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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回到十八岁

作者:赵夏盈
第1章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回到十八岁

  在失去自己的谨慎人生裡,找回当初奋不顾身的勇气。

  你有沒有過那种时刻,一個人坐飞机时希望自己掉下去,過马路时希望有辆车冲過来撞死自己算了,反正,无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了无牵挂。

  你可能会回答:“我沒有。”……放心,以后会有的。据說,人這一辈子都会经历几次抑郁。甚至有人說,抑郁是一种进化的情感,进化過后就是一個时期的心理繁盛,会让你成为更好的人。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二十九岁的任真,医学院毕业后在一家待遇不错的药企上班,日夜加班终于完成了一個大单。同事们出门庆祝,任真却身心俱疲,辞职的打算一直在她脑袋裡盘旋。她工作一直认真负责,說好听点儿,是上司的左膀右臂,但实际上,就是一台机械中尽职守则的一颗螺丝钉,并不是不可替代。她每天按着日程表生活:早会,见客户,午餐吃高蛋白质食物,下午汇报,晚餐低碳水,加班到十点,有时陪客户吃饭……身边朋友身体有小毛病,比如伤风感冒,她都能拿出一套治疗方案,大家表面夸赞,心裡不以为然,同事私下议论:“真把自己当医生了!”

  大多数时候,任真并不觉得這样的生活有什么問題,只是夜深时,偶尔想起自己当初大学毕业时急于赚钱,进了药企,会有些遗憾。

  白天,她忙得像一只被鞭打着的陀螺,不停旋转。一次,在編輯手机日程时設置错了年份,她赫然发现在2030年,每天要做的事都跟2021年毫无差别。一想到往后的十年都要這么過,任真觉得這真有点儿恐怖。

  真正恐怖的還有站在這座城市最高楼楼顶的感受:天空湛蓝,阳光暴烈,好似能晒干一切。从楼顶往下俯瞰,纸盒般大小的房屋、树木以及街道错落有致,如同大富翁游戏的棋盘。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可以变成一片不停向上飞舞的羽毛。她做了一個深呼吸。

  有时候也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想上来透口气,从平日繁琐的日程中抽离一会儿。

  那只在地上不停旋转的陀螺是她自己,站在一旁抽鞭子的人也是她自己。一天天這么忙碌奔波,到底为了什么?就为了钱嗎?她不禁自问。

  迎面吹来一阵风,任真左脚往后退了半步。身后隐隐约约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喂!”一個男人的声音传来。

  任真睁开眼,回過头看。一個不认识的男人,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推了她一把。

  我去!這世界上怎么還有這种人!路见有人疑似自杀,犹豫不决,就顺手推上一把。怎么這么欠!任真心裡骂了一句,身体向后仰,朝天台外倒去。马路上有行人眯着眼睛抬头张望,尖叫声回荡在高楼间。

  闹铃声响起,任真睁开眼睛从梦裡醒来,从高处下坠的感觉仍那样真实。她心口有些发紧,觉得這個梦似曾相识,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做過类似的梦,她想不起来了。

  這是一间典型的都市白领卧室,桌上放着电脑和几本医学杂志,以及少女时期的任真和爸妈的合影,椅子上堆着沒来得及洗的衬衫。桌子上的闹钟指针指向八点。任真看了一眼枕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一连串微信消息,她解锁进入微信,名为“医药代表二组”的微信群显示有二十五條未读信息。

  张经理:“@所有人明天即将展开本月业绩数据收集,每個人检查一下自己提交的日报数据有沒有漏的,结果将影响本月业绩排名,望知悉。”

  医药代表小林:“好的。”

  医药代表沈瑶:“好的。”

  ……

  张经理在凌晨一点发的消息后面,跟着二十几條同事们队形整齐的回复。任真赶紧也回了個“好的”。整個队列就她的回复時間显示在早上八点,任真有些烦躁不安。

  隔壁屋传来情侣室友吵架的声音,任真用被子盖住头仍然听得见。

  “你自己翻翻聊天记录,這两周你什么时候好好回過我消息?”

