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圆满
张俪进屋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太对,但怎么個不对法,自己也說不清楚。以往都是稍后才到的王扶霖,這会已经坐在前面,看样子好像在走神。
陈小旭见了她,便挪了挪屁股,咬着耳朵道:“听說李曼(彩云)昨晚上去偷菜,被老鼠夹子夹了?”
“嗯,现在還裹着纱布呢。”
“嘻!”
“你還笑,還不是你俩带的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俩,我可谁都沒說過,难不成是他碎嘴?”
“他沒說,是我猜的。”
“猜的,那你可真聪明……”
陈小旭瞧了瞧她,又挪了回去。
约莫九点钟的时候,大家到齐了,郭晓珍照例搭在旁边,负责用录音机录音。不多时,就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进来好些人。
周领、邓云乡、任大惠、周雷、刘耕路,這是熟脸,還有一個不算熟,但也见過,就是培训班开课时专门来捧场的戴临风。
他是央视副台长,实际上承担一把手的工作,对央视以及中国电视业都贡献极大。
比如引进了第一批外国电视剧《加裡森敢死队》和《神探亨特》,开辟了广告宣传业务,开办了《动物世界》栏目,這才有了赵老师性感低沉的解說词: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当然也包括《红楼梦》,他挂的头衔是监制。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沒见過的瘦小老头,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拄着拐棍,還被人搀着。
呼啦啦来了七個人,大伙都有点愣,王扶霖介绍:“這位是周汝昌先生,今天给我們讲《红楼梦》原著的优与续书的劣。”
“哗哗哗!”
众人拍了拍手,就见周先生坐在沙发上,声音意外的有气力,开口道:
“大伙呢,可能沒听過我,一干巴老头,走路還让人扶,会讲什么?其实我不是身体不好,我是看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清楚。比方现在你们坐我跟前,我都看不见脸,交流也請大声一点,不便之处,多多包涵。”
周先生在青年时期,耳朵就逐渐失聪,平日戴着助听器。左眼也在几年前失明,右眼還剩下一点视力,书写时都得趴在桌上,写出来的字大如红枣,常常串行重叠。
最后右眼也看不见了,改为口述,由女儿记录整理。
“在谈原著与续书的优劣之前,我們要先了解《红楼梦》是部什么样的著作。
历来对《红楼梦》的阐释,众說纷纭,蔚为大观。有的看见了政治,有的看见了史传,有的看见了家庭与社会,有的看见了明末遗民,有的看见了晋朝名士,甚至有的看见了金丹大道……這种洋洋大观,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那换在我個人的观点呢,我觉得《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小說……”
会议室裡又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许非也认真记录着。
周先生的百家讲坛,他看過很多遍,敬佩老先生的治学精神,也很喜歡对方的一些研究成果,但对某些观点,却不太苟同。
比如老先生把《红楼梦》列为第十四经,将红学定为新国学。這裡的红学指曹学、版本学、探佚学和脂学,并不仅限于小說本身。其称红学是中华文化震动世界的三大高峰,称曹雪芹是一位创教之人——情教。
呃,许非总觉着有点那個……
其实剧组在筹备期间,曾邀請過另一位红学大家冯其庸,但冯提出個條件,就是顾问名单,得经過自己同意才行。
剧组自然接受不了,便找了孤僻于红学界之外的周汝昌。
为啥說孤僻呢?因为冯其庸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所长,官方代表,冯派也是目前最权威的流派。
周汝昌和冯其庸的矛盾众所周知,其实八十年代還好,二人還彼此称赞,到九十年代才势同水火,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红学界也变成了红学圈,什么猫三狗四都钻出来了,读书人那点腌臜事体现的淋漓尽致。
甚至某位刘姓作家在《百家讲坛》揭秘红楼,用的是周派的方法论。冯其庸便批评“有些对《红楼梦》的讲解,都沒有进入正题,都在圈子外面胡猜,猜得又很离奇古怪。”
這個节目更因受到阻挠,而中途停播……
眼下,同学们对周汝昌并沒有特别的感受,就是专家中的一员。周先生的课自极为精彩,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三個小时一晃而過。
结束时,大家照例目送。
几位大佬往另一個房间去,王扶霖最后一個走,忽地喊了声:“许非,你也来。”
嗡!
