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折高枝
“留步。”有道声音拦住他。
“請改日,今天真的不能再算啦。”宋全知头也不回,抬手摇摆,“天意不可多窥,老天爷也是有脾气的。”他掂量着手裡的重量,打算去杏花庄沽壶便宜的浊酒,回家就着熏腌的鸽肉美美吃上一顿。
宋全知心想:段沧海沒有份,他不赚钱,只配喝粗茶,吃野菜。除非他把屋顶的洞修好。
朗云何一句话叫不住他,于是掏出一把铜钱,上下起落时叮铃咣啷一阵乱响。宋全知耳尖,他仿佛尝到浊酒变成上乘的清酒,堆笑着回头,假胡子被风吹翘起来,干劲十足。
“郎君,想算什么,尽管說。”
“老天爷沒脾气了?”
“天者,包容万物,就算有,打雷下雨发泄一通就完事了,不打紧。”
江月明从朗云何身后探出脑袋:“你這假老头儿歪理還挺多。”
男在前女在后,宋全知看到二人同行,悟了:“懂,问姻缘,要不要红绳?十……二十文一根,巨粗无比,找月老开過光的,铁锯都锯不断。”
“什么乱七八糟的。”假老头儿不正经,若不是街上人多,江月明真想上去把他胡子揪下来。
谁知一旁的朗云何却說:“真的?给我拿两根。”說罢就要掏钱。
江月明抢過钱袋,斥道:“朗云何,你耍我,假老头儿一個骗子能知道什么事。”
她想把后面的话给套出来。那日,宋全知特地把自己从屋裡支开,江月明的直觉告诉她,肯定有問題。她想知道宋全知的身份,想知道大家为什么信任他。最重要的是,江月明问了所有人,得到的答案都是含糊不清,一听就知道他们在装傻蒙混。
阿清被糖收买,褚非凡怂得慌,朗云何一肚子坏水,撒谎从来不眨眼,這些江月明都可以理解,可是,谁能让爹娘跟着一起装傻?
江月明有個大胆的猜测,但是她觉得這個想法過于离奇,毕竟——
她看向宋全知,此人下巴上的胶有些掉了,假胡须与皮肤的粘连处脱下些许,那丛东西勾成一团,互相牵扯着随风飘荡。宋全知胡子是假的,道士和算命先生的身份是假的,可泼皮无赖和坑蒙拐骗的本事,江月明看得真真切切。
宋全知再次反驳:“我不是骗子,不是假老头儿。”
江月明懒得和他争辩事实,拿着朗云何的钱袋钓他:“想要?”
宋全知咽下一口唾沫,十分矜持地摇头,然而盯向钱袋的眼神十分露骨,仿佛在說:行行好,請用钱砸我。
江月明:“那就回答我几個問題。”
她惴惴不安,感觉心中猜测的那层离奇逐渐演变成荒谬,荒谬之上又增添了些许惊悚。她左右一望,暂时沒发现盯梢,但车水马龙的大街喧闹,容易被干擾,最不方便打听隐秘之事。她低声說:“朗云何,给你前进十名,把他带回家。”
朗云何看热闹的眼神顷刻间变得危险,他逐渐逼近宋全知。
江月明打量着二人,她发现,宋全知虽然瘦,但是并不矮小,他与朗云何只差了半点高度,江月明每次见他,宋全知不是趴着、躺着就是坐着,即便站直了也会特意佝偻半分,脸上时时刻刻挂着讨好的笑,使他整個人在谦虚恭谨中又带有几分圆滑的谄媚。
“這、這……当街绑人属实不太文雅,郎君,妇唱夫随也要有個限度,红绳你们還要不要?”
“想做生意?”朗云何问。
宋全知看了一眼江月明:“怎么說呢……”
江月明正在查看四周,朗云何趁她不备,快速低声对宋全知說道:“两根。”
宋全知先是一愣,然后马上笑开花:“好嘞,我跟您回去。不過嘛,在此之前,得先去接两個人。”
秋重景站在蓬莱居的桃花树底下,年轻时他去過海外仙岛游历,从沒见過哪株桃花开得這般招摇艳丽,四季不谢,几乎近妖。
蓬莱居的掌柜见他驻足而立,笑着上前问:“客官,喜歡桃花?您可以折带一枝回去。”
桃花树生机盎然,花朵粉嫩,枝條棕青平滑,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喧嚣争艳已久,桃树尚且如此,恰似江湖武林的扬名士与后来人,偌大的江湖,同一艘风雨舟上,又有多少人为了名利争斗不休,成功者跃上枝头,失败的便垂落于土,等世间的沙尘将他碾成灰泥。
秋重景问:“掌柜,哪簇花开得最久?”
