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终试通关 作者:未知 抵达鄱阳以后,朱见濂径直回了王府,而马宁则带杨福去了世子的一处别院,地段偏僻,距淮王府有六七裡远。 马宁亲自安排好杨福的衣食住行,在杨福的感激涕零中离开。待回到王府,正欲向朱见濂禀报时,却见世子凝神遥望,杯中的茶汤已是凉透,還未曾碰過一口。 瞧着马宁进屋,朱见濂唤他過来,吩咐道:“你去查一查那個杨福,是哪裡人,家中有谁,做過何事,细细打听清楚。此事不要惊动杨福,也不要传到父王的耳朵裡。” 马宁一一答应,领命而去,朱见濂這才缓缓坐下,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两口,不小心灌入两片涩然的茶叶,顿觉头皮发麻,伴随而来的,還有心中的悸动。 杨福這样人,是一颗上好的棋子,但能不能为他所用,又被他用得好,朱见濂并沒有把握。這人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剑,不知会刺向何人,但刺或不刺,全凭朱见濂自己决定。 四年前的旧日恩怨,亲生母亲的倏忽而逝,他散漫迷惘了這样久,终于找到了向前的劲头。如同沈瓷身负着父亲的心愿,他也得利用杨福這個切入点,去承担需要承担的东西。 ***** 御器师终选的日子很快到来,由八位高级御器师亲自出面,挑选具有资质的人选。 候选者中女子唯有二三名,沈瓷因着初试的事件,可谓饱受议论。因为李公公不介入终试,许多人等着看她好戏。重男轻女的思想终究根深蒂固,就算沈瓷同他们沒有仇,也免不了一番奚落。 终试规定了必须做青花瓷,但器型和图纹不限,每個人自带图纹样板,自由发挥。這次的時間比初试宽裕,沈瓷最擅长画瓷的环节,因而花了一整日,才在宣纸上绘制出了一幅《梅竹寒禽图》,并在想象中将画作投于瓷上,亦觉适宜。 所有的候选人进入制瓷间,落座后,先用统一配好的瓷泥进行拉坯。替沈瓷摇杆的是殷南,两個人已经配合出默契,很快便进入状态。 沈瓷揉压泥团,依次将空气从胚料中挤出。搓揉成长條形后,再竖起压短,随着旋转慢慢揉捏。 她這次拉出的是一件梅瓶,造型优美,比普通盘碗的难度高一些。小口短颈、瘦底丰肩,轮廓一点一点在她的指尖凸显。由于梅瓶上部重大,下部窄细,容易倾倒,沈瓷在即将成型时,還巧妙地将瓶体下部加厚,提升了重心,使其不易碰倒。 旁人看得惊诧,沒想到這姑娘居然能在一個月的時間内,有這样大的进步。待梅瓶成型,更是频频引来侧目。自明朝永乐以来,梅瓶多是雄健敦厚,富有男性特征,但此刻沈瓷手中的梅瓶,却是挺秀俏丽,恰似美人的盈盈身形。 有高级御器师从旁侧探看,路過沈瓷时,目光稍稍多停留了几眼。梅瓶已经成型,就在旁人以为沈瓷要结束时,她却又沾了沾水,动作轻盈地在坯料上抹动着,两只手的四個指尖相对,继续朝裡挤压,要将碗壁变得更薄…… 這样的拉坯手艺,在御器厂虽然称不上顶尖,但在女子中已属罕见。 拉坯的作品完成,比沈瓷构想中稍微大一些,不過因为烧窑以后,胚料会变小,這個大小正是合适。 沈瓷坐着等了一会儿,待胚料半干时,转动车盘,用刀旋削,使坯体厚度适当,表裡光洁,终于完成了在辘轳上的部分。 她自己左看右看,对這件梅瓶還挺满意的。却不知,就在她的后座,一個低级御器师见她进步如此,咬咬牙,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终选时,看的便是整体,不再分阶段淘汰。所有候选人做好瓷胎,休息了几個时辰,待晾干后,便进入画瓷环节。 