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番外-小和尚x