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碗水端不平
晴空万裡,风平浪静,天好心情就好。
马上能见着二儿子,韩正先和罗延凤夫妇心情更好。
然而,行驶到白龙港船闸附近的水域下锚,放下小铁船划上岸,兴冲冲赶到沿江派出所,看门的人說三儿参加训练去了,派出所的领导也都不在。
韩正先很失落,只能拜托看门的钱师傅多关照点三儿,赶紧去白龙港邮局给在滨江海员俱乐部上班的女儿打电话。
顺便在白龙港买了点菜和小外孙喜歡吃的糖、桔子,回到船上起锚。
上水本就开不快,船上又装了四十五吨钢材。
赶到滨江港四号码头下游五六裡处的锚地,已是晚上九点多。
每次都约好在這儿见面,放下小铁船划到岸边,女儿正抱着孩子翘首以盼,女婿更是带来了一大袋米,五斤猪肉,四十斤菜籽油和一堆肥皂、牙膏等生活日用品。
对在江河上跑船的人而言,沒什么比亲人团聚更高兴的事。
韩正先抱過小外孙,一连亲了好几口,招呼女儿女婿上船。
罗延凤已经做好了饭菜,见女婿又买了那么多肉,埋怨道:“你爸不是不让你们买的么,怎么又称這么多肉。”
“天又不热,用点盐腌一下,放几天坏不掉,你们可以慢慢吃。”
“妈,我帮你织了件毛线衣,你试试大小。”
“留着你自己穿吧,我在船上,用不着穿這么好。”
“我有好几件,你先试试。”
不试穿下女儿不高兴,罗延凤只能擦擦手,接過毛衣去舱裡试穿。
张江昆则好奇地问:“爸,這些钢材要运哪儿。”
“何肥。”
韩正左手搂着坐在腿上的外孙,右手拿起刚开的老酒:“本来是去拉玉米的,說要运到西江。结果快轮到我們装货,那個经理又說西江的玉米被人家拉走了,让我跑宿纤。”
张江昆端起酒碗问:“运玉米比运钢材划算,你怎么不运玉米改运钢材?”
“如果去其它地方我肯定拉玉米,可他让我去宿纤。那边水匪太多,好多人在吃過亏,给多少运费我都不会去。”
“大运河现在這么乱?”
“就宿纤槐安那边乱,其他地方還行。”
韩正先夹了一块瘦肉,塞进小外孙的嘴裡,接着道:“为了运這些钢材,在浏河等了四天。码头全是船,只能去锚地等,上岸太麻烦,不然我早给你们和三儿打电话了。”
张江昆笑道:“三儿去参加训练了。”
“我知道,派出所看门的那個钱师傅說已经去了十天,再训练两天就结束了。不赶巧,只能等過年。”
“有沒有看见王队长?”
“哪個王队长?”
“我們航运公司的王大龙,他在三儿所裡做联防队员,帮着修船开船,要听三儿指挥。”
“王大龙去了沿江派出所!”
“他退休了沒事做,退休前又做了那么多年队长,公司那些老邻居沒人敢找他帮着开船,生怕請個嗲嗲(爷爷)回去。”
王大龙以前是干部,开最好的拖轮,拉最多的货,在航运公司很牛,几個副经理都要对他客客气气。
现在居然成了联防队员,竟然要听三儿指挥……
韩正先真有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感,禁不住笑道:“三儿跟他孙子差不多大,几十岁的人去三儿手下干,要听三儿指挥,他也不怕丢人。”“爸,现在一切向钱看,别說他,连修造厂的柳厂长都下海了。”
“柳厂长下海做什么?”
“帮三儿所裡监造趸船,等趸船造好就去私人开的船厂上班。”
张江昆笑了笑,举起酒碗跟老丈人碰了碰。
韩宁钻出船舱,噗嗤笑道:“爸,江昆也在三儿那儿干私活。帮三儿所裡修船,一個工十五块。”
“一個工十五块,三儿所裡這么有钱!”
“他们所长厉害。”
“有多厉害?”
“他们所长是徐三野。”
“三儿在徐三野手下干!”
