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安心之所 作者:未知 待朱见濂带着一行快马加鞭抵达御器厂,天色已是黄昏暗沉。他报了名号,沒等通报,便急匆匆地奔了进去。刚进厂不久,忽然听人在旁侧疑惑地叫了一声:“淮王世子?” 朱见濂回头,是徐尚先生。 徐尚先生皱眉:“你怎么会在這裡?” 朱见濂忙问:“沈瓷呢?” “她不是被你叫出去了嗎?” “我沒有。”朱见濂一颗心顿时跌到谷底:“她去了哪?” 徐尚先生一愣,片刻后立马警醒過来:“花涧山庄,有人约她去了花涧山庄!” “什么时候?” “申时之初便走了,约在了申时末梢。” “孤身一人?” “乘着马车,還有個车夫。”徐尚先生用手指了指方向:“从這裡出去右拐就是汐水街,然后一路往北走,便是了。” 朱见濂颔首,顾不上道谢,拧過缰绳快马驰去,领着五十护卫沿路寻找。 天色已是暗了,火把映出地下杂乱的车辙,一路顺着找去,不知何处還是尽头。朱见濂看了看道路两旁的树林,一切皆沉在漆黑的天色中,一颗心越来越冷,她到底在哪裡? 开始還只有一條道,但越往前走,分岔路口便越多,所幸经過的马车并不是很多,還留有一道较为清晰的痕迹。 “世子,找到了一块绉布,可能是从马车上扯下来的。”护卫禀报道。 朱见濂拿在手中看了看,捏紧了,狠狠将绉布朝地下一掷:“继续找,今晚一定要找到她!” 他一路搜寻,生怕错過,時間似被无限拉长,走到花涧山庄时,车辙并未停止,反是零乱延伸,看起来,马车行得相当不稳,隐隐還见地上有一摊血迹。 她今日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用手抵住胸口,试图挡住漫漫袭来的疼痛,下令道:“继续找!” 不知到底走了多远,车辙的印记终于消失。朱见濂站在车辙消失之处,环顾四周,最终指了指密林:“进裡面去看看。” 护卫很快分散成几队进入密林,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密林之中,引得树叶簌簌颤动,不多时,有护卫回报道:“世子,找到了一辆沒车帘的马车,可裡面并沒有沈姑娘。” 朱见濂背脊挺直:“带我去。” 沈瓷抱膝坐在树上,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借粗壮的树干挡住身体。地面的脚步声不绝,铿锵有力,一听便知道是特意经過训练的。她手中拿着择下的枝叶,挡住自己,默不作声地观察這群人,眼见他们发现了她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扬声叫道:“找到了!” 她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這群人竟真的是来寻她的! 匆匆看去,足有几十人,想必是顺着车辙一路寻来。她埋下头,心中漫出一股悲凉。好不容易才逃了黄昏那一劫,如今再对上這群人,恐怕就真的逃不掉了。 沈瓷默不作声地隐藏自己,不停祈祷這群人快些离去。 直到他听到一個熟悉的声音。 “就是在這儿发现了她的马车?”朱见濂环视四周,喃喃道:“那可能就在這附近了。” 沈瓷一個机灵,心在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喜悦中来回攒动,手中遮挡的树枝沒拿稳,掉了下去。 夜晚本就安静,树枝在地面砸出响动。朱见濂循声抬首,正看见树上缩成一团的影子。 “小,小王爷……”她原本還是镇定的,一开口却如同染上了哭腔,紧绷太久的情绪瞬间松懈。 “小瓷片儿?”朱见濂试探相问,脚步越走越快,终于看清:“小瓷片儿!是我!” 沈瓷揉了揉眼睛,看他仍在,确定這是真的,颤声问:“你怎么来了……” “一时半会說不清,你先下来,我們回去再說,沒事了,啊……”他仰着头看她,眼中盈盈闪着澄亮的光,那個末尾的啊字轻轻跃出,像体己的安慰,熨帖得她一颗心舒缓开来,用手攀住树干,腿朝下蹬了蹬,又缩回去:“我好像下不去了……” “那就跳下来。”他說,张开双臂:“我接住你。” 沈瓷脚踩着树枝的中间,慢慢站起身:“那我可真的跳了。” “嗯,相信我。” 沈瓷深吸一口气,并沒有什么犹豫。最害怕的时候已经過去,熬到现在,哪還需顾及什么伤痛。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失重的感觉袭来。 下一瞬,她稳稳地落在了他怀中。 安全。安心。 她的眼睛還紧闭,手挂在他的脖颈,静了半晌,慢慢地,将脸贴在他的胸上,深吸着他衣衫的气息,鼻子憋得发酸:“我還以为,自己這次肯定完蛋了……” “现在沒事了,是我来晚了。”他任由她挂在身上,浑身都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半疼半喜包围,低头瞥见她别撕开的外衣,更紧地拥住了她:“深夜郊外不安全,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嗯。”她抬头,如水的月华映在他脸上,粼粼幽光流动,照出他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忧喜交集的双眸,他便如同月华之中的星光,出现得這样恰到好处,以致点亮了黑沉的夜。 