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過往－姐弟之间
鄂西北一個大城市外的小镇、小镇外偏远的一個村庄。一條小小的河流绕着村庄而過，把半個村庄圈了起来，河流外是田地，河流“内”是三三五五的几十户人家。砖墙石院，红瓦朱门，2004年的世界很热闹，但這個小村庄却很宁静。一個普通的不穷不富的小院子裡，一個中年妇女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自己面前十四五岁的女儿，又看了看女儿身后那一米四不到的据說刚满十岁的牵着女儿的手、对周围陌生的一切有着不小的疑虑与警戒的小男孩。
“哪裡……哪裡有缠了半天……”被称为“诗诗”的女孩子，有着一头及腰的秀发，乌黑靓丽，圆圆的脸，微耸的鼻梁，秋水般的双眸，弯弯的黛眉，一身朴实的衣服，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开始显出丰满的身材，如白藕般的右臂此时正被那小男孩抱着，如同必要时刻的最佳挡箭牌，听到自己的母亲如此說，微微嘟了嘟嘴道。
“再說了，妈……”小小地难为情了一番之后，女孩子又很快上前两步，走到中年妇女身边，“不要再說孤儿孤儿的了，你看他……他多可怜，爸爸既然答应了收养他，以后，這裡也是他的家啊！”
“好啊，诗诗真有爱心啊，妈妈喜歡！”中年妇女轻轻一笑。“好孩子，這裡以后就也是你的家了，”她說着，又一脸慈爱地看向女孩子身子侧后方的小男孩，“来，叫声妈妈。”
“我不要。”男孩子眉头一撇，“我有自己的妈妈，干嘛要认你。”
“……”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中被困了好几天仍然侥幸独自存活下来的這男孩子，不但生命力顽强得惊人，脾气也倔强得出人意料，而在某些事情上面，则更是偏执、纠结得叫人发狂——
“我沒姐姐，所以我认個姐姐，我有爸妈，干嘛還要认别人！”
中年妇女算是一下子明白過来了，为什么女儿她爸跟女儿交涉了半天、一开始怎么也不愿意收养這個可怜的小屁孩。
……
“呐，小野，小野，快点啊！我們還是回去吧！雨要下大了！”
阴沉沉的天，浓浓的乌云下面，是一個高高的堰堤。堰堤的一面是被三面的小山和一面的土堤围起来的方圆千米的湖泊，用来在干旱季节从下面的石管通道裡放水灌溉农田，而堰堤的另一面，就是时时长成一丛一丛的一米半左右高的艾蒿，以及长在堤坝斜坡上高高矮矮的树。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两棵靠得很近的矮树旁边，一脸急切地对着不远处那個十来岁的小屁孩叫道。
“急什么嘛，姐啊，雨不還沒下下来嗎……”小屁孩搂了搂自己的短裤，有些不耐烦地說道。他沒穿上衣，全身上下就一條短裤而已，此时他正光着上身，弯着腰，在一丛半枯的艾蒿丛前面努力地用他那小小的手臂一枝一枝折着艾蒿，“等我先搭好再回去！”
他要用一堆艾蒿枝，在两棵小树间借着树干搭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房子，然后和姐姐一起住进去。
“快了，快了啊！”女孩子听他這么說，更有些急了。女孩子也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和一件白色的裙子，沒被衣裙包裹住的地方，露出一片片洁白如雪的肌肤。
“再等一会会！”小男孩头也不回地答道。然后，左手搂住已经折断的艾蒿，右手用力，开始加紧破坏小村庄的绿化。
三分钟后。
“都說了，小野，刚才就该先跑回家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小男孩虽然飞速地搭成了一座小茅屋、而且還借了姐姐头上青色的发带把“屋梁”在树干上绑好、然后姐弟两人一起躲了进去，但，在夏日裡疯狂的大雨面前，几支艾蒿枝临时搭成的屋子显然不能起到实质性的避雨效果。于是，姐弟俩儿躲在“屋”裡，被屋顶上不断漏下来的雨水给淋了個透。姐姐故作不满地看了看小男孩一眼，语带幽怨地說道。
“阿嚏！”小男孩却是毫不客气地一個大大的喷嚏作为回应。
“……”刚刚還想故意生一下气的女孩子，脸上所有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消。
每個月的某几天，小男孩都会特别思念自己曾经真正的亲人，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了一年，而這几天，正是他的真正的亲人离他而去整整一年的时候，小男孩昨天夜裡做梦踢开了被子，结果一大早就头痛、流鼻涕，如今不顾一切地跑出来玩，又赶上被大雨一淋，曾经在大地震中顽强存活下来的男孩子，這個时候看上去是那样的虚弱。
