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女督陶官 作者:未知 沈瓷撩开车帘,正欲下马车,突然听见汪直从身后叫住了她:“等等。” “嗯?”沈瓷回過身,微笑着:“還有什么要吩咐的?” 汪直静观她片刻,开口道:“在万贵妃面前,你不要提及上回运瓷入京的事。她若要赏你,也千万不要請求免除之前的罪责。” 沈瓷眉睫一颤,她才来到了這裡,本就是为了将功抵過,想要有朝一日重回御器厂。可方才汪直的话,已然违背了她的初衷,不禁问道:“为什么?” “那次运瓷的主使,明明是一個女子,可如今却变成了宦官。你乔装入宫,虽然本身目的单纯,但终究触犯了宫规。我怕贵妃娘娘不肯宽宥,届时弄巧成拙,后果更糟。” 汪直压住心头焦躁,想要劝住沈瓷。此时,他最怕她张口便问,既然如此,当初他又为何劝她入宫?汪直想不到应对的策略。因为对于他而言,只要在万贵妃面前說一說,這等小事沒人会计较。可是他不想說,也不想让沈瓷离开宫中。這些日子,他想到沈瓷不久后要随朱见濂离开,隐秘的惦念就一日更甚一日。她以为這是她离开的机会,实际上,却是他将她留下的契机。 早在今日清晨,汪直便乘马车来過万贵妃宫中。他将沈瓷所制的斗彩瓷呈上去,万贵妃甚是喜歡,未等汪直主动提及,便下令宣沈瓷入宫觐见。 汪直见万贵妃对斗彩瓷爱不释手,必定是要重赏,不由问道:“贵妃娘娘打算给這位沈公公什么赏赐呢?” “无非是些金银珠宝罢了,一個制瓷的宦官,也沒办法给他别的什么。不過,他新做的這两件瓷器,本宫可真是喜歡,就這般模样的,下次再给我送几件過来。”万贵妃玉手轻挑头簪,慵懒地抚摸怀中白猫。 汪直趁机道:“贵妃娘娘既然如此喜歡,我倒有一個建议。” “說說。” “不如,您就给沈公公定個官位,命他掌管梁太傅创办的那座瓷窑,也就是他现在呆着的那座。今后再做出新品,呈来给您也方便。” 万贵妃笑着反问:“若是不给個官位,难不成他還能跑了?” “如今沈公公在瓷窑无职无位,沒有约束,亦沒有地位。若是其他部门要调走他,也是轻而易举。他既然喜歡制瓷,便予他一些方便,一道明旨下去,他也能竭力而为。” 万贵妃唇角翘起,悠悠道:“若是這样,還不如本宫直接让他派去御器厂,也沒人說御器师不能是宦者啊。” 汪直心头一凝,立刻反驳:“不可。” “嗯?”万贵妃凤眼轻轻扫過汪直:“這么激动做什么?” 汪直已有些语不达意,他思索片刻,心一横,索性道:“老实禀报娘娘,沈公公机敏灵秀,在西厂手下做活时,我用着甚是顺手。他若是在京城,西厂繁忙时我還能把他拿来用一用。可若是派去了景德镇……” “怎么听你這么一說,倒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万贵妃用手支着额头,鬓上斜插的瓒凤钗轻盈作响。 汪直见她神色轻松,也扬起嘴角:“贵妃娘娘說笑了。” “好了,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了。”万贵妃站起身,由汪直扶着踱到门边:“晚些這位沈公公入宫时,本宫不会让你为难的。” 而眼下,沈瓷得知自己不能提及過往罪责,并未急着责问汪直当日之诺,而是细细琢磨了半晌,方蹙眉问道:“那汪大人觉得,我该如何說才好?” 言下之意,她的目的不变,還念着回到景德镇。汪直灰丧半晌,似做思考,這才抬起头来看着沈瓷:“虽然不能提起当初之事,但当贵妃娘娘說要赏赐你时,你可以提出想去御器厂。這样,便是以西厂宦官沈瓷的身份重新回去,纵然被其余御器师发现,也不過是新旨取代旧旨了。” 汪直仍是坐着,脸微微扬起,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容光慑人的脸上,染上一丝无奈之意。