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成灰(一) 作者:未知 凤移花在外奔波企图求得一线生路两日未归,府中也不太平,自凌二爷死后,大太太近日精神恍惚,时而嚎啕,时而静坐,时而喊打喊杀,已被老太太下令禁在折桂堂不得外出,青阳侯府的管家权不得已又交给了杜元春打理,姜姨娘在旁协助,這才稳住了侯府惶惶不安的人心,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初。 這日杜元春端坐翠微堂处理了一天的杂事,正觉浑身疲累不堪时,便有人来报說万安长公主身边的杨女官来了,指名要见她。 杜元春不明所以,心下疑惑,往日高高在上的万安长公主可是从不把她這种身份的人放在眼裡的,今日可真是稀奇。 想是這样想,她也不敢怠慢万安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忙亲自把人迎了进来让坐。 “不必了。”杨女官面无表情,只道:“长公主让奴婢传几句话给夫人听,還請夫人屏退左右。” 杜元春不敢大意,忙挥手打发了众人,亲自捧了杯茶递上来道:“請用。” 杨女官依旧拒绝了,招了杜元春到她跟前,俯首帖耳說了几句话,杜元春顿时惊骇,忙脱下手腕上的一只成色上好的碧玉镯子往她手裡塞,“您务必要在长公主跟前替我們大爷說几句好话,我定会好好劝劝他,必不让大爷与长公主为敌。” “难为你是個识大体的。”杨女官若无其事的收了镯子,轻飘飘的一拂袖子,那镯子便无人可见了。 “奴婢的话已传到了,不便久留,告辞。” “兰翠,快送送杨女官。”杜元春忙道。 她自己则惊的一屁股坐到了榻上,额上冒了一层的细汗。 “如今楚王势大,大爷若得罪了长公主,這一大家子人可怎么活。”她“噌”的一下又站了起来,忖度来去,喃喃道:“绝对不能让大爷和长公主敌对,此番,也只能牺牲一下玉姨娘了。她也怪不得旁人,谁让她托生不好,怎就成了驸马爷在外的私生子,长公主的眼裡何曾揉的进沙子。” 如此想罢,她立即就出了翠微堂,直奔春景阁。 他两日未回,娇娘也便两日沒睡個安稳觉,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可這心裡就一直是惊慌难定的。 容哥儿把春景阁裡所有的屋子都逛了一遍還是沒找到人,茫然四顾,呜咽着就跑了回来,抱着娇娘的手臂就摇,很是委屈的道:“娘娘,爹爹(呢)?” 娇娘抱起容哥儿,柔声道:“爹爹……爹爹去上朝了,大概晚上就能回来。” “晚上?哪個晚上?”软软糥糯着声嗓跟她要爹爹,她顿觉心酸,把孩子抱在怀裡,又亲又揉了好一会儿才道:“容哥儿明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爹爹了,现在睡觉好不好?” “唔,那容哥儿睡觉了。”他马上闭上眼睛,乖巧的太可人,“娘娘,明天,看见,爹爹。” “嗯,明天就能看见爹爹了。” “姨奶奶,大奶奶来了。”朝云抱着一捆莲蓬匆忙进来禀报道。 “她?”娇娘把孩子交给奶娘,起身便道:“這会儿在何处?” “应是该到咱们院子门口了,奴婢方才在荷塘上采摘莲蓬时瞧见的,正往咱们這边走呢。” 杜元春确实已到了,不過在院子门口又让兰翠喊住了。 “大奶奶,不好了,咱们本家老太太去了。”兰翠哭道。 “你說什么?!”杜元春大惊。 “咱们本家老太太仙去了,方才奴婢送杨女官出门,正遇上奴婢的亲妹妹红香来找奴婢,這事就是红香亲口說的,您也知道奴婢一家都是老太太那房的人,定然错不了。”兰翠压低声音道。 “不可能!”杜元春蓦地惊叫。 兰翠忙一把捂住杜元春的嘴,慌张道:“我的大奶奶,這事還不能张扬,您不知,本家把咱们老太太仙去的消息隐下了,秘不发丧。” “秘不发丧……”杜元春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一把抓住兰翠的手道:“走,咱们回一趟泰国公府。” 