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在劫难逃 作者:未知 汪直冲身后随从扬了扬眉,那人便将木盒递呈上来,汪直接過,在万贵妃面前打开,裡面正是沈瓷在民窑制出的瓷器。汪直专门挑选了几件万贵妃偏爱的器型纹饰,以投其所好。 白色胎质,如冰似玉。细腻温润,浅酌低唱。图案有青花,亦有彩绘,两种都是万贵妃的偏爱。她不爱看纯色的瓷器,嗜好艳而不俗,华而不媚的笔触。因而虽对彩色情有独钟,又不喜過于张扬的描绘。 当今瓷业,仍以单色釉下彩为主,五彩的瓷器并不多见。而沈瓷所绘的彩瓷,釉色淡而清雅,含蓄细腻,更有女子特质。 “是我想要的感觉,清新娇美,又不失意趣。”万贵妃抬眼看向汪直:“這套瓷器的画风相似,是一人所制?” “是。” 万贵妃指如春葱,轻轻抚了抚光洁的瓷面,笑问:“是民间寻来的工匠?” 汪直摇头:“不,是一個宫中宦官。” “宦官?”万贵妃来了兴致:“宦官也有会制瓷的?” 汪直含糊答道:“這人刚入宫不久。” “原来如此。”万贵妃恍然,想必此人是近日才净了身,充入宫中,不過转念一想,又问道:“宫中沒有瓷窑,既然宦者入了宫,又在哪裡制的瓷?” 问及此处,汪直也懒得再避讳,道:“這小宦官已被我收入西厂,瓷器是他入宫前做的,成品是我准许她出宫取的。” 万贵妃笑了,毫不介意他的坦白之言:“原来是西厂的人啊,怪不得。”她這句“怪不得”說得纵容,舒舒服服地靠在坐榻的软垫上,向汪直淡淡一笑:“本宫觉得這套瓷器做得不错,挺喜歡。至于怎么奖励你的下属,你看着办吧。你也知道,但凡你看中的人,想要他去做什么,本宫和皇上大多都是支持的。” 汪直展颐,傲然的表象褪去,是孩子般的率性清朗,微笑道:“皇上和娘娘待我最宽厚。” 万贵妃垂首再看了看手中瓷器,愈发觉得符合心意,再开口道:“這人虽是宦官,但有這么一手制瓷的好手艺,也别荒废了。每季度御器厂送来的那些瓷器,也不见得就比這人做的更合我的心意。唉,你也知道,本宫最喜精巧秀丽的瓷器,看见了便释不了手,過段時間,再给本宫送一套這人做的瓷器来。” 听這话,便知万贵妃是真的喜歡了。汪直颔首应承,即为沈瓷感到高兴,又蓦然升出一种迫近而易逝的失落感。 万贵妃担心汪直性情直率,不懂得收拢人心,還特意提醒道:“那宦官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别太過分的,你可做主先赏给他。” 汪直一怔,他再清楚不過,沈瓷最想要的,便是将皇上之前亲口下的谕旨免去,从而让她光明正大回到御器厂。可那样一来,她很快便会从他的身边离开。两個人从见面到相处的日子還不长,他私心并不希望她走,更不希望她走得干脆且毫无留恋。 于是他眨眨眼,下意识道:“我之前恰好问過,她并沒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娘娘既然发了话,让她莫浪费了才能,不如就赏些银两,允她自己制瓷,也不至于沒有成本购置原料。” 万贵妃顺应点头道:“你說了便是。你西厂的人,自然交给你来安排。” 汪直点点头,因方才的话语略觉忐忑,但很快,他的骄傲和决意就将這份忐忑压了下去。 汪直是這样的人,不够圆滑,不够世故,自傲且偏执,认准了便要一口气走到头。他处理朝廷纷争如此,对待情谊亦是如此。他的自傲和自在来源于从小便拥有的权力和宠爱,可這一切依然无法完全冲刷掉他在男女情爱面前的自卑。他绝不会低声下气去乞求一段感情,也不会放低姿态去哀告内心的郁结。但情爱一事,是他坦荡无畏生命中难有的踟蹰。他私念已起,他在劫难逃。 ****** 汪直离了万贵妃的宫殿,先去了工部画院。 沈瓷想到汪直今日要去见万贵妃,整個早晨都有些心绪不宁。她尽力平息心情,還是忍不住揣测联想。眼下時間紧迫,要在小王爷离京之前撤去罪名,实在不易。 沈瓷与汪直向来都以朋友的身份相交,她虽早听過汪直大名,却還沒清楚意识到他在皇上和万贵妃身边的地位。因而虽然抱有希望,却并不浓厚。 汪直差人将沈瓷从画室叫了出来,沈瓷一迈出门槛,瞧见是汪直的马车,踩着碎步便跑過来,开口第一句便问:“怎么样?” 汪直睨了她一眼:“這么着急,不像你啊。” 沈瓷仍不收敛神色:“你知道我尤为在意此事,我也不用在你面前隐瞒什么,哪還需要冷静。” 她這话令汪直感到些许熨帖,狭长的眼笑得眯起来:“贵妃娘娘很喜歡。” 沈瓷仍未放松:“那……娘娘還說了什么?” 汪直微微侧過脸,不去看她:“娘娘說,让你莫荒废了制瓷的手艺,近日再给她送一套你做的瓷器過去。娘娘赏赐了你一些银两,足够你的制瓷成本了。” 沒有提及免罪之事。沈瓷紧绷的身体渐渐泄下来,并沒有哀怨,亦觉得如此结果理所应当,只是眼神之中,忍不住透出几许失落。 汪直觉察到她的低落,拍了拍她的肩道:“上次你制瓷时條件受限,這次有了娘娘口谕,必定能做得更好。届时再获自由之身,更有把握。” 沈瓷认真地看着汪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犹豫半晌,终于道:“可是……我的時間不多了。” 汪直一听便知道沈瓷要說什么了,心底狠狠抽痛了一下。他缄口沉默,眉宇慢慢皱起,是一個不开心的弧度。 沈瓷只当汪直還什么都不知道,娓娓道:“我留在京城的時間不多了,再過不了多久,我得回江西去。” 她顿了顿,等着汪直发问,可那人别過脸,只留给她一個俊美的侧颜,什么话都沒說。她是要走的,到底是要走的,之前的揣测成了真,一语成谶,也将他心潮掀起。 沈瓷敏锐地觉察出他的不悦,动了动喉咙,在一片僵硬的沉默中,生涩地解释道:“并不是宫中不好,只是我一個姑娘,以宦官身份呆在宫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但是您待我的恩情,沈瓷铭记在心。从在江上遇见劫匪到现在,我心中,心中一直感念着您……” 沈瓷說到此处,突然觉得鼻子酸得要命,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怅惘。她的心默默下沉,又轻吸一口气,重新提了起来,展开笑意对汪直道:“還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应该還有一阵……我沒忍住,同您說得早了。” 汪直终于忍不住转過头看着她,字字句句用了力:“你要走,守着城墙的护卫见到你怎么办?你不怕被抓回受刑嗎?五十大板可不少的。” 沈瓷咬咬唇,想到小王爷那句“這些,我都会安排好的”,渐渐放松下来,闭上眼回应道:“会有办法避免被抓的,我会小心。” 她自始至终,沒有同汪直提及朱见濂的任何讯息。 于她而言,淮王世子毕竟是未来的藩王,朝廷也许派了人盯梢,她不想贸然给双方惹麻烦。但這在汪直听来,更觉心头钝痛。他本来還想冲口多說几句,最终也只是握了握拳,眉毛挑起,侧過脸道:“随你。” 青灰的天色下,他白衣翩然,落拓成风。周遭安静,他的手不自觉抚上剑鞘,眼角轻轻挑起,似被激起了欲念的剑客,伴着低低呜咽的风鸣,却全然不知该以哪招哪式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