  “又不是不回来,偶尔不回消息怎么了?”

  “你這叫偶尔嗎?你当這儿是酒店呢?每天回来睡個觉。”

  ……

  隔壁的争吵持续不休,任真掀开被子叹了一口气,枕边响起微信视频的铃声,屏幕显示“妈妈”两個字。任真伸出胳膊拿過手机,接起视频。屏幕上出现了一個中年女性的脸:“真真啊,被吵醒了?我刚点开视频就想起来今天周末,你怎么不多睡……”

  “正准备起呢……妈,刚刚做了個梦……”任真扶着头,一脸劫后重生的表情。

  此时,任妈正在自己经营的小饺子馆裡,手裡拍着面粉,对吵醒女儿感到有些抱歉:“好的坏的?”

  “說不上来,就好像之前经历過一样。”任真若有所思。手机又响起微信提示音,她扫了一眼,立刻坐起身来。

  母亲的声音還在继续:“你就是压力太大了,一個人在外地,也沒人照顾。睡不着就起来弄点儿早饭吃……”

  “来不及了,我得去医院。”

  “不是周末嗎?现在這种情况,你還一天天往医院跑……”

  “谁打仗還分周六、周日?医院就是我的战场!先不說了,挂了啊。”

  “哎,等等,我這话還沒說完呢!”

  “真来不及了。”

  “年头家裡收到你一封信,我让你爸给你寄過去,他一直耽误到现在,我前两天寄走了,可别忘了去取……”

  任真一边匆忙穿衣服一面敷衍地答道:“好好,知道了,挂了。”

  饺子馆裡,任妈冲着已经变黑的屏幕“喂”了两声,抱怨了一句:“這孩子……”

  任真戴着口罩,一身利落打扮,快步进入医院大厅。见电梯口人满为患,任真看了一眼手表,立刻選擇了爬楼梯。手机铃声响起,是经理的来电,她接起电话。

  “小任,在医院啊?”

  “刚到,经理。”任真一边爬楼,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

  “我看了看报告啊,上季度你是百分之七十九,就差一個点到起奖线,辛辛苦苦三個月,多可惜!我一直跟你们說,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就是時間!每個人一天都有二十四小时,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過上什么样的生活,完全取决于你怎么利用這二十四小时!你也是公司的老员工了,我从来沒担心過你的指标,该拼的时候就得拼,這世上反正总有人要赢的,为什么不能是你呢?有压力才有动力,是不是?”

  任真沒有停下脚步,還在快速爬楼。

  “是是,经理,這個月我再努点儿力。我现在就去见客户,您放心。”

  “行,打起精神来,加把劲!”

  任真挂掉电话,来到医院六楼,她在楼梯间摘下口罩,平稳了一下呼吸,又戴上口罩,打开门朝诊室走去。

  刘主任诊室门口的长椅上坐满了人。任真等到中午,直到最后一個患者走出来,她才从包裡拿出一叠资料,敲了敲门进去。

  “刘主任您好,我是瑞博的医药代表任真。”刘主任抬眼看了一眼任真,沒說话,接着埋头整理资料。任真递上资料,“上次和您說過的這款药,ICU有個腹腔感染病人……”

  刘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干涉医生用药,该用的我們自然会用。”

  “主任,我是想提供信息给您参考,让您有更好的選擇。這种广谱的抗生素……”

  “你就别在這儿和我谈学术了。”

  刘主任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拿起钥匙就准备往外走,经過任真身边的时候撞到她的手肘,任真手上的资料散落在地上。刘主任顿了顿,出了诊室。任真赶紧蹲下来捡起资料,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电梯门打开,刘主任走了进去,任真紧跟上去。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护士推着一個坐在轮椅上的病人进来,任真不得不往旁边让了两步。那病人头、脖子和腿都被包扎着,闭着双眼,一脸麻木,裹着石膏的一條腿僵直地伸着,将任真和刘主任分隔两边。

