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进京
沒過多久,還真有人联系,說有整版的鸡票和狗票。每版八十枚,每枚八分钱,双方谈定,以七块钱转让。
在后世,鸡票单枚二百多块,狗票五十块,都不值钱,就是凑個齐整。而最想要的猴票,却一直沒消息。
如此過了几日,两封信分别送到了曲艺团和话剧团,正是《红楼梦》剧组的回复。
“许非同志:
您的来信我們已收到,請您到首都华侨大厦714会面,食宿自理,如未入选,路费不予报销。”
短短一句话,激起了不小的喧嚣。
拍电视剧啊,還是四大名著,說小了给单位争光,說大了给祖上涨脸。
一時間,乌央央的声音包围着這個可怜的年轻人,团裡家裡都表示绝对支持,要假给假,要钱,呃,再商量商量……
五月中,阳光和煦。
在一户人家门口,上演着一出不太走心的生离死别。陈父陈母千叮万嘱,许非百般保证,他的那位发小——陈小旭,不断翻着白眼。
墨迹了半天,他才背着一個大大的军绿色书包,带着不情不愿的姑娘到了公交车站。人家想自己去的,可爹娘不同意,只能跟這個讨厌的家伙同行。
俩人等了近半小时,方看见一辆红白相间,车头宛如火车头般的有轨电车,顺着长长的轨道滑了過来。
還别嫌弃,八十年初全国只有26個城市拥有更高级的无轨电车。
许非瞅着那破车跟拖拉机一样,咣啷咣啷的停在跟前,车门一开,身穿制服的售票员阿姨先出来喊:“终点火车站,终点火车站!大家都别挤,排队上车,排队上车!”
她刚往边上一让,這货蹭的就窜上车,顺手塞過去一毛钱。
他把着横杆,占住一個地方,又将行李堆在另一個位置上,用身体挡住人群,“坐!”
“……”
陈小旭瞄了一眼,头回发现還挺靠谱的。
车裡空间不大,不是一個個单独座位,而是像长板凳一样,左右各有一排。一路无话,当许非觉得自己的鸡蛋黄快被晃出来时,又听咣啷咣啷声响,总算到了火车站。
实实在在的绿皮车,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体味交缠的煎熬味道。下午的票,每张十二块八,要坐十几個小时,在火车上捱一宿,刚好第二天白天到。
俩人座位靠窗,对面儿,都拾掇好之后,不约而同的长出一口气——這年头出趟门太不容易了!
沒過多久,乘客陆续坐满,车厢内迅速闷热起来。
陈小旭用手扇了扇,沒有聊天的意思,自顾自翻出一本《简爱》。许非左顾右盼了一会,忽道:“哎,你对象沒送你呢?”
“他准备考试了。”
“考戏剧学院么?”
“你怎么知道?”
“话剧团的人還能考哪儿去,他想考北电還是中戏?”
“不太清楚,反正想都试一下。”
“诶,這個我懂啊!”
许非来劲了,巴巴道:“国内有三大艺校北电、中戏和上戏,现在差距不大,但以后就不一样了。上戏不尴不尬,排名垫底,北电、中戏成为两大山脉。尤其是中戏,再過十几年,就会有個姓褚的家伙报考培训班,嗬,那人可厉害了,桃李满天下我跟你讲!”
“你這人沒正经,不跟你說了。”
陈小旭起初听的很认真,后来就乱七八糟,低下头继续看书。看归看,心思也沒在书本上,而是飘到了告知她准备考学的男朋友身上。
沒错,她有個男朋友,就是《大宅门》裡的白二爷。
据不知真假的坊间传闻,俩人同在话剧团,白二爷也算英俊潇洒,单身一枚。当时团裡很多人都在处对象,唯独他沒有,领导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嘴。
此人道,“我喜歡的人還沒长大。”
哎哟,当时就把姑娘感动了!
要知道,她从小是学跳舞的,一招倒踢紫金冠玩得贼溜。初中毕业后本想进芭蕾舞团,政审沒過才进了杂技团,后来又转到话剧团,那年才十四岁。
白二爷比她大十岁,跟個十四岁的孩子表白心意……汝听,此为人言乎?!!
不過少女情怀嘛,总是单纯美好的,她正为可能到来的分别而伤感着,怎奈耳边总有一只苍蝇在叨逼叨叨逼叨。
“既然叫咱们過去,首先模样這关肯定過了,到了老师肯定问問題,什么扒灰啊,小叔子啊,刘姥姥初试云雨情啊,到时候别紧张沉住气,差不多就能過……”
陈小旭不想理,可又忍不住,道:“我看過红楼梦的!”