最美不是月光,而是他饱含情谊的眼,如此妥帖、踏实。 她再一次将头埋在他的衣襟之中,浑身的力量都褪了下去,只觉满心安稳,沉沉睡了過去。 ***** 再醒来的时候,沈瓷已是回到了御器厂内的住处。 朱见濂守在床边,见她睁眼,轻问:“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挺好,沒什么。”沈瓷撑起身子,话音刚落,便觉肩头一阵疼痛,她撇過头看看,衣服若有若无地掩着一块青红的瘀伤,应是昨日在马车上与汉子缠斗时留下的。 朱见濂的目光也随着她落在了肩上。 沈瓷觉察到他的目光,抬起头,见他眉头微蹙,下意识道:“我沒有被侵犯。” “瞎解释什么呢。”朱见濂不满道,起身去桌上拿了什么东西,又坐回沈瓷身边,指了指她的肩上的衣物:“褪下。” 沈瓷沒反应過来:“什么?” 朱见濂晃了晃手中的药膏:“给你上药。” 小王爷亲自给她上药?沈瓷愣了愣:“還是……我自己来吧。” “听话。”他說完,手已经探過来,稍稍撩开了她的衣领,一大块青红映入眼中,血丝隐隐可见。沈瓷一时沒反应過来,待想再遮住时,见小王爷蹙着眉头一脸凝重,手便缩了回去。 “下手太狠了。”朱见濂倒吸一口凉气,满目心疼,切齿道:“這仇我记住了,来日,必定要他们数倍奉還。” 沈瓷疑惑:“他们?谁啊?” “杜氏母女。她们总觉得我奈何她们不得,一直不肯收敛。”朱见濂冷冷道。 “怎么会……”沈瓷疑惑:“我虽不讨她们喜歡,但我如今已离开王府,为何還要暗中害我?”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了你。”朱见濂的手指轻轻揉在她的伤处,疼惜道:“你忍一会儿。”他加重手指力度,一圈一圈,慢慢将淤青揉散。 沈瓷忍着疼,咬牙忍耐,眼睛却睁着,偏头看他细致而小心的动作,逐渐散去方才的尴尬,无边的感动与温柔涌入,轻声道:“真好,幸得你在。” 小王爷一怔,手中动作停下,看了看她,柔和一笑,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在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只有须臾,却婉转深情。 淤青揉散,他用手指了一块药膏,涂在她肩上的伤处,细细擦拭,语气带着几分薄斥:“我若是找你,必不会遮遮掩掩,直接便会出现在你面前。今后若是再遇见這类事,可别再赶着赴约了。记住沒?” “记住了。”沈瓷认真地点了点头,像個乖巧的小动物。這温厚的时光真是令人贪恋,可能维持多久呢?她垂下头,轻声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赶我走嗎?”朱见濂笑了笑:“不急,我想陪你多呆一阵。” “王爷准许嗎?” “已经来了,有什么许不许的。”朱见濂收起药膏,用方巾擦拭着手指时,似想起了什么,突然话锋一转:“提到這個,小瓷片儿,你为什么从来不问?” “从来不问什么?” “我們。”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們的以后。” 沈瓷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从前不问,是因为只想着如何做陶瓷,又自知配不上你,沒想過问。” “那现在呢?” “现在,想過,想不出所以然。王爷不同意你我之事,是身份悬殊所致,就算同意,御器厂又怎么办?”她說及此,摇了摇头,避重就轻地笑道:“我料想着,你心中或许能有稳妥的法子,能够解决些许矛盾。若是你也沒有法子,我问又有何用?” 小王爷静看了她片刻,慢慢开口道:“若决定去做一件事,口舌上的宣告是无用的。要做了,才有资格去许诺,沒有实效的许诺毫无意义。我已下了决心要如何去做,但還需要時間去达成,不会太久的。” “我明白你想說的。”沈瓷轻声道:“我不是通過许诺寻求安全感的女子,你让我感到安心和安全,這便足够依托了。” 小王爷眼神一亮:“小瓷片儿,你当真如此觉得?” “我這一路,陪伴我最多的人是你,最了解我的人,大抵也是小王爷你了。”她展颐,握住小王爷的手:“還记得,初到淮王府的时候,我受人诬陷,是你站出来同我說,這些纷杂之事我不需理会,只要认真制瓷,制得比别人都好,便能实现我的心愿。這话我一直记着,从来不敢忘记。如今,我果真做到了。小王爷,沒有你,便沒有今日的我。” 她看着他,从言语到心都是情真意切,可话音落下,脑中倏忽晃過一個人的影子,她走到今日督陶官的位置,還与那個人脱不了干系,虽觉可恨,却又不得不稀释那恨意…… 她的心低落下来,肩上的伤牵引得她刺疼。疼痛之中,脑海竟浮出苍云山上的一帧帧画面,她已是许久沒有想起過了,可眼下忆起,却觉汪直看她的眸光中,有惊痛、有了然、有认命,却是沒有懊悔的。 沒有懊悔,为什么沒有懊悔?是哪裡出了問題嗎?沈瓷只觉头疼欲裂,甩了甩脑袋,挥散脑中的片段。 “怎么了?疼?”朱见濂觉察到她的异样,捧住她的手。 肩上的伤似在撕扯,沈瓷指了指肩口,继而被他拥入怀中,小心抱住。 终于,渐渐安下心来。 稍纵即逝的混乱后,她再次恢复平静。心中想着,幸好,幸好還有這個温柔的怀抱,无论思绪如何窜动,都還有個放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