  任真心裡知道,刘主任周日只坐诊上午半天,一会儿他下到一楼,她就沒机会了,又只能等到下周。她看向刘主任,吸了一口气,一脸诚恳地說道:“主任,您的時間宝贵,我說完就走。上次ICU有個腹腔感染的病人用了這款药,效果很好,本以为活不了的,救下来了。您也知道现在革兰阴性菌耐药形势严峻,很多针对性抗生素已经不管用了。而這款药对于耐碳青霉烯的超级细菌感染,如肺克、铜绿、肠杆科细菌,都有显著的治疗效果……”

  她的语速很快,那個坐着轮椅的病人一脸惊恐看着她:“腹腔?抗生素对什么不管用了?你不要吓我!”

  “沒事沒事,和您的病沒关系……刘主任,這款药对于一些超级细菌感染的治疗效果很好,越早用越好,急症千万不能延误。”

  刘主任定睛看了看任真,神色有所缓和。任真连忙递上资料。

  “這是资料,我整理了一遍,重点都圈出来了。我相信您的判断,也希望這個药能协助您的治疗。”

  “咕咕”,任真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小小的电梯内,几個人都听到了,任真尴尬地捂住了肚子。

  刘主任忍不住笑了笑。电梯门开了,刘主任向任真伸出手:“资料给我吧,我回去看看。”任真赶紧将资料递上,向刘主任道谢。走出电梯,任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周后,任真再次来到医院,在住院部的走廊上,看到刘主任和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妇在病房门口交谈。中年夫妇将两袋橘子递给刘主任,满脸堆笑地說着感谢的话。刘主任看到任真,问道:“還沒走呢?”

  任真笑着点头說:“主任,有個事之前沒来得及和您說。十月份有一個重要的专家会议,我准备向公司申請邀請您参加,您看有兴趣嗎?”

  刘主任沒有接话,将一袋橘子递给任真:“這橘子你拿走吧。三号床的那個患者,高烧一直不退,我给他用了你们公司的药了。”

  任真向病房裡看去,只见三号床床位边,刚才那对中年夫妇正守着床上一個小患者。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任真问道。

  “目前平稳。橘子是他父母专门给的,你拿着。别天天来我门口等了啊,忙着呢。”刘主任說完,匆匆离开。

  任真和小患者的视线对上,小患者对她露出一個微笑。

  任真走到走廊拐角处,遇到了同事小林。小林忍不住赞叹:“真姐,還是你厉害!之前卖這药都劝退两個代表了。”

  “是不好卖,這药太贵了。”

  “是啊,我听說這家人为了给孩子治病,把房子都卖了。”

  任真听了,低头思忖片刻,问道:“如果是你,你会用這個药嗎?”

  小林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会。”

  “为什么?用了可能就好了。”

  “那也可能好不了不是?一针一两千,打进去的可都是真金白银!谁不想用好药?但真不是谁都用得起的。”

  任真看着提在手裡的橘子出神。小林挽着她的手說:“不管怎么說,业绩上去了就是好事。唉,你說我天天帮着隔壁张主任接送孩子,跑前跑后的,還费力不讨好,老吃闭门羹。姐,你可真是走了大运了!”

  任真皱着眉头不說话,她拿出一個橘子递给小林,却看见袋子裡放着一只小小的千纸鹤。

  夜晚的小区很安静,路灯下,任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小区门口。

  保安室的大爷手裡捣鼓着不出声的收音机从窗口伸出脑袋瞅了一眼,见是任真,跟她打了個招呼:“又加班呢?”

  “是啊。今儿怎么沒听收音机?”

  大爷回身拿了一叠信递给她:“嗐,這甭管什么东西,天天這么使着都得出問題,不出声了,正捣鼓着呢!”