掌柜指着上方几乎挂顶的桃枝說:“我每日看,就它久开不谢。”
那條桃枝過高,普通人除了攀树爬梯根本不可能摘到。秋重景却一跃而上,一声折枝脆响后,掌柜的只见那條粗枝桃花已然到了這位老者手中,青春张扬的花枝与他枯瘦的手臂并不相衬。
掌柜震惊地张大嘴,一时不知该夸他老当益壮跃得高,還是心疼桃树秃顶,活活缺了一道口子。
等回過神来时,人与花已经消失不见。
掌柜本意只想让他折一小枝低矮的回去赏玩,沒想到老人家胃口太大,掌柜看着边沿的空缺,捶胸顿足,心如刀割:怪我多嘴。
秋重景迈入客房,泰峰派弟子先前所住正是此处。秋重景上一刻還在欣赏手中花枝,眼中好似流露出沉思与怜悯,下一刻突然大怒,一把将枝條重重甩到墙角,连带扔去的還有桌上的瓷杯。
杯体炸裂后,外边有人敲窗。
“进。”
“主子。”那人低首垂目,进屋后半跪着說,“属下于一废弃空置的城仓中发现新鲜血迹。城外查看的部下来报,城北约二裡开外的半山洞穴中有打斗痕迹,沒有找到活人和尸体,還在继续搜寻。”
秋重景烦躁道:“不用,必定是死了。从今往后,你就是甲子。”
墙角的桃花被碎瓷与茶水扎尽浇透。
秋重景走到窗前,他看向外界景色:“晓春城,倒是個好地方,民风朴实,宁乐安详,只可惜,沾了刺客的血腥之气,需得用茶水好好清洗。”
他耳边骤然回响起江月明对他說過的话:你這病看大夫沒用,应该报官。
秋重景手掌紧握窗沿,他断定此女绝非良善之辈,又想到江氏医馆将仇问归他们送进监牢之事,那些人在狱中表现痴癫,像是被灌了疯药,秋重景阴郁道:“不入流的刺客,竟使出這样下三滥的手段。如此,休怪我无情。”
张府,张仁崇老爷正在向沈客倾诉苦水。他身体刚好,紧接一道愁绪涌上心头,兴许是年老寂寞,他的情绪总是大起大落,成天磨着沈客听他讲话。
张老爷家大业大,唯一的心病就是那個不肯认他做爹的儿子张谨云。
“送礼不收,设宴不来,阿客呀,我上次去瑶池仙找他,他說忙,连见也不肯见我,我真是好难受。”简直痛心疾首。
沈客手中捏着块吃到一半的饼,一個时辰了,他只管拿着,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他犹豫着說:“這样吧,我下次去瑶池仙时帮您劝一劝。”
张老爷說:“這怎么好意思呢,真是麻烦你了。对了,上次我跟踪……不是,我偶遇谨云和一位女子走在一起,二人关系看上去颇为亲密,你去瑶池仙的时候顺便帮我探探口风,问问他有沒有心仪之人呀,对方是哪家女子?我這個当爹的沒什么本事,钱多得是,聘礼保准备足,让他放心大胆去提亲,不用担心沒面子。话說回来,你有沒有心仪女子,我别的沒有,钱多得是……”
沈客笑脸僵着,整個张府,尤其是张仁崇对他的态度相当不错,只是老爷子過于热情,热情到可怕,好像把他当成了第二個儿子。
催亲的话题让他手足无措,好在管家及时赶到:“沈郎君,外边有人找你。”
沈客慌忙起身:“谁。”
“是医馆的江姑娘……”
张仁崇听了,眼睛一亮,满脸兴奋,他望向沈客:江姑娘?难道……
“……還有朗公子。”
张仁崇失望地低头,直叹年轻人不争气,害得自己万贯家财无处花销。
既然如此,张仁崇又說:“医馆于我有恩,管家,你去帮我备份礼。”
沈客抽身欲走,张仁崇话音刚落,窗外,人影闪過,沈客猛地看過去,只有松竹摇曳,空无一人。
江月明推拒了管家請他们进屋喝茶的美意,在外等待无聊,她用手指戳一戳朗云何的后背,又勾手挠一挠,說:“你怎么长得這样高?能不能分我一点?”
“我愿意分你。”朗云何任由她在背后戳挠,“可你怎样拿去?”
“拿不走,只能說明你的诚意不够。”江月明往院裡看,沈客還未出来,她叹道,“好慢。”
她开始对朗云何的头发下手,编小辫。
“十文一编。”她问,“郎君想要什么样式的,喜歡麻花嗎?”
朗云何說:“更喜歡蝎尾。”
江月明手法娴熟:“给你编两條。”
可惜才刚刚开始,管家领着下人抬着大红箱出现,沈客跟在后面,神情若有所思。
江月明连忙放下手,她的脸有些发烫,才反应過来,蝎尾是自己常梳的样式。
她用鞋尖轻轻踹了朗云何一脚,朗云何只是笑。
江月明看他们阵仗庞大,上前问道:“管家叔,這些是?”
管家拍拍沉重的木箱,面容和善:“我們老爷为医馆准备的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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