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御前之争
张忠觑着皇帝的脸色,在一旁道:“這北原虽不事生产,有些东西却也有意思得紧,洛元帅有心了。”
洛振远归国礼当日称自己自边关返回,风尘仆仆,为免冲撞圣驾第二日再行入宫觐见。
這么将皇帝晾了一天,第二日他才入宫,当然也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脾气茅坑裡的石头一样臭。
皇帝陛下可能活得有点久,品味愈发清新脱俗,从這丝毫不懂得圆滑逢迎的老头子统帅的话裡竟還品出了一种率直刚正、心机颇浅的味道。
皇帝单方面地想起了前世到最后這洛老头子进宫来探望他时,两個一生风云的掌权者倒也平稳安详地說了会儿话,沒去管谁有负于谁倒是掐着谁過得更顺心吵了一架。
两個老头子吵了半天最后還是這老家伙先服了软,說不和他這病鬼一般见识,等他好了再战三百回合。
依稀想起年少时他也不是得宠的皇子,和洛老头子相识于少年,时常斗鸡眼一样地吵起来,過不了多久又凑到一起玩去了。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洛振远也沒提要回边关的事,大喇喇地朝他要了個大手大脚的假期,說是要逮住家裡的小兔崽子给他相一门好亲事。
虽然兵权還在洛振远手裡,但他這沒有握拳的意思甚合龙心,皇帝也不急于一时。
皇帝自忖這几日运筹帷幄,已然开始处理一些前世到后来才伏诛的狂悖之徒,似乎锦绣河山,万千命脉尽数握于他手,一览众山之小,方觉己身英武。
可惜,他的自我陶醉注定长久不了。
平宁侯和赵泽瑜进来时皇帝還沒从方才小太监的通报中想明白他這现在见到他就噤若寒蝉的儿子是怎么惹得這老家伙来告御状的。
两世他這儿子都是心机深沉之辈,沒想到這一世倒是出息了,皇帝不禁沒恼怒,甚至還隐隐有点期待。
赵泽瑜仗着自己年轻腿脚便利,进了勤政殿后一個错步便将平宁侯甩在身后,连滚带爬地撞到了御前,跪下便哭道:“求父皇为皇长兄和儿臣做主。”
皇帝被赵泽瑜這不同寻常的举动震了一下,拿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压了压惊。
平宁侯走到御前的时候,赵泽瑜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了,還沒等他拜见皇帝,便听赵泽瑜道:“父皇,鸿胪寺丞卢名赫蓄意谋害秦王妃、谋害皇长孙,平宁侯又骂儿臣为竖子、說儿臣不敬平宁侯府,求父皇做主。”
平宁侯眼前一黑,差点厥過去。
秦王妃何时有孕了?
皇帝也愣了一下,依稀想起泽瑾的第一個孩子差不多是在這两年来的,而且,是個女儿。
那孩子是孙子辈的第一個孩子,生得唇红齿白,从刚会說话起便整日皇爷爷地叫着,是最尊贵得宠的小郡主。
他雷霆一般的目光直直压迫在平宁侯头上,這老东西“扑通”一声跪下,“臣冤枉,臣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八皇子,让您這般污蔑老臣及愚孙。若是因为区区胡姬,赫儿今后绝不再找那女子的麻烦。便是再借臣一個胆子,臣也不敢辱骂您啊,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您何必如此红口白牙地污蔑臣?”
他其实并不愿意和秦王对上,但平宁侯府就這么一個嫡子,向来是他们的掌中宝,总不能放任秦王扣下他们的命根子。
他本想私了,可看方才那阵仗,秦王是真的能干出废了赫儿這种事。
皇帝也不会因为废了一個无实权的侯爷的儿子降罪秦王。
唯一的办法便是来皇帝這裡先下手为强,钻营了一辈子的老东西,在揣摩上意這方面并不差。
他算盘打得精明,皇帝进来对秦王愈发不满,洛振远這一场胜仗打得更是让皇帝心中忌惮。這個时候秦王和胡姬扯上关系可更是让人疑心,到时他称赫儿身为鸿胪寺丞,掌邦交之事,一早发现這胡姬是西域密探,秦王這裡通外国之罪可板上钉钉了。
谁料秦王妃竟然這個时候有孕了?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咬了咬牙,一脸刚正不阿、一片冰心天地鉴,只差在额头上刻着“忠义”二字了。
皇帝沉吟不语,待到平宁侯冷汗几乎打湿了身体才问赵泽瑜:“你說,谋害秦王妃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和胡姬扯到一起去了?”
赵泽瑜从方才起便一脸悲愤地瞪视着平宁侯,又隐隐透露着畏惧,這会儿才带着哭腔委屈道:“今日儿臣在宫中无聊,皇子又不得随意出宫,便去求了皇长兄求他带儿臣出宫游玩。”
“這京城中新来了個胡人女子,舞艺乃是一绝。”
秦王妃喜好舞艺整個皇宫几乎都知道,皇帝一听便知道了:“所以你们就不顾体统,两個皇子一個王妃就這般抛头露面地去看那女子的舞了?”