他心裡明白,就算沈瓷提出這個請求,万贵妃也不会应允。早在今晨,一切便已安排好了。 他想要自私這么一回,给她加上一层桎梏,让她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沈瓷细细想了想,觉得汪直刚才的话說得在理,舒开笑颜点头道:“還是你考虑得周全,无论成与不成,沈瓷都万分感念。” 汪直垂下眼睑,默声不语,起身朝车外走去。如往常一般,他撩开车帘就直接就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脚踩在地面之时,震得自己胸口一阵揪疼。 沈瓷赶忙上前扶住他:“你還好嗎?” “无妨。”汪直只在原地顿了顿,很快朝宫阶走去。 “别逞强,你走慢点。”沈瓷从后面追上他,汪直却突然停下脚步。迎面走来了一個小太监,贴在汪直耳边說了句话,他听完之后,陡然色变。 “怎么了?”沈瓷问。 汪直沉吟半晌,才低声道:“他說,皇上也在裡面。” “那我們……” 汪直担心多一個人情况有变,对那小太监說:“我們等皇上离开,再去拜访贵妃娘娘。” 小太监恭谨道:“汪大人,方才您马车停在宫阶下的时候,便有宫人进去禀报了。皇上說不碍事,已准许您同沈公公进去了。” 汪直哑然,眉间一跳,霎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原本便觉得自己這事儿做得不太地道,眼下又出了這么一桩意外,再是不安,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金顶红门,琉璃飞檐,殿中装饰,尽是奢华之物。蓝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再进入帘后,便瞧见了斜倚着桌子的皇上,而万贵妃站在他身旁,替他揉捏着肩膀,动作力度皆是熟练。 “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汪直同沈瓷齐声道。 “不必拘礼。”皇上今日看起来心情甚好,笑着抬手:“今日贞儿心情极好,朕還奇怪什么事儿,结果是你呈上了一件新鲜瓷器。”他說着,就拿起正放在桌上的斗彩莲池鸳鸯纹盘,问汪直道:“哎,這叫什么瓷来着?” 汪直开口道:“回皇上,名为斗彩瓷。” “斗彩……”皇上细细品味,把玩着這下素上彩的娇小美瓷:“沒有庙堂祭器的肃然体庞,沒有宫廷陈器的高峻刚硬,這般剔透小巧,可月下对酌,可搁置闺案,可把手摩挲,如此玲珑,颇具阴柔之美。”他說至此处,咂摸了一口清茶,悠然道:“釉上倪人醉彩绘,釉下青花山林碎。真是极妙的。” 沈瓷得此盛赞,又是惊喜又是赧然,俯身道:“谢皇上赐句。” 她的声音清亮盈耳,如甘泉入口,如流水击石。皇上之前只知是個宦官做的瓷器,此刻听着声音竟像是個女子,终于侧眸看向她:“你是做瓷器的人?” “是。”沈瓷颔首。 皇上多看她几眼,愈发觉得這小宦官长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齿。模样长得好,自然惹人青睐,当初,幼时的汪直便是因为样貌出挑俊美,深受皇上宠爱,加之他本身又是机敏,才有今日的器重。 “你是西厂的人?”皇上漫声问了一句。 “是。” “汪直,你的這個手下,不错。”皇上看着沈瓷纤细单薄的身体,柔弱得像一件随时能摔碎的薄瓷,笑道:“不過,朕看他细皮嫩肉的,似乎不太适合做西厂特务啊。” 汪直默不作声地瞟了眼沈瓷,应道:“沈公公体格虽小,但头脑灵巧,我用着很是顺手。” “哈哈,是嗎?人不可貌相啊。”皇上笑了两声,再回忆了一遍汪直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念道:“特务的工作,灵巧归灵巧,但既然如今万贵妃喜歡他做的瓷,朕想给他安排個别的差事,你有异议嗎?” 