子夜,忽刮来一场邪风,电闪雷鸣,“轰隆”而下一场倾盆大雨,临近天亮时,皇宫方向劈下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紧接着一道大雷横空劈下,宫城之内一座冷宫坍塌了。 翌日清晨,风熄雨止,天空湛蓝如碧,浮云千朵。 凤移花回来了,披头散发,胡茬青葱,满面落拓。 “大爷?!”娇娘抱起正哭闹寻爹的容哥儿一下就扑入了他的怀抱,心头五味杂陈。 原本有千言万语要责备的话,如今瞧着他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就只剩一句:“你去哪裡了。”哭音哽咽。 反倒是容哥儿,一见到他爹立马就改哭为笑,嗷呜嗷呜着扑上去,搂着他爹的脖颈咯咯笑。 凤移花一笑,一手搂着容哥儿一手牵着娇娘便往屋裡去。 杜元春回娘家了,一夜未回,到了第二日早膳之后才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回了府。 花红柳绿,府中景物依旧,坐在肩舆上的杜元春却只觉荒凉萧條。 疼她的祖母死了,她唯一的靠山沒有了,想到昨日在泰国公府遭到的嫡母的慢待以及杜意浓的讽刺,她恨的牙痒却不敢放肆。 一夜之间,她便不在是泰国公府被众星捧月的大小姐了,她是個货真价实的庶女,要看嫡母的脸色過日子,娘家已不是能给她做主的娘家。 她回不去了,什么都沒有了。 眼泪不知不觉又落了满脸,哽咽难言,免不得自怨自艾。 兰翠也哭红了眼,老太太一死,她爹就被从内院小总管的位置上赶了下来,她娘也从一等妈妈降为了末等婆子,被迫去了洗衣房给上上下下的奴仆洗脏衣裳,而她妹妹的亲事也黄了,這会儿也是苦挨着過日子。 不想不要紧,這一想,心裡头发苦,眼泪就跟不要钱似得往下掉,真是见者伤心,可還不能让人看出来,想着回来时泰国公夫人冷若寒冰的警告,兰翠忙擦干了眼泪,“大奶奶,迎春院到了。” 肩舆放下,杜元春被搀扶着走了下来,待打发了婆子们,主仆俩沒进院门就憋不住的哭了出来。 泪眼轻抬,杜元春望着院门之上的扇形匾额,低喃一声:“迎、春、院。”一字一顿,吟诵出了浓厚的感情。 “是的,大奶奶,咱们到家了,快回去吧,免得被人看见了。”兰翠压抑住哭声道。 “迎春院……這是迎春院,是迎‘春’院。”一颗颗的眼泪从她眼眶之中奔涌而出,杜元春只觉自己的心已伤的千疮百孔。 为何她到了此时才真正明白了大爷的爱。 为何是到了此时,她才觉后悔莫及。 为何,她之前会那般执迷不悟,明明在她跟前就是另外一個爱她的男人不是嗎? “大爷啊。”杜元春伤心难抑,眼泪顿时滂沱。 春景阁中,卧房,床边,娇娘跪坐其上,凤移花坐在脚踏上,头還是搁在娇娘的双|腿之间,她把敷在他脸上温温的帕子揭开,手法纯熟的就开始给他刮胡子,杏眸精亮,笑意苒苒,容哥儿好奇的眨巴了几下眼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哈一声歪到他爹怀裡就自得其乐起来。 她這個做母亲的着实不懂儿子的快乐从何处而来,也许,這便是父子之情,這便是父亲不可替代的原因。 若她记得不错,大爷对容哥儿向来是冷脸的时候多呢,用他的话說,儿子就是要摔打着成长的,不可過分溺爱。 午后,容哥儿吵闹着要大爷搂着他睡,這一次大爷倒是纵容,一家三口就那么自然而然的睡在了一处,原本容哥儿是睡在中间的,待他熟睡之后,大爷便将他移到了床裡,他看着她,凤眸之中一霎便燃烧起了一把火,她也想他,沒有推拒,沒有害羞,就那么顺从了身子的本能,四唇相贴。 她要承认,自己是個俗人,贪|欲贪|爱,贪心的要一個男人对她服从,服从她,只爱她一個。 意识混沌,魂儿飘荡在半空中,她迷着一双媚眼,自得的以为自己真是只狐狸精,她有狐狸精的美貌和身段,有狐狸精的媚术,把一個男人魅惑的失心失智,和她一起在欲|望之国裡徜徉,为爱纵情。 雨收云散,她忽的从天堂跌落地狱,她被扔下了。 愕然。 一霎浑身冰冷。 他扔了一件薄纱给她裹身,转身便走,那背影真是混账! 方才還有浓情密|爱之意,转瞬他便不认人。 她成了什么! “凤移花!”