沈瓷将带来的图样放在侧旁,直接将瓷胎放在桌上,蹲下身细细描绘。坐在沈瓷后座的那人看了她一眼,只取了一点青花色料,先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待绘制到四分之一,沈瓷后座那人色料用完,突然起身,去前方补充了一大份青花色料。他顿了顿,偷眼看着沈瓷,微微眯起的眼裡透出戾气。端起色料,假装急于回到位置,加快了脚步往回赶。 他的手原本就微微倾斜,经過沈瓷时,脚下猛然一個趔趄,手中的色料盘一脱手,倒扣着便朝沈瓷桌上的梅瓶摔去。 沈瓷惊叫一声,下意识用手将色料盘弹开,盘子是木制的,打在手背上并沒有受伤,可其中的青花色料却泼洒开来,将梅瓶中部的一整块尽数染上…… 挺拔秀丽的梅瓶污了一大片,梅花之下,本该绘制寒禽之处,此刻却成了一团浑浊。沈瓷抬起头,一双眸子怒视着他,還未开口,那人却抢先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人语气恳切,眸中却是淡然。沈瓷咬了咬口中细牙,呼吸都变得紧促起来,仍死死盯着他看。 众目睽睽下,其中不乏对沈瓷不满之人,瞧着她不肯原谅,阴阳怪气地帮腔道:“姑娘自己出脚绊倒了别人,還好意思找茬。” 此言一出,又有一人拥护道:“对,我也看见了,她是故意伸出脚的,却沒想到把色料洒在了自己的瓷胎上。” 沈瓷沒想到被倒打一耙,可奈何对方人多,又是言之凿凿,简直百口莫辩。 就在对方步步紧逼不肯放松之时,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转過头去看,正看见首席御器师徐尚缓步走来。這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却自有一股镇定的气场,脚步一顿,众人便不敢再开口。 “吵什么吵。”徐尚先生泰然自若,一個斜睨扫過去,慢慢道:“当這裡什么地方?啊?” 静了片刻,沈瓷后座的那男人嘀咕道:“這位姑娘故意伸出脚来绊我……” 徐尚先生面色未变,转過头看他:“你端着色料走,都不看路嗎?看你也沒伤着,還多嘴什么,還不快抓紧画着。” 那人闻言,不敢再反驳,赶忙回到了位置。他倒是沒事了,可沈瓷望着梅瓶上那一大片无法去除的色料,茫然不知所措。眼见着徐尚先生就要离开,连忙拦住他道:“先生,我的梅瓶被染上了一大片色料。您能不能宽限我多一点時間,让我重新拉一次坯?” “拉坯环节已经结束,现在你是在画瓷。”徐尚先生眼都不眨,复又提起脚步,只扔下一句话:“自己想办法。” 徐尚先生飘然而去,后座亦响起几声得意的窃笑,心道小姑娘不過如此,不知分寸,還敢跟男人争夺位置。 沈瓷毫无他法,只得定了定心,左右转动着梅瓶,思索解救之法。色料沾染的面积太大,不可能将這一团浑浊的污渍再演化为恰当的图案。更何况,青花本就是讲究淡雅意境的瓷器,若是强行改图,只怕效果也不佳。 若是会入窑烧制,沈瓷倒是有個办法。因为青花是釉下彩,烧制出来以后,沈瓷還可在上釉后涂上彩料,将釉上彩再放入窑中低温烧造,只要图案适当,或许還可覆盖青花色料留下的痕迹。 可是,因为這不過是一次学徒的选拔,并不会入窑烧制。就算烧窑,還牵扯到瓷器摆放的位置以及窑内的温度,不可能达到公平。 沈瓷的身体不禁瘫软,慢慢坐下,抚了抚额头,眼看着努力将要付之一炬。她叹了口气,盯着那团污浊的色料,恨不得把瓷胎的表层刮下来,可是這瓷泥的韧性還不足,原本就薄的梅瓶若再削下一块,很容易在烧窑過程中破裂,失败几率极大。 等等……在烧窑過程中破裂? 