  任真笑了笑,接過信扫了一眼,看信封,都是些商务广告,她顺手塞进了包裡。

  进了合租房,任真推开卧室门,打开灯后,直接扑在了床上。這個月业绩总算完成了,她摘下口罩舒服地喘了一口气。躺了一会儿之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翻了個身去摸包,拿出了裡面的一叠信。

  她仰面躺好,一封封地翻着手裡的信,大多是一些广告,還有信用卡的对账单,最后一封,是母亲提到的那一封从老家转寄来的信。

  她撕开牛皮纸的信封,只见裡面是一张薄薄的明信片,上面印着西华医学院的校门。任真有些意外,翻過来,是自己的字迹,写于2011年1月28日。是一张慢递的明信片。

  十年前,“慢递邮局”在她老家虹安市悄然流行。情侣、学生、暗恋的女生……怀着对未来的美好祝愿与憧憬,走进那些分散在大街小巷的“慢递邮局”,写下一张小小的明信片或者信件,再缴纳一百块钱的费用给店主,就能在未来某個规定的時間裡寄出自己曾经写的明信片或信件。任真都快忘记她也做過這样的事了。

  明信片的背面是小小的,密密麻麻的字——

  “二十八岁的任真,你好啊。现在是2011年1月28日,明天就要开始放寒假了,距离高考還有129天。昨晚闪了会儿电,放了几声空雷,谁知道早上一出门就看见太阳了,今天一定是個大晴天吧。

  “十年后的你在干嗎呢?现在是傍晚时分,应该到了下午的查房時間,身为一位优秀的主治医生,我猜你正带领一群住院医生和实习小朋友串着病房吧?啧啧,想想一水的‘白大褂’迈着稳健的步伐迎面走来的场面,一定特有气势!

  “十年后的今天是周四,你也可能出差去参加学术会议,跟大佬们一起做做科研课题也挺有意思吧?会议是什么主题的呢?大家会不会针对一些疑难杂症争论得很激烈?

  “工作肯定很忙,压力应该也不小。但怎么說呢?一想到你,我就心中充满了希望,身上就有了力量,感觉再刷十斤题也不成問題。因为你一定過得很开心,一定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毕竟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嘛!

  “最后,想与你共勉:如果說我們是浪漫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理想分子,我們想的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我們将一千零一次地回答說,是的,我們就是這样的人。”

  十八岁的任真,有许多话对二十八岁的自己說,可是当年那個梦想着当医生的女孩子不知道,如今的任真,虽然也整天泡在医院裡,却不過是一個经常被政策排挤的医药代表。诊室外“谢绝医药代表入内”的牌子,像一道拦起的警戒线,也是对她职业身份的否定。

  虽說医药代表也是整個医疗体系裡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且正是由于医药公司不断地投入大量资金研发药品,并投入生产,才能帮患者减轻病痛,让他们得到治愈,可以說,药企的存在,推动着医疗水平的不断进步。但事实是,销售代表可以說得上是在夹缝中生存,需要向医生介绍那些医保范围外的高价药品,這并不容易。

  此时,任真心绪复杂。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后,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进了药企,一干就是六年,现在谈梦想有些不识时务,毕竟還要生活。在一個北方的超级大城市裡,吃饭、交通、租房,处处都要花钱,一份稳定的工作是安全感的保证,虽然沒什么大钱,但也够她体面地活着。

  divclass=contentadv桌上的闹钟时针指向深夜十一点,任真仍是回家时的一身装扮躺在床上,手腕挡住眼睛,手裡拿着那张薄薄的明信片,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上七点,闹钟才响了几声,任真條件反射地从床上坐起来,双眼有些浮肿。

  街道上,天空有些阴沉,一阵凉风刮過,赶早班的人低头快步行走。公交车站前,一辆公交车刚刚驶近,還沒停稳,站牌前的一群上班族便拥挤着往车门处跑,任真赶紧把咬了一半的包子塞进嘴裡,跟着往前跑。

  医院入口处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任真帮身旁的老奶奶点了几下手机之后,才向保安出示自己的健康码,匆匆跑进大厅,气喘吁吁地爬了五层楼,来到诊室门口。诊室外的椅子上坐满了人,任真抱着一叠资料面对诊室靠墙站着。

  周而复始的一天开始了。

  滚烫的火锅汤底“咕嘟咕嘟”地翻腾着。医药代表团队举起酒杯,一同庆祝当月业绩,经理招呼大家道:“来来来,大家都辛苦了!”

