自然:“……你動作快點吧。”
裴廷約垂眼笑了笑,當着他的面,解開自己的領帶扯下,——依舊是昨天他借給過沈綽的那條。
領帶纏上花枝,靈活地繞了幾圈,再綁了個漂亮的結,將那一束花纏緊。
做這些時裴廷約的雙眼始終直勾勾地盯着沈綽,沈綽避不開,心跳漸亂時,裴廷約將花遞到了他面前:“送你的,拿着。”
沈綽沒接,裴廷約又將花往前遞了遞:“拿着吧,好歹是你學生們的心意。”
天色已然暗下,周圍漸起的城市燈火映亮他的眼,沈綽看到他眼底的那抹笑,終於將花接過去。
裴廷約高興示意他:“上車。”
八點半,車回到淮大教工宿舍樓下。
沈綽說了聲“謝”,推開車門,裴廷約叫住他:“還你樣東西。”
他在沈綽不解目光中推開扶手箱,摸出了那把之前落他車上的水果刀。
小刀遞到面前,沈綽瞬間語塞。
“不要?”
“……送你吧。”
裴廷約:“刀子送我?”
沈綽擡眼:“留給你防身,免得你小命隨時玩完。”
裴廷約樂了:“那好吧。”
沈綽不再理他,下車帶上了車門。
裴廷約卻又降下車窗,叫了他一句,車外的沈綽回頭。
“上去了早點休息,下次見。”
裴廷約的嗓音格外溫柔,眼神也是,沈綽怔了怔,很輕地點了下頭,轉身進去了。
他的房間很快亮起燈,裴廷約收回視線,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那把刀子。
握在手中把玩着,他回想沈綽剛說那句“防身”時的語氣和神態,神情格外地愉悅。
片刻,他將刀扔回扶手箱,重新發動車子。
週一下午,裴廷約回到律所,聽助理說蔣志和在辦公室,“嗯”了一聲,直接過去。
蔣志和剛泡了茶,見裴廷約進來便示意他坐,問他要不要。
裴廷約接過只嚐了一口又放下,直接提起正事,將沈綽師兄公司那個借貸糾紛案大致說了一遍。
蔣志和喝着茶,漫不經心地聽,末了說:“聽起來是個挺簡單必贏的案子,有什麼問題嗎?”
“他們大股東那間康園電氣公司有抽逃出資的嫌疑,但做得很隱蔽,錢還去國外轉了個趟,我想主任你找人幫忙查查。”裴廷約直接說出來意。
“沒必要吧,”蔣志和道,“反正還有其他股東,能有人承擔賠償責任就行,錢都轉到國外去了,要查哪有那麼容易。”
“其他都是小股東,不一定有多少錢能賠的,怕之後執行起來沒那麼順利,”裴廷約鎮定說,“能拿住這個大股東是最好的。”
“你這個案子收了多少律師費?這麼盡心盡力?這可不像你平常的作風。”蔣志和玩笑式地道。
“沒多少,”裴廷約四兩撥千斤道,“就正常收費標準。”
“那你爲了這麼個小案子特地來找我?聽着也不是什麼特別需要在意的大客戶吧。”蔣志和點了根菸,看他的眼神有些懷疑。
“三個億的債務糾紛,也不小了。”裴廷約堅持說。
錢去海外轉了個圈,正常手段便沒法查了,但不代表一定不能查,至少蔣志和是有辦法的,裴廷約自認哪裏都不比蔣志和差,唯一隻差在人脈累積上。
蔣志和能在這行有今時今日的地位,顯然不只是業務能力這單單一方面的事,裴廷約願意按捺着暫時仍在蔣志和手下“學習”,無非是這最重要的一樣東西,他還沒完全學透。
這事對他來說倒不全是爲了幫沈綽,他也想看看,蔣志和能用什麼手段、找什麼人查到這些證據。
“用非常手段查到的證據,要先在外面讓它合法,拿回來纔有可能用得上,”蔣志和說,“做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裴廷約難得表現出謙卑,“麻煩主任了。”
蔣志和抽着煙,盯着裴廷約的眼睛暗自審度。
從好幾年前起,不,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從沒在這小子眼裏看到過半點對自己的尊敬和服從,這是一頭養不熟的狼,隨時可能反咬他一口,他知道。一邊防備警惕,一邊又忍不住可惜,裴廷約的確是他見過的,各方面都最出色最像他的一個。
所以明知他們之間隔着一筆心照不宣的血債,他還是把人帶在身邊,親手養大了他的野心。
“行吧,”蔣志和抖了抖菸灰,答應下來,“我幫你找人查查吧。”
裴廷約點頭:“多謝。”
“不說這個了,”蔣志和岔開話題,“聽人說之前啓德科技節酒會上,你跟人打起來了?什麼事這麼衝動?”
“沒什麼,”裴廷約不想多說,“碰到個無賴,已經解決了。”
“當時那位沈教授也在旁邊?”蔣志和說着,目光落到他戴了戒指的手上,“什麼時候連戒指都戴上了?”
裴廷約沒打算瞞着蔣志和他和沈綽的關係,瞞也瞞不住,所以沒否認,只說:“這是我的私事,主任還是別多過問了。”
“一說完正事就翻臉,”蔣志和笑罵道,“你這小子永遠是這種德性。”
裴廷約沒興致跟他說笑,閒扯了幾句,起身告辭,蔣志和提醒他:“至少這杯茶喝了吧,我親手倒的茶,不喜歡別人只嘗一口敷衍我。”
裴廷約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了。
他看着蔣志和略浮腫隱約顯得病態的臉,始終心平氣和:“主任你忙,我先走了。”
蔣志和終於點頭,裴廷約很瀟灑地離開。
明明有求於人的那個是他,但在和蔣志和的較量裏,他彷彿又一次佔了上風。
他們都心知肚明,蔣志和老了、病了,就算他再不服老不服輸,在裴廷約面前,也只能選擇讓步。
走出走廊盡頭的露臺,污濁氣息遠去,裴廷約握着手機給沈綽發了條消息:【你又欠了我一頓飯。】
沈綽剛下課,收拾完講臺上的東西,看到這條,有點莫名其妙。
拿起手機他打了幾個字,想想還是算了。
那句“你是飯桶嗎”,到底沒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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