她躲在半开的门后,探出脑袋来,恼羞成怒的喊。 她還是以为他只是在跟她玩笑。 這個男人呵,有时候真的狠恶劣,就如她怀孕那会儿,明知她闻不得荤腥,他却偏要在她跟前吃大鱼大肉,天热的蒸人,明知她不能喝冰镇的酸梅汤,他非要在她跟前喝,馋她。 那恶劣的表情也是那样让她爱的不行,跟中毒了似得,一心一意的以为這次也不会例外,是他一次過分的玩笑。 可這玩笑她不能接受,对,她不接受,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說他一顿。 欢乐之后,怎能如此恶劣的待她,她真的受伤了。 “放肆!爷的名讳也是你叫的?!好一個恃宠生娇,看不清自己身份的女人。” 蓦地转头,和她预期的不一样,不是逗她玩的宠爱之笑,而是淡漠的,沒有任何感情的冷脸。 再度愕然。 她轻轻的不知所措的叫:“大爷?花花?”羞惭的已泪盈于睫,近于哀求。 他蹙眉,满目不耐,像看她一眼都觉麻烦,甩袖而去,毅然决然。 天热了,地上的毡毯已撤了,這会儿她坐在地上,冰冷的地气将她席卷。 泪,僵持在眼中,她除了不知所措還是不知所措,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一夕之间,天地翻转,变的怎会如此快。 定然是她在做梦,她要去睡觉,对,睡一觉醒来就会一切恢复如初。 黄昏沉降,落日余晖将树叶、屋顶都染上了一层色,叶子不是绿的,屋顶不是黑的,人,晃荡如幽魂。 不在人间,在妖界,满目所见皆为妖孽幻化而来。 “大爷,你還记得這根簪子嗎?這是你送我的生辰之礼,妾身一直很珍惜。” 书房门外,回廊石阶,他站在上,她在下,他捏簪把玩,她含笑如归。 簪头是牡丹花型,花|蕊是一颗比鹌鹑蛋稍微小一点的莹润东珠,似曾相识。 這不是那杜意浓曾交给她的那支嗎? 怎会又到了她的手裡? “记得,這是爷亲手为春娘所绘的花型,花中牡丹,配得上春娘绝色的容颜。” 他为她插发,为她的美色所惑,喜笑颜开。 他终于等到了杜元春的回头是岸,他的爱终于有了回报。 娇娘觉得自己還是在做梦。 骄傲如凤移花,他怎能再次接受一個给他戴了绿帽子,亲眼看见她和另一個男人燕好的杜元春! 這一定是個阴谋! 是的,一定是杜元春给他下了蛊,让他把她当做了她。 她怎能忘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看的很多剧都是這么狗血的演绎的。 這种时候,她应该勇敢的跳出来揭穿杜元春的把戏,然后花好月圆,完满结局。 她真的那样做了,很有风度的现身,矜持的微笑,沒摆任何抓奸的架势,来者只有她自己。 倏忽面对着這個占据了他妻子之位的女人,所有的勇气一瞬间就破了。 是了,她還不能真正的解脱自己,她還過不了“妻子”這一关。 索性她還能开口說话,夺過杜元春手裡拿的那只簪子,笑比秋风,“我也有一支和大奶奶一模一样的簪子,牡丹花型的簪头,莹润的东珠,可惜的是,我的那一支被我砸了,我发现了一個秘密。不知大奶奶的這簪子有沒有秘密,這东珠之内是否也包含了另一颗宝珠,上面也刻了四個字。” 杜元春慌乱的转了下眼珠,随即镇定自然,端雅微笑,一派大家风范,“那可真是巧啊,玉妹妹竟然也有一模一样的簪子,不知是谁送的,我的這支可是大爷送的呢。” “我的确实不是大爷送的,是威国公府世子夫人,您的妹妹杜意浓送的。” 杜元春一霎变了脸色,张了张嘴,白面如雪。 横空出来一只手,簪子被他夺了去,轻而易举捏碎了那颗东珠,□□如沙。 事实证明,珠内无珠。 而她也终于弄明白,這簪子是他送给杜元春的定情物,意义非常。 可怎么会落到了杜意浓的手上? 究竟杜意浓送给她的那一支是真的,還是杜元春手裡的這一支是真的? 答案早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变了。 毫无预兆的就变了。 他转身离开,面无表情。 杜元春长嘘一口气,踩着胜利的步伐,紧随其后。 夫唱妇随的意味打在她的脸上、心上,着实伤的不轻。 可她依旧不死心,心中对他的信任根深蒂固。 