  任真举着啤酒杯正要喝,但经理话還沒讲完,任真不得不保持着举杯姿势。

  “年轻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儿。狠是什么?狠是意志!生活就是需要意志,对自己狠一点儿,活出尊严来!来!我先干了,你们随意!”

  经理說完仰头喝光了杯裡的酒,其他同事纷纷效仿。任真举着酒杯看了看大家,也仰头喝完了。旁边的男同事甲走到经理左边,给经理倒了一杯酒:“来,這杯再敬经理,二组冲进前五!”

  众人欢呼,经理一拍桌子,拿起酒杯一口干了:“說得好!就是要有這股劲儿!”

  小林也端着酒杯走上前:“来,我敬经理一杯酒。杯中酒,酒中情,杯杯都有真感情,以后還要跟经理多学习。话不多說,我先干了!”众人大笑。

  经理指着小林笑:“小林這张嘴,這一年算是锻炼出来了,值得高兴,我喝!”经理喝完擦了擦嘴,說,“小林啊,你得再敬小任一杯。你前年刚来公司就跟着她,也学了不少吧!”

  “真姐,我敬你!”小林举杯。

  任真笑着端起酒杯,和小林碰了一下杯,两人仰头喝完。

  经理夸赞道:“小任這個月不错,拿下了一笔大单子。”

  同事纷纷附和:“对啊,任真,分享分享经验,這款药卖了一年多都卖不出去,你是怎么一下卖出去八十多针的?”

  “沒什么,刘主任那裡有一個术后感染的小病人,我就推薦他……”

  小林叹了一口气:“唉,上周人走了。他要是再坚持一下,再活几天就好了。”

  其他同事听了,似都习以为常了,只沉默着低头喝酒,任真却愣愣地看着小林:“你說什么?”

  小林轻描淡写地說道:“一天三针,要是人再活几天,就能再多卖几针,多一两万块钱呢。”

  任真愤怒地說道:“這是钱的事嗎?”

  一時間,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小林有些不甘心地說:“我說得不对嗎?我們就是卖药的,挣不到钱就是失败者。”

  其他人都沉默不语。任真隔着氤氲的火锅蒸汽,看着对面神色還有些不悦的小林,眼前却恍惚了。

  两年前,也是在這家火锅店裡,刚入职的小林坐在任真对面,和她一起庆祝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单。二十三岁的小林,還一脸青涩。她眼中闪着光,兴奋地对任真說:“咱们這個月沒白跑,我今天在三院花园裡碰到那個移植的病人,他用了咱们推的药后真的好了!”

  “真的嗎!那太好了!”

  “嗯嗯,特有成就感!超开心!哈哈!”

  深夜的火锅店,两個女孩吃着东西聊着天,笑得一脸灿烂。

  任真的回忆被火锅店的嘈杂声打断,她一脸难過地看着小林,问道:“你什么时候变成這样了?”

  同事甲拍拍任真的肩膀,试图安慰她:“行了行了,還上纲上线了?沒必要。喝酒喝酒……”

  经理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劝慰道:“尽人事,听天命就可以了,咱们只是卖药的,不是医生。”

  任真的杯子被倒满酒,身旁的人起哄:“干了干了。”

  桌上觥筹交错,人声喧哗。

  聚完餐出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大家相互道别,各自散去。任真独自站在火锅店门口,打开手机软件叫车,屏幕显示等候人数十八人。

  同事甲开车靠過来,醉酒的经理昏昏欲睡地坐在后座。同事甲问:“任真,要送你回去嗎?”

  “不用了,你先走吧,我已经叫到车,马上就来。”

  同事甲点点头,关上车窗,开车离开。

  任真抬起头,看着从房檐上垂下来的雨帘。

  前方传来一阵嬉笑声,任真循声看去,只见一对父母带着一個小男孩从火锅店门口匆匆路過。父亲背着小男孩,母亲在一旁撑着伞,父亲跳着避开水坑,小男孩咯咯地笑,扭头往任真這边看了一眼,任真正好对上了他的目光。

  几周前,医院病房裡三号床,那個小患者也有着同样的笑容。任真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失神。

  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任真才接起电话,是網约车司机的来电:“喂!我已经到了。”

  任真看了看四周,沒有一辆车,问道:“师傅,你停在哪儿啊?我沒看到车……”

  “我跟着定位停的呀,你這個不是瑞博大厦嗎?”

