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初为陶官 作者:未知 连日的细雨淅淅沥沥,带着些清爽,但下得久了,便觉得時間都在细雨中一分一秒地浸染過去。日光太瘦,思虑太挤,颠簸的行程之后,终于迎来了雨過天晴后的第一段光线,夹杂在袅袅的瓷香间,倾泄而下。 景德镇,百转千回后,她又回到了這裡。 心绪的变化其实不可言說。 那连绵已久的细雨,使得呼吸间都沾染了些柔弱无骨的潮湿气,又在阳光筛滤下,渐渐晒干。御器厂裡的人,已听說新的督陶官抵达了景德镇,原本還纷纷庆幸李公公终于离开,但一听說這新来的督陶官是個女子,顿时议论纷纷。 迎候的人等在御器厂外,淮王虽不愿朱见濂多加逗留,但好歹沈瓷也是皇上亲命的督陶官,便多停留了些時間。 朱见濂陪着沈瓷一同下了马车。 沈瓷虽是以女子之身担任此职,可着装依旧是简练的中性装扮,不施妆容,瘦窄的肩膀下,竟也透出了几丝男子英气。 众御器师看到這副装扮,先是沒认出来是她,待看清了,不由交头接耳:“這是沈瓷?怎么会是她?” 沈瓷面无表情,并未开口,反倒是朱见濂上前了一步,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半圈。 有明眼人认出這是淮王世子,当即躬身道:“恭迎世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后面的人听了,亦是躬身,一時間,尽是满场恭敬的声音。 朱见濂笑着,似不经意道:“小王我奉皇上的旨意,一路陪同沈姑娘到御器厂,相谈甚欢。送到這裡不過路過而已,今日行程繁忙,停留的時間不久,若之后有机会,我来找沈姑娘的时候,再来御器厂详看。” 寥寥几语,既是推辞,又将他同沈瓷的关系在众人面前拉近了一大步。 這是在为她出到御器厂撑底气了。沈瓷偏头看了看朱见濂,胸有暖意,心领神会。 众人已听闻這位新任督陶官制出了惊艳绝伦的斗彩瓷,再想到沈瓷在离开景德镇之前制出的素三彩,倒也都有钦佩。如今還多了淮王世子的支持,方才那点惊叹的嘘声渐渐消弭下来。 待人群安静下来,很快有人上前将沈瓷和朱见濂迎入厂内,沈瓷摇了摇头,沒顺着那人的指引,只将目光锁定住站在人群最前端的一人,走上前,轻轻福身,颔首道:“徐尚先生。” “回来了?”徐尚伸手虚扶她:“自你入京后,已消失了小半年,我還以为你遭到什么危险。沒想到峰回路转,你竟是以督陶官的身份回来,实在奇妙。” “受先生赏识之恩,曲曲折折后,才有今日。” “回来就好。”徐尚先生摸了一把胡须,想了想,眼中顿时泛光:“你是因为将瓷器呈给了万贵妃,才得以任命的? 沈瓷有一瞬的犹豫,道:“可以這么說。” 徐尚先生更是激动:“听說,這斗彩,意为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相互争艳斗奇。名字取得好,可我還沒见過這瓷器什么样呢。” 徐尚先生也是個痴人儿,不关心她是如何当上督陶官,只专注于瓷器。沈瓷笑笑:“不着急,我這不回来了嗎,很快您就知道了。” 徐尚先生点点头,沈瓷转過身看向朱见濂:“你呢?” 朱见濂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我本想陪你,但父王身体未愈,還是要先回鄱阳的。等安顿好了,我便来找你。” 沈瓷的拳头微微一紧,神色黯了一分:“什么时候回来?” 淮王对她的不满,她心中是清楚的,只怕小王爷這一回去,便不知何时再见。 周遭的人不少,朱见濂不便多說,看着她的眼睛:“相信我。” 沈瓷眸子闪了闪,点头道:“好,我等你。” “留两個丫鬟照顾你,你自己也要保重。” 她又点了点头。 淮王那头催得厉害,朱见濂也就来给沈瓷撑撑场面,见周围的人并沒有什么难为她的意思,又有徐尚先生的关照,便依依不舍地离开。 此次回到鄱阳,還有一件大事。淮王府的大小姐朱子衿已到了出嫁的年纪,淮王心裡拟定了几個许配的人选,准备今年便把婚事定下来。 杜侧妃和朱子衿,因为之前的事禁足良久,就连淮王和朱见濂入京述职這段時間,也只限制在自己的宅院范围内。然而,要筹备朱子衿的婚讯,便意味着必定要解除這母女两的禁足,或者,至少解除朱子衿一人的禁足。 這对朱见濂来說,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不介意杜氏觊觎世子的位置,但因为秋兰的死,敌对已是必然。 