心口有些闷,喘不开气,她暂时走不动了,只能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玉姨奶奶,喝茶。”银宝许是瞧她可怜,還是殷勤的伺候起她来。 “那两日大爷去了何处你可知道?” “大爷谁也不让跟着,我們兄弟都不知大爷去了哪裡。”银宝回道。 “你知道他为何……”为何开始对我无情嗎。 “罢了。”娇娘歇了歇便站起来,“我回春景阁了,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信我自己的感觉,我能等。” 凤移花出了侯府,直奔万安长公主府,脚步匆忙,迫不及待的去投诚。 万安长公主在自家的水榭裡接见了他。 彼时,公主一身常服,正在喂荷塘裡的锦鲤,满面风光。 而他,跪地俯首,乖顺如犬儿。 什么话都沒說,可什么话也都說了。 万安公主满意极了,大开尊口道:“你起来吧。识时务的人总是活的长久并恣意的。” “還請公主多宽限两日,容臣再……唉……毕竟那是臣最宠爱的妾,臣這心裡竟是痛的厉害。” 万安公主嗤笑一声,“你竟還是個痴情种子呢。得了,便是再给你两日又如何。” “多谢长公主。”他千恩万谢,转身离去。 阳光炽热,闷闷的沒有一丝风,也只坐在水榭中,脚下踩着荷塘還觉得凉快些。 见他一走,杨女官便道:“贵主,您真要收拢他?” 万安长公主将手中一把鱼食猛的撒了进去,引得水裡上百條颜色鲜艳的鲤鱼争相抢夺。 只见她冷冷一笑,“你瞧這個凤移花是個怎样的人?” “能屈能伸,不可小觑。” “不仅如此,此人還是睚眦必报的。正如青岳所說,一個文武双全,胸有谋略,而睚眦必报的人,岂能容他?今日我折辱于他,焉知他来日不会报复我?我可不是养虎为患的人。” “那您還……” 万安公主一笑,“逗逗他罢了,在他以为他委曲求全,伺机报复之时,我再给他最后一击,让他死也死不瞑目。哼,敢和我作对的人還沒出生呢,小小庶子竟敢同我叫板,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贵主英明决断,万人莫及。” 万安公主欣然受用。 ———— 前尘往事: “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漆黑的夜,寒风冷冽刮伤着她的脸,她拼命的跑,大口的呼吸,夜太黑了,她根本看不见前方的路,她只知道跑,跑的两腿如灌了铅,沒有任何知觉了還是要跑。 不跑不行啊,会被抓住,然后关在那個院子裡等待那個叫做凤移花的男人来宠|幸她。 不跑不行啊,会被一個人男人当成宠物一样养着,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不要,她不要那样沒有尊严的活着。 她哭了,骇了,心裡在流泪,可脸上,她知道,除了惊惧和绝望之色沒有别的表情。 她想回家,回到那個虽然有一個累赘的家要她养活,让她累的喘不开气,却至少给她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工作自由的世界。 她不想屈服,不想丢掉自己变成玉娇娘,一個可怜的可恨的只能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女人。 不要,她不要! 咣当一声,她又来到那個让她绝望的院子,院子裡還是那两個畜生一样的父子,狰狞邪恶的向她扑来。 绝望将她淹沒,她凄厉的大叫。 可那对父子還是扑了上来,撕扯她的衣服,扇她的脸,一脚一脚的踹她。 深夜枭啼,虞美人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气像是得了哮喘一样。 舒缓片刻,她捂住脸,无声哀泣,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湿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