  “啊?這個手机定位可能有点儿問題,我现在在附近的火锅店门口,你掉個头再往北边开一点儿行嗎?”

  “你自己走過来吧,现在掉头不好掉。”

  “我這边离得有点儿远,而且现在在下雨……”

  “那你取消吧!”司机不容置疑地說道。

  “不是,师傅,你掉個头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你爱坐不坐,排队的人多着呢,别耽误我挣钱。”

  “喂?”电话被挂断,任真看着屏幕上已经取消的订单,往外面看了一眼,心一横,冒雨跑向了公交站。

  公交车来了,任真一個人在空荡荡的车厢坐下,情绪十分低落。她伸手从包裡找出纸巾,擦了擦被雨淋湿了的头发和衣服,纸巾带出了那只被压扁了的小千纸鹤——小患者父母送的橘子裡面放的那只千纸鹤。

  车窗外,灯红酒绿的城市街景浮光掠影般闪過,各色的光线漫射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下来。

  晚上回到家,任真在卫生间裡洗热水澡,她抬头凝视着镜子裡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心裡有一种东西沉到了底,她下了一個决心。

  书桌前,任真擦着头发,打开电脑的Word文档,打下“辞职申請”四個字。

  第二天上午,办公室内阳光普照,经理手裡拿着一份辞职申請。敲门声响起,任真走进来,经理招呼她坐下。经理把辞职申請随手放到桌上,看着任真笑了笑:“想当医生?考医学硕士?任真啊,你是不是对薪资或是未来的发展還有什么想法?沒关系,敞开說。”

  任真认真地說道:“不是這個意思,经理,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

  经理把辞职申請推回任真這边:“真想去上学?快三十的人就不要跟年轻人学讲梦想了,你看看公司其他同事,到了這個年龄,不是盯着主管的位置拼,就是拿着份稳定的工资照顾家庭。咱们做销售的,客户才是太阳。给自己拼個好生活,别偏离轨道了。”

  “我就是觉得,這件事再不做,就真的晚了。”

  经理摇摇头:“你知道现在成为一個医生需要多久嗎?我帮你算一笔账,三年硕士、三年博士、三年住院医生,成为一個主治医生至少要九年。大龄和高学历是女人的两大硬伤,等你读完博出来,早就是相亲市场上的残次品了。生不生孩子這事咱先不說,学费你想過嗎?花在学费上的钱和時間成本,都可以在一线城市买套房了吧?”

  任真不服气地反驳道:“我可以申請奖学金的。”

  经理无奈地笑了笑:“還奖学金,那奖学金是人人都有的嗎?学习新东西,你這個年龄、精力、记忆力、实操能力能比得過那些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嗎?”

  任真看着经理,眼神裡满是不甘,她沒接话。

  “任真,你的工作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這個月你不是刚闯进业绩前五嗎?再拼一拼,坐上二组组长乃至地区经理的位置,那就是時間上的事。這两年正是上升期,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這是我作为過来人的经验,選擇,有时候比努力更重要。”

  他說得沒错,任真不知道如何反驳,也不想反驳。

  经理看她不言语,继续說道:“谁還沒有個初心呢?但谁也都需要生活。世界上并不缺你一個医生,但你问问自己,前面的辛苦和积累,后面的大好前途,真的說不要就不要了?你最近工作压力大,我理解。這样吧,你先把年假休了,出去散散心,趁這段時間自己也想想清楚。现在考個研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以你现在的状态,能不能考上都是個問題。”

  经理把辞职申請塞回任真的手裡,将她送出了办公室。

  晚上,任真背着包,心事重重地走在桥上,看着黑暗中涌动的河水。一辆摩托车载着两個身影从她身边呼啸而過,带起的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她转头看向那辆摩托车。