听闻淮王回府,久未梳妆的杜王妃又振作了精神。她将蓬乱的发盘成髻,一身碧色云雁细锦,可那目光,似乎并未因为禁足而冷静反省,除了嫉恨,反還多了一丝狂躁。 杜氏整理完仪容,见朱子衿還干干站在原地,道:“你還愣着做什么?收拾收拾自己,這两日你父王必定会解除你的禁足。” “为什么?”朱子衿疑道。 “王爷该替你寻良配了。”杜氏蠢蠢欲动,咬牙道:“你自由了,我們才能想办法对付朱见濂。” 朱子衿轻轻摇头,毫无兴致:“他如今是世子,身边的防范少不了,不好对付的。” 杜氏轻哼一声:“我也沒說要直接对朱见濂。我虽然被关在這裡,但大消息還是灵通的。王爷带去京城的护卫告诉我,朱见濂同沈瓷好了,而且沈瓷现在也回到了江西,就在不远的景德镇。杜氏恨恨道:“就算我抢不過朱见濂,也不能让他好過。” “沈瓷?”朱子衿不由打了一個机灵。从前两人一同学画时,沈瓷便夺了她的风头,后来又在杜氏病重时同朱见濂巧笑嫣兮。她想起這個人,就好像有根刺卡在喉咙裡,虽不致命,却总挠得喉咙痒痒。 两人正商议着,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声。不出所料,正是淮王派人前来,唤朱子衿前去。 杜氏急切地凑上去:“那我呢?王爷可曾提到我?” “請您稍安勿躁,或许再過几日,王爷便会唤您前去。”那人答完,转头对朱子衿做了邀請的手势:“小姐,請吧。” 朱子衿点点头,握住杜氏的手:“母亲,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朱子衿随侍从离去,果然,淮王与她谈了婚嫁之事,又叮嘱她往后再不可冲动,便予了朱子衿自由。 朱子衿连连点头,应得万分轻巧,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那隔了许久的怨怼,在长期的桎梏下腾腾窜了上来,将整颗心涨得鼓鼓的,轻轻一碰,便能炸开。 ***** 沈瓷回到御器厂后,首要的事,便是熟悉督陶官的事务。 从前的督陶官李公公对制瓷一窍不通,因而折腾了好几年,也只是混日子而已。 事实上,御器厂集合了各地的制瓷精英,又占尽了资源,要做好并不困难,不過是“认真”二字罢了。 深入到坯房窑厂,和陶工们一起工作体验,懂得品鉴评瓷,要爱瓷的人才能做到。 流程沈瓷早已熟悉,只不過从前她最注重画瓷,如今却是每個环节都竭力做到精益求精,将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陶瓷业的制造中。 只在闲暇的间隙,期待着小王爷的到来,亦或是偶然想起……远在京城那個似仇似友的人。 日子便如此有條不紊地過去。 斗彩瓷虽然烧制時間长、工艺难度大、成本高昂,可对于御器厂而言,正是钻研的动力。自沈瓷将斗彩瓷的制法公布后,斗彩瓷逐渐在实践中被制造得更加精致。胎体薄如蝉翼,胎质细腻纯净,尤其是素雅鲜丽的色彩,更是比在京城时做得更加精进。御器厂集结了特殊提炼的各种矿粉,鲜红艳如血,杏黄闪微红,水绿、叶绿近乎透明,孔雀蓝色沉,紫色浓而无光,许多都是其他时代的矿物难以提炼的色泽。 每個时代的瓷器都有各自的风貌,便是因为其制作所用的瓷泥、颜料、木材,都会随着時間的流逝消逝不见,后代若是再想仿制,不過只得其貌,却不复当初精髓。 因着万贵妃的喜好,沈瓷带领所制的斗彩瓷,都是精致小巧的器皿,既沒有庙堂祭器的庄严炖盅,也沒有其它宫廷陈设器的气宇轩昂,渐渐便有“成化无大器”一說。可小也有小的好处,盈盈可握,执手摩掌,或月下浅酌,或闺房陈设,极尽阴柔之美。 二個月之后,沈瓷担任督陶官后所制的第一批瓷器被装上货船,送入京城,其中最重要的作品,便是斗彩瓷。白釉如凝脂,红彩似艳血,绿彩若碧水,黄彩压明丽,件件宛若绝世美人,引得万贵妃心悦大喜,皇上也因此加大对御器厂的投入,对沈瓷的成果赞赏有加。 這一赞赏,便想起了最初的举荐之人汪直。 自从杨福替代了汪直以后,按照尚铭的指示,杨福对西厂的事务一概散漫管理,对皇上交代下来的事情也故意办不周全,引得皇上疏远。不過,皇上虽对汪直的办事效率不满,却也抹不掉长久以来对汪直的偏爱,這下看到沈瓷送来的瓷器,很快将杨福召入了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