许非有点尴尬,在一道道奇异的目光中站起身,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热闹就起来了。
陈小旭又咬起了大拇指,张俪也略显担忧。旁人更是议论纷纷,大家相处十几天,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多,唯一的成就值就是电饭锅。個别人還觉着他任性,有钱,好享受,有奢糜之风。
所以想不通,为啥偏偏叫他過去。
…………
却說几人进了另间屋子,地方小,有点挤,许非和周领都得站着。他岁数资历最幼,自然把着门边。
周先生讲了三個小时,样子很疲惫,斜斜靠在一张小床上,邓先生搭在旁边。
王扶霖的精神也不太好,似乎一宿沒睡,道:“昨天周领连夜找到我,說了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又连夜找到诸位,今天在此相商。
正好老戴也在,我們今天就把意见定下来,免得后续麻烦。周领,你先說說吧。”
“昨天呢,我跟许非聊了聊探春的结局。我說探春远嫁有两條脉络,我們采用了其中一條,他就說了句,为什么不能合二为一呢?
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也是想了一宿。哎小子,你是怎么有這個想法的?”周领顶着黑眼圈,仍然难掩兴奋。
在座的都有极高的文化修养,讲话文绉绉的,许非酝酿了一下,道:“其实就是胡乱一想。
我在曲艺团是学评书的,看過很多老书旧书。《红楼梦》很伟大,但本质上也是一本小說。小說就有小說的写法,情节上可以峰回路转,人物性格可以前后不同。我們单纯去想,可能觉着沒逻辑,但在作者手裡,或许只需一個段落過渡,就能把逻辑理顺了。
所以我真是瞎想的,既然有两條线,那为什么不能合起来呢?”
“哎,到底是年轻人,思维活跃……”
邓云乡先生叹道:“我初听這個观点也是惊讶,后来越想越对,昨夜也反省吾身,深觉自己陷于老旧,沒有创新。這真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屋内已经成了一個小型的讨论会,而像這种形式的聚会,他们已经开過了无数次。
周领又道:“我就照着這思路往下想,愈发觉得通顺。前文的一些伏笔暗线,都能对的上,并且比之前更合理。
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探春抽的花签子,原本我們說‘必得贵婿’,是指后面众人打趣的‘王妃’,但现在一想,這說的是两回事。远嫁海外,嫁给番邦的一個王子還是国王,即便是王妃,但能称得上是贵婿么?显然不能。
所以贵婿应指沿海官员的儿子,后面說的王妃,才是最后归宿。”
“還有蕉叶覆鹿。”
邓云乡接道:“《列子》有篇文章,說郑国有個樵夫打死一只鹿,怕被人看见,就把它藏在坑中,盖上蕉叶,后来去取鹿时,忘了所藏的地方,就以为是一场梦。樵夫一路上念叨這件事,有個人听到,便按照他的话把鹿取走了,如此想来……”
“云乡兄有個地方不妥……”
周汝昌靠在床上休息,但一直用手扩在耳边,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句话。此时他忽然开口,道:“郑国樵夫覆的不是蕉叶,是柴草,真正的来源应是明杂剧《蕉鹿梦》。
《蕉鹿梦》的內容与《列子》篇中差不多,都是一個失,一個得。如果探春的结局真是如此,那再贴合不過。
那公子本有机会娶得探春,却错失姻缘,最后南安太妃认了义女,远嫁海外,正如蕉鹿一梦,空空一场。”
“這就对上了。”
“果真贴合不過!”
几人愈发兴奋,仿佛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了开启宝藏的正确方法。
戴临风等人更是听的眉飞色舞,王扶霖沒有他们研究的深,却也是一阵阵热气上涌,情绪高涨。
他不时又看看许非,想去年初见,便觉有些不凡,谁知今日還能带来大惊喜。
“那为何沒嫁成呢?为何沒嫁成呢?”
前面的线头都理顺了,开始往更深层次研究,周领在方寸之地不停踱步,“缘由何在?缘由何在?”
周汝昌想了想,道:“凤姐有一句话,可能与此相关。她曾与平儿讨论探春的庶女身份,說‘将来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您是說因为庶出,所以沒嫁成?”
周领皱皱眉,摇头道:“如果在庶出上做文章,那邬家为何会求娶一個庶女啊?对方明知是庶出,又为何請了管媒婆来求亲?不通!不通!”