韩正先大吃一惊,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韩宁拉开小凳坐下,笑道:“骗你做什么,徐所长沒外面說的那么凶,对三儿很关心,对我們也很和气。江昆第一次去帮着修船的时候,他還請我們吃饭。”
陵海公安局从局长到干警,韩正先只知道徐三野。
当年航运公司财务科失窃,有人撬窗户进去偷走了五百多块钱和六千多斤粮票。
那会儿五百多相当于现在五万多,粮票更是有钱都买不到。
公司船队出去拉货可以不带钱,但绝不能不带粮票,不然会饿死的。
案件发生之后,全城轰动。
航运公司個個都以为是内贼干的,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生怕被牵连,结果查到最后竟是個早盯上航运公司的外贼。
那会儿不叫公安局,還是人保组。
徐三野是副组长,亲自去破的案,亲手抓到的贼,追回了失窃的钱和粮票之后,還亲自把那個贼押去刑场枪毙。
行刑时好多人去看,韩正先也跟着去了。
直到今天都清楚地记得徐三野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個贼身边,板着脸,叉着腰,手扶佩在武装带上的枪,回头环视着众人,谁都不敢跟他直视。
紧接着,他一声令下,宣布行刑。
他手下的人摘掉插在贼脖子裡的牌子,端起步枪,对准贼的后脑勺就是一枪……
韩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拿起筷子问:“爸,换船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三儿的话有道理。這政策說变就变,万一国家真不让水泥船跑,到时候想卖都卖不掉。”
韩正先缓過神,抬头道:“谁不想换铁船,可铁船多贵,哪有這多钱换。”
“现在不换,到时候再换,损失更大。”
“政策应该变得沒那么快,我們公司改制還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呢。”
韩正先想想又說道:“江上這么多水泥船,真要是一刀切,损失多大?船主肯定不愿意,到时候肯定会闹,国家不可能考虑不到。”
听上去有点道理,国家不管颁布什么政策,肯定要先考虑群众利益……
韩宁不知道该怎么劝了,低声问:“這么說不打算换?”
韩正先无奈地說:“不是不想换,是换不起。韩申的船是贷款买的,靠他要跑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贷款還上?
我要是把這條船卖了,先不說有沒有那么多钱换船,就是等新船造出来也要好几個月,总不能上岸坐吃山空吧。”
张江昆觉得這事不能瞻前顾后,提醒道:“爸,三儿是干部,他们派出所又是管江上治安的,他說政策可能会有变化,应该真会变。”
“他還是個孩子,他才几天班,他懂什么。”“……”
老头子是做過大队支书和机帆船队队长的人,虽然沒王大龙当年那么风光,但在大队和后来的机帆船队也是說一不二。
张江昆意识到劝了也沒用,沒再說什么。
韩宁干脆换了個话题:“妈,季小红快生了,你现在是婆婆,等孩子生下来就是奶奶,這么大事你上不上岸?”
“我倒是想上岸,可我上了岸,船上怎么办。”
“你不上岸,人家会說闲话的。”
“我又不是在船上耍子(玩),我和你爸辛辛苦苦跑船,還不是想帮他们把贷款早点還掉,再帮他们在岸上盖個房子。”新
“好吧,到时候我帮你去看她。”
新妇(儿媳)要生产,确实是大事。
韩正先今天既是跟女儿女婿外孙团聚,也是为了說這件事的,从口袋裡掏出早准备好的钱:“你们到时候帮我們去一趟。”
韩宁接過钱数了数,嘀咕道:“才三百,怎么拿得出手。”
“钱船上有点,可我們要加油、要交過闸费,要周转。”
“我帮你再垫两百。”
在岸上沒房子,新妇只能回娘家生养。亲家母要帮着照应,等孩子生下来又要帮着带。
作为公公婆婆只出两百块钱,想想是有点說不過去。
韩正先深吸口气,点点头:“也行,過年时還给你。”
韩宁知道老头子压力大,连忙道:“爸,三儿发工资了,七、八、九三個月的工资加奖金,拿了四百五十九。”
“這么多!”
“有奖金和奖励,還有出差补助。他给我打电话,說留了二十块零用,剩下的都存起来了。打算等你们回来,把钱取出来给你。”
“我要他的钱做什么,让他存着。我连韩申都顾不過来,将来也顾不上他,他要自個儿靠自個儿。”
“我也是這么跟他說的。”
“三儿怎么說。”
“他說沒事,他還打算等你们跑不动船,接你们上岸孝敬你们呢。”
三個孩子,一個比一個懂事,可這碗水怎么都端不平。
女儿小时候最苦,对家裡贡献最大,出嫁时沒什么嫁妆也就罢了,直到现在還要她为娘家操心。
三儿最小,虽然小时候沒怎么吃過苦,对家裡也沒什么贡献,但一样沒给家裡增加多少负担。
這几年风裡来雨裡去,几乎全是在帮老二干。
等帮老二還完买船的贷款,還要再赚钱帮老二在岸上盖房子。
面对女儿女婿,想到小儿子,韩正先充满歉疚。
“韩宁,江昆,你们都上岸了,工作都挺好,三儿也熬出了头,现在就数韩申和小红最困难……”
韩宁知道老头子要說什么,急忙道:“爸,說這些做什么,韩申是我弟弟,是三儿的哥哥,我們都盼着他好。”
“好,不說了,吃饭。”
韩正先一阵心酸,背過头揉了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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