  十年前,也有一個人像這样载着她疾驰在夜色中,风在耳边呼啸,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她一边笑着,一边大喊。

  那年她十八岁,什么都不怕,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任何人。

  第二天,任真在家中收拾行李,准备进行一次短途旅行。她拉起装着衣物和日用品的行李箱,将工牌和辞职申請放在窗台下的桌子上,一同放在那裡的,還有那只千纸鹤和一個牛皮纸信封。任真最后看了一眼房间,转身离去。

  “砰!”关门声响起,窗户沒关严,窗纱被风吹起。轰隆隆几声闷雷過后,几滴雨飘进来,打在桌上的牛皮纸信封上。

  高铁站,外面還在下雨。正值夏季七月,空调车厢冷气飕飕,任真的座位靠近過道,她从包裡拿出披肩披在身上,戴上耳机。

  列车即将开车的最后一次语音提示响起,這时,一群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涌入车厢,他们的欢声笑语,如同倒入一只玻璃杯中的鲜榨橙汁,给车内带来朝气与活力。

  少女的脸因为匆忙赶车,有些泛红,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如蒸馏水般纯净。几個人都在埋怨其中一個男生,說,若不是他迟到,大伙不会這么匆忙,直到最后一分钟才上车。

  男孩头发奓毛,衣衫不整,大声争辩着:“我把闹钟定成下午的了,一睁眼离开车只差一小时,提着东西就跑,连我爸留在桌上的钱都忘拿了,一路准备跟着你们要饭,不许抛弃我!”同伴们发出一阵哄笑。

  列车员走過来,叫他们尽快入座,少年们這才渐渐安静下来。那個毛糙的高個儿男孩书包蹭到了任真,急忙道歉:“阿姨,对不起!”

  一声“阿姨”,让任真愣了一下。

  旁边的女同学教育他:“怎么說话的?高考把你情商考沒了?要叫姐姐!”

  男孩慌忙改口:“对不起,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任真笑了笑:“沒事。”

  這是一群刚参加完高考的学生,刚经历人生最大的一场考试,在這段满怀期待的短暂时光,或许是一生中唯一可称得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一起去毕业旅行。

  任真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笑容,這样的时刻于她,已是久远的過去。

  一通电话将她从遐想中拉回现实,是任真高中复读班的班长。对方一开口就称呼她为“李医生”——班长以为当年考上梦寐以求医学院的她,早已圆了梦。她告诉任真,今年是毕业十年,准备搞一個聚会,但大家都沒有班主任郝老师的消息,问她是否還跟他有联络?

  自从带完他们班,郝老师就消失了。曾经的号码换掉了,学校安排的单身宿舍早已换了不知多少任老师。在那個沒有智能手机的年代,沒有电话和地址就意味着失去了這個人的全部音讯。

  有人說他出了国,曾在泰国街头见過他,儿女双全,有人說他现在在一所重点高中任教,有人說他遁入空门,甚至有人說他死掉了……各种說法互相矛盾,但总而言之,沒有人和他再有联络。

  任真很想知道郝楠现在在哪裡,在干什么。挂了电话,她扭過头去,看着车窗外快速退后的广袤土地和深灰色的河流,窗玻璃上映出她的面孔,仍然青春,和十八岁的自己看似相差无几。

  有人說,当一個人不想长大的时候,他就已经长大了。当明白想要活得普通也需要很努力的时候,当面对選擇瞻前顾后,不再毫不犹豫,奋不顾身的时候,都有一個声音在告诉你:“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是因为年少无知,所以才勇敢嗎?還是因为长大了,要顾及的太多,所以胆怯?

  時間倒转十年,那时的我們,相信未来有无限可能。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回到十八岁,找回当初那份奋不顾身的勇气。

  恍惚中,高铁车窗的玻璃上,任真的面容逐渐退回至十八岁,窗外的景色也从广袤的土地变为深夜寂静的居民小区。時間回溯至2010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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