汪直觑了一眼万贵妃,還沒开口,万贵妃便插话进来:“真是巧了,臣妾也有此意。既然沈公公爱好在瓷,陛下不如就下旨让他掌管梁太傅的瓷窑,距离不远,做好了便能及时送到臣妾這儿。” 沈瓷霎时脸色苍白,之前她身份模糊,沒有宫籍,選擇余地尚有。可若是皇上一道明旨下来,她還想回到江西,境况便会比现在更糟。 沈瓷按捺不住,正欲出口,却见皇上摆了摆手:“不,這样不好,梁太傅的瓷窑虽然不错,但相比御器厂,毕竟還是差得远。”他温和一笑,說道:“汪直,你看中的人,朕向来是最放心的。既然你称他头脑机敏,又在瓷艺上有一手,朕便生出了一個想法,让他去御器厂得了。” 汪直感到胸口刀伤再显,愈发疼得厉害。果然,皇上的突然出现,让事情向一個难以控制的方向滑去,他激动得当场脱口而出:“這不……” “沈瓷领旨!”她清亮的嗓音突然发出,压過了他的话,也惊醒了他的神思。 自己方才差点說了些什么?若真当着她的面,阻止她回到御器厂,两個人之间必定会生出难以消减的嫌隙。 他庆幸自己沒有說出,又怨怼自己不能說出。 皇上眸中的笑意轻漾了一下:“你们一個個,瞎着急什么?朕话還沒說完,就急着领旨了。” “那皇上還有什么沒吩咐完的?”万贵妃顺势问道。 握了握她的手,皇上抬头說道:“朕对御器厂送来的瓷器,已是许久沒有满意過了。早就想要撤下那個李公公,又不知道让谁顶替他督陶官的位置。這不,眼前就出现了一個现成的,還是汪直亲眼相中,贵妃也喜歡的。朕瞧着,甚觉满意。” 沈瓷微张着嘴,将皇上的话来来回回想了三遍,终于确定,他是真打算让自己担任御器厂督陶官。霎时,喉咙像是被卡住了般,各式情绪汹涌而来,难再发声。 皇上很满意看见沈瓷因受到恩惠而激动难言的表情,继续道:“往常,督陶官都是只是监督,并不需自己亲手操作,但如今,朕觉得這种法子不好。领头的都沒本事,又如何御下呢?沈公公,瓷艺是朕的一大爱好,也是王公贵族的珍藏,朕对你寄予厚望,你也不能让御器厂继续令朕失望。听明白了沒?” 沈瓷尤在激动之中,长长羽睫下,一双盈盈秋水的眸子如同凝住,片刻后才跪地叩首,声音发颤:“沈瓷……明白。” 万贵妃虽然知道沈瓷是宦官,但因他形貌娇柔,不由想起那些在皇上面前变着法争宠的女人,不由嗔怪道:“要谢恩就好好谢,怎么听起来激动得像是要哭了?” 沈瓷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音色已是恢复平静,含笑道:“這……這是小的多年来的夙愿。” 皇上见沈瓷說得情真意切,微觉震动,吩咐侧立在旁的近侍:“一会儿就去拟一道旨意,罢免李公公,命沈瓷为新任督陶官,一個月后赴景德镇上任。” “是。”近侍领命退去。 皇上看着沈瓷:“此去甚远,一個月,足够你把现下手头的事儿交接好,放放心心地過去。這段時間,你還可呆在梁太傅的瓷窑中,来去自由。” 沈瓷略略一算,一個月后,差不多能赶上小王爷离京的時間,欣然应道:“谢皇上圣恩。” 皇上微微点头,眼珠一转,這才注意到一旁已是久久沒有說话的汪直。他面色铁青,呼吸滞重,眉眼挑起,似乎颇有不满。皇上疑惑,不禁问道:“汪直,你怎么了,是对這個决定有异议?” 汪直身体轻飘飘地站在原地,顿时清楚地感觉到三道目光都紧紧落在自己身上。而其中最为强烈的一道,便是沈瓷的目光。圣旨還未拟出,他的下一句话,或许仍会对眼前的结果有所动摇。 他转头看了看沈瓷,眼神裡有渴求和埋怨,說不出来,只一瞬便收敛回去。他脑海中翻动着异议的潮涌,可开口时,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嘶哑:“我……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