“小野，你沒事吧，现在……头痛得好一些嗎？”
“阿嚏！”
“真是的，病了還非要出来跑，這下被淋着了吧——来，头缩进来，姐姐抱着你。”
“……”
“感觉好些了嗎？”
“（艰难地）姐……鼻子被你堵住了……”
……
“姐，你妈*的病好些了嗎？”
“哎……”
“……”
“怎么了，小野？干嘛這样看着我？”
“這都三四年了，每次我說‘你妈’，你都要认真地给我纠正一番，非要我說‘我妈’——但今天你却……难道說……”
“别說了，小野，妈她……”
“那外面那群拿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破花想进這病房的人呢？”
“我沒心情见他们。”
“是啊，他们哪裡是来探病的，妈*的個個想‘趁火打劫’！真是的，待我出去轰开他们。”
“小野……”
“就他们那傻*子般的脸，也配得上我姐？”
……
“小野，那個……姐姐打算结婚了。”
“呃……不要告诉我（结婚对象）就是昨天来的那個一脸白*痴相的胖男人，你前些天說他是啥来着——大腹便便！”
“小野，不要……以后不要提起那個词了……”
“姐，你不会是說真的吧。”
“是真的。”
“我不信，你给我個理由先，就那白*痴也能配得上你？”
“他……他有钱……”
“哈？！”
“妈……妈（和谐）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們家裡沒钱，承担不起手术费和以后的住院费……我……我的意思你明白……明白嗎？”
“姐，我再问一次，你真的是认真的嗎？”
“是的。”
“你嫁给那家伙，你以后会過得高兴嗎？”
“只要妈*的病能治好，我……”
……
“小野，你在哪裡？那個……姐姐要去订婚了，大约半個月后就是姐姐的婚礼，你不能来嗎？”
“我在外面，我也不会回（家）来了。”
“啊？小野，你怎么了？”
“对一個男人来說，看着自己的姐姐不得不嫁给一個自己讨厌的男人、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這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身为一個男人的耻辱！”
“小野，你……”
“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的，我也会有能掌控一個人命运的能力，现在，我就有一個可以呼风唤雨的大哥，总有一天，我也会混出個名堂来。姐，你不用再管我了，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祝你幸福。”
……
“萧野，萧野，你别不接电话了，你家裡真的有急事找你了！”
“什么破事啊，别烦老子，天罚老大今天打算去教训一群小杂鱼，哥正在换衣服呢！”
“你……你先别去了！這边！你家裡人說，你姐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
“什么？！！”
……
“姐姐！姐姐！你不能死啊，明天不就是你的婚期嗎？！”
“小野……姐姐……姐姐对不起你，姐姐不能继续看着你，要……要先走一步了……”
“姐姐……那该死的司机！”
“小野，不要……不要怪那司机……姐姐要走了，不想拖累……拖累别人……你听姐姐說，其实是……是姐姐自己闯了红灯，怨不得别人……你不想……姐姐也不想真正嫁人……希望姐姐的保险费能够治好妈*的病——那一瞬间，或许這才是……姐姐心底裡的想法吧……所以……不要怪……那司机……了……”
“姐姐！姐姐你醒醒啊！你千万不要闭上眼！你醒醒啊！！！姐姐！”
……
那一瞬间，我怪的既不是姐姐那生病的母亲，也不是那撞了姐姐的司机，而只能是……
我自己。
那個几年来对于家裡的一切、对于亲人的一切、对于姐姐的一切都无能为力的——我自己。
“你過去老是說：我要活得天长地久呀，我要是死了，我亲爱的弟弟怎么办？姐，现在，真的，我怎么办呢？”
“你過去老是說：总有一天，我会看到我弟弟长得英俊潇洒，变成一個大大的男子汉。姐，现在，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再看我了？”
“世界上最好的那個人离我而去了，我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无法挽留，我无能为力，只能带着她的雕像，每每在往事中痛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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