“看和理解不一样,你得深刻准备。”
“理解?全国這么多专家都不敢說理解红楼梦,你敢說自己理解么?”
“沒啥敢不敢的,每個人的思想和角度不同,领会的意思也不同。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就是這個道理。”
“你不是不喜歡念书么,怎么现在一套一套的?”她有些奇怪。
“以前不懂事,现在改過自新不行么?我好歹从小背评书的,肚子裡也算有点墨水。”
“哟,那你說說,你从《红楼梦》看出什么了?”
姑娘咬着一截白嫩的拇指尖,嘴角泛起一丝习惯性的小刻薄。
“我看到的可多了……”
许非一個战术后仰,指点江山,似真似假,“我看到了前世今生,過去将来,還有你们的人生命运!”
………………
“啧啧,京城居然不限单双号你敢信?满大街都是野狗你敢信?這姑娘都跟一汪水似的你敢信?”
那货从站口出来,嘴就巴拉巴拉沒断過,說着谁也听不懂的怪话。
陈小旭压根不理他,一心沉浸在初来京城的雀跃中。她坐了十几個小时的火车,已经熬過了疲倦期,這会天气正好,大气磅礴的古都扑面而来,处处鲜活,立时补满了蓝條。
娇弱的妹子展现了活泼好动的一面,其实她本来就挺活泛的,只是艺术形象太過深刻,才容易让人误解。
俩人沒远走,先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個叫住宿介绍处的地方登记。這年头沒有身份证,出门都得拿单位介绍信,先登记,再到指定的招待所。
京城是最严的,在某些特殊时期,比如国庆前夕,你得到省相关部门换进京介绍信,然后才能买到火车票。如果他们认为你不需要去,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去不了。
介绍信就薄薄的一张纸,写着:“兹有我团演员xx进京出差,請xx招待所予以接待云云……”
当然以曲艺团的体量,還搭不上一家京城单位,他们出差一般住鞍钢驻京办招待所。而俩人登了记,累死累活的跑到地方,进去一问,客满了!
陈小旭立时傻眼,讲话都结巴了,“這,這怎么办啊?”
“沒事,去别的地方也让住。”
许非连忙疏导,又带着她满大街转,很快发现一家国营旅店,台阶向地下延伸,估计是防空洞改建的。
他一瞧就很有经验,明晃晃飘起两個大字:便宜!
踩着台阶往下走,光线非常昏暗,头顶吊着长线灯泡,一個柜台横在裡面。
“那個,同志!”
他不太利索的喊出称呼,道:“請问還有房间么?”
“要几间?”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姐抬起头。
“我們要两個单人间,這是介绍信。”
“哦,鞍城的啊,招待所都住满了吧?這在京城是常事,习惯就好,有的還在澡堂子对付一宿呢!今天你们运气好,碰上我有房……哎你们什么关系啊,是两口子么,长得倒是郎才女貌的。”
大姐充分发挥了京城百姓的天赋属性,听得陈小旭一愣一愣的。
“瞧您說的,是两口子還要单人间么?”许非也跟着贫。
“那可沒准,现在人越来越野了,不是两口子還能住一块呢,你们過来是出差么?”
“也算吧……”
他凑過去,小声道:“那個红楼梦剧组不正选演员么,我們是来面试的。”
“哟!”
大姐眼睛亮了,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是我說啊,這丫头就跟画裡走出来似的,肯定能成,你這大高個子也难找。”
咋個意思?
人家就是画裡走出来的,到我這就剩個头了,难怪夸郎才女貌来着。
“我們這单间一块钱一宿,沒厕所,刚好剩两间。過来瞅瞅吧,不住也沒关系。”
大姐带着他们在地道战一样的布局中左拐右拐,然后推开一扇小门。裡面十平米不到,就一张木板床,铺着花格子床单,另有张瘸腿桌子,用块砖头垫着。
许非用眼神询问陈小旭,姑娘明显沒中意,但還是点点头,“就住這吧。”
于是,俩人登记住下,收拾整顿。
之后又在房间碰头,各自拿出财产计算。一個带了四十块钱,几斤通用粮票;一個带了三十块钱,也是几斤粮票。
“咱俩一共七十,回去车票二十多,還剩四十多,好容易来趟京城,還得带点礼物。”
他琢磨着开销行程,道:“一会出去吃饭,下午去华侨大厦,然后看情况,有時間就去百货商场瞧瞧,后天往回返。”
“嗯,听你的。”
陈小旭难得乖巧,因为她意外的发现,对方是個非常不错的同游对象,不自觉就产生了一丝信赖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