赵泽瑜怯怯地看了眼皇帝:“兄长看管得很严,儿臣真的沒有干别的,只是去赏舞,儿臣知错,求父皇莫要责怪。”
皇帝瞥了一眼他,沒好气地道:“既知有错,還不让朕罚了?你和秦王,一人罚俸三月。”
赵泽瑜苦了脸,皇帝倒是看他皱成了一团的包子脸看得很是愉悦:“继续說。”
“嫂嫂见那舞女甚是出色,便起了求教之心,想請她入秦王府传授一二,孰料便见鸿胪寺丞对那舞女意图不轨。”
他话還沒說完,平宁侯便打断道:“启禀陛下,臣的孙儿持身端正,這番也是怀疑那女子的身份才去镜湖月坊查探的,怎会对這样的贱民不轨?”
皇帝略有不悦,赵泽瑜再如何也是皇子,他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平宁侯也這般想打断便打断,未免太不把皇家颜面看在眼中。
赵泽瑜立刻道:“你胡說,怜姬已经入了我大启的乐籍,那便是我大启的子民,何有贱民之称?”
他一個马屁拍了上去:“父皇泽被四海,万民臣服,吸引西域入我大启受教化,你一口一個贱民,传出去岂不是有损父皇仁爱之名?”
皇帝虽不在意一個乐籍中人,可赵泽瑜這话說得对,名垂青史、后世赞誉的帝王之中可沒有谁会贬损百姓的。
他当初让平宁侯继续保住侯位看的就是他识时务并且懂得不将手伸长的道理,這老东西是個什么德行他也知道,今日這老东西未免有些含沙射影的意思。
“平宁侯,你說,這女子身份有何不妥?”
平宁侯這一套纯属编造,倒也不愧是個老滑头,临时杜撰得倒是有鼻子有眼:“明赫身在鸿胪寺,曾经接待過西域使团,故而对西域更为敏感,這女子今日名声大噪,似是有人为其造势。”
“這往来镜湖月坊之人不乏我大启重臣,故不得不防。是以明赫秘密查访,发现這女子造册时并未达到入我大启乐籍要求,有人为其枉法。”
“近日這女子同一队西域商贩有所往来,這队商贩同西域王室有所牵扯,但明赫不愿冤枉好人,故而亲自探访,想来定是发现那女子形迹可疑。”
“只可怜我那小儿一心为国,却被秦王妃横刀拦阻,为自保才不得不反击,如今却被秦王扣在手裡不知生死。臣知晓秦王殿下素来贤明仁爱,這其中必然有些误会,臣只求同秦王殿下說清楚,将小儿带回家中啊。”
他說得涕泪俱下,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好一场感天动地的大戏。
赵泽瑜呆了呆,望向皇帝的眼中满是委屈无措,蓦地忽然哭得高了两個调子。
平宁侯岁数大了,又特意用得忠君爱国那种隐忍的哭法,玩的是以退为进的手段,登时叫赵泽瑜压得沒了声。
赵泽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平宁侯的手指都在发颤:“你,你怎能這样颠倒黑白?”
他膝行几步上前:“父皇,儿臣绝对不敢說谎的。那鸿胪寺丞卢明赫是何等荒淫好色之徒,您派人去查一查一定能查得到的。当时他见嫂嫂一人,直接让侍卫下了死手,若不是后来我們赶到,嫂嫂就要遭他毒手了。”
他伏地啜泣不已:“萧太医今日为嫂嫂救治,父皇您传他一问便知今日嫂嫂何等凶险,父皇,那可是您的第一個孙辈啊!”
“儿臣不知鸿胪寺丞如何神通广大,为何能够在万千人中发觉怜姬乐籍有差,也不知道为何他抓捕细作不禀明父皇刑部而要大庭广众之下脱女子衣物;儿臣更不知为何平宁侯带着家丁便能将秦王府的侍卫打得重伤吐血,還要辱骂儿臣,甚至要打杀儿臣逼儿臣交出鸿胪寺丞并向鸿胪寺丞屈膝认罪。”
他举起小臂,因为衣袖宽大,小臂处又压在衣物之下,他這般一动皇帝才看清他小臂处的袖子被划了一道口子,凝着大片血迹。
赵泽瑜将衣袖放下来,少年有些纤细的手腕上方五寸处一道仍在流血的伤口便见了天日。
“儿臣自知今日有损皇家颜面且冲动,不敢求父皇恕罪,但求父皇怜惜一二替儿臣问一问平宁侯何以要如此折辱儿臣。”
平宁侯心中一阵发冷,方才他绝不曾伤到赵泽瑜,从镜湖月坊到宫中时他们一直在一处,唯有要前来时赵泽瑜去交待秦王府的侍卫时身形在那些侍卫中隐去了几息。
那伤口是正经的刀伤,深度绝对不浅,赵泽瑜竟然对自己狠到這個地步。
這世上将自己也能算在棋局中的疯子不多,但都很可怕。执棋者有了死士的决心,那便百无禁忌。
皇帝脸色阴沉,不必吩咐,张忠已经去传太医了。
這时候,一個小太监进来跪下:“陛下,秦王在外求见。”
赵泽瑜举着胳膊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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