沈瓷一個机灵,脑中豁然开朗,既然此次评比不入窑,那么破裂不破裂,已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嗖地一下站起身,在屋子前方的工具箱裡拿出一把小刀,以旋削手法,将那一片青花污渍连带着周围的一片刮去,留下一块长方形的凹陷。 沈瓷将削完的长方形再修缮了一番,确保其工整,這才重新执起笔,细细绘制。 凹陷的长方形被绘成了雕花的窗,窗内,是空插珠花懒画眉的晓妆女,一头青丝垂下,对镜自怜;而窗外,梅仍是梅,竹仍是竹,只是那禽鸟缩小了比例,成了窗沿下仰头窥视的一隅,更添几分灵气。 化污渍为神奇,且在短時間内重新做出适合瓷器的构图,不单是有“画技”,画中還带着精妙的“瓷味”。 沈瓷绘完时,大部分御器师都已完成制作,她连忙上好釉,将釉料涂抹均匀,最后一個完成了全部工序。 高级御器师们依次走過,检审着候选人面前的瓷器,其中一位高级御器师盯着沈瓷的成品看了许久,确实觉得精妙,可念在她是女子,又有些犹豫。 就在這個犹豫的当口,又有人嘀嘀咕咕捣乱来了。 “她這件瓷器,看着不错,但出窑的效果多半不好。這次用于比试的瓷泥缺乏韧性,看她削去那一块的薄度,十有八成都有破裂。” 那原本犹豫的高级御器师听了,想想也是如此,不仅要好看,還得烧制成功才行,便从沈瓷面前讪讪走過了。 一圈下来,诸位高级御器师都已在心中盘算好了人选,皆是男性,但沒有一個人率先提出,都等着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发话。 徐尚是最后压轴的检审人,他绕了一圈,将目光定在了沈瓷的梅瓶上:“想了個這办法啊?” 沈瓷点点头,轻答了一声“嗯”。 徐尚拎起梅瓶,转在手上看了看。梅树老硬,竹簧丛生,禽鸟的刻划柔和,展翅欲起,宛然欲活,衬得画中生气盎然。最妙的是那窗户裡的美人,凹下去的长方形增加了立体感,使得整個画面刚柔并济,颇有意趣。 徐尚先生点评道:“画得倒是不错,可曾考虑到实用性?” 沈瓷颔首答:“考虑過。若是追求实用,其实可以青花上再加一层釉上彩。只是,比试并不入窑,只能采用削去之法,实属无奈之举。” 徐尚轻哼了一声:“沒什么无奈不无奈,瓷器烧制不成功,画得再好也无用。” 听首席御器师說出此言,周围人不禁心头窃笑,皆以为沈瓷已被淘汰。谁料沈瓷听着听着,脑海中猛然窜出与小王爷初见时他說的那番话,竟是张口顶撞道:“工艺是很重要,但不能過于强调工艺性。徐尚先生,您想想,为什么朝廷不让景德镇自己绘制瓷器图样,而一定要让远在京城的工部绘制呢?因为,工艺是可以学的,但画家本身对于意境氛围和绘画精神的把握,是工匠学不来的。徐尚先生說我画得不错,是因为我并非单纯的工匠,可以变画为瓷,這并不多见。今日之事实属偶然,往后,工艺不足我可以学,但融画入瓷,并非人人可为。” 沈瓷一口气說下来,结巴都沒打一個,就像早就准备好這番话似的。 徐尚听了她言语,沉默片刻,继而朗声笑道:“不错,說得有道理。”他用手指着沈瓷:“你的這番言论,亦是我近日所思,倒是无意间有契合之处。能将画面让位于瓷,又将画展现得隽永悠长,你小小年纪,确实不易。” 沈瓷呆了一下,沒想到徐尚竟是如此爽快地认可了她的說法,還加以表扬,一时有些愣怔。 “听不懂嗎?”徐尚看着沈瓷還滞在原地不动,以指节敲击了两下梅瓶的瓷面,道:“還不快拜见师傅。” 沈瓷听了這句才缓過神来,一瞬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连忙伏身,诚挚叩首道:“沈瓷拜谢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