“贾家当时已显衰败,但毕竟還是京中豪门,求庶女也是可能的。其中一定有個关键性因素,才导致這桩婚事沒有成功。”邓云乡道。
“贾母当时可能故去了,沒法做主,会不会是王夫人阻拦?”周雷道。
“有這個可能,但我個人来讲,倾向性不大。王夫人对探春颇为倚重,起码表面上其乐融融,正妻不容庶女,那是犯了七出的。
何况探春不比贾环,她是女子,嫁個好人家,能让人记得她的好,自己也能落個贤德的名声。”刘耕路道。
“那会是什么呢?”
“……”
“会不会是赵姨娘?”
一個很突兀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寂静,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那個年轻人。
周先生看不见他,但模糊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不错,赵姨娘!”
老先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频频以杖拄地,连声脆响。
“第七十回探春放风筝是如何写的?见那两只凤凰绞在一处,又见一個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着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逼近来……门扇大的,带着响鞭,如钟鸣一般,這不正是赵姨娘么?”
“啪!”
周领一拍巴掌,“以赵姨娘的性子,正是做這件事的最佳人选!”
“顺了,這回都顺了!”
“诸位,如果真這么改,探春就算首尾全龙,圆满了!”
“纵非雪芹原意,那也是极为难得的!”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气氛从讨论开始就在一点点积聚,到此刻终于达到了顶点,砰砰的迸发出来。
连一向安静沉稳的王扶霖都红了脸,探春是相当重要的一個角色,将她的故事线补完,逻辑自洽,還契合前面的伏笔,這在红学界都要引起轰动的!
而且是在自己的电视剧裡!
“那我就照着這個思路改了?”周领的声音都在抖。
任大惠沙哑着嗓子,问:“老戴,你觉得,觉得如何?会不会有影响?”
“你们是专家,我只知皮毛,你们觉得行,我就支持這么改!”戴临风相当有魄力,拍着桌子大声道。
“好,那就改了!”
四月中的天气,京城還有些寒,屋裡却像铺了一席烧旺了的大坑,烤的所有人都晕乎乎的。
无人不好名。
這版《红楼梦》拍出来,先甭管别的地方,单就這一條线,足以青史留名!
周领搓着手,不知亢奋還是紧张,跟着一搭眼,猛地道:“哎,别忘了我們的大功臣!”
他把许非推上前,“小许,你也說說,這次多亏了你。”
“您别這么說,我就提了两句嘴。”
“你這两句可不一般啊,有时候就差了一层窗户纸,沒人捅,永远破不了。”
周汝昌很努力的瞧了瞧他,问:“你說是曲艺团的,以前念過书么?”
“念過中学,主要平时自己爱看。”
“哦,那有沒有兴趣写写文章?”
咝!
众人纷纷瞩目,周先生既然這么說,就表明有举荐之意,這個年轻人虽是新丁,但老先生推薦,肯定能发表。
“這個……”
许非一时也心动,但细想之下,還是道:“有点突然,您容我考虑考虑。”
“想好了就联系我。”周先生点点头。
戴临风也特意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很不错,难得啊难得!”
一帮大佬的态度愈发不同,這可是個勤学上进,十分有思想,還立了功劳的小后生。
……
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同学们早已吃完饭,正跟着老师排小品。陈小旭眼尖,从人堆裡钻出来,问:“哎,找你做什么?”
“研究一下剧本。”
“研究剧本,你?”她不可思议。
“吹牛呐!我看你是犯错误了。”胡则红也凑過来。
這边一說话,不少人注意到,有来往的呼啦啦围观,七嘴八舌的问。
“许非,找你干什么?”
“有什么大新闻,跟我們說說!”
“就是,别保密啊!”
正此时,王扶霖送走了周汝昌等人,见状索性把大家叫到一处,道:“你们听了也有几节课了,我們初期就是培养你们对原著和人物的理解。
刚才匆忙,忘了說,现在补充一下。今天就留個作业,每人回去写篇人物小传,你喜歡的人物也好,你想演的人物也好,要言之有物,不要糊弄。明天我会检查。”
话音刚落,一片叫苦。
胡则红傻大胆,喊道:“导演,不会写呀!”
“不会写就学着写,邓先生在呢,周领也在呢,多跟他们請教請教。”
王扶霖說罢,又一指某人,“像许非也很好,非常有自己的见解,也可以跟他聊聊。”
正所谓懵逼树上懵逼果,懵逼树下你和我。刹時間,又是数十道目光钉在這個人身上,沒人明白是怎么回事。
而王导說完就闪了,只留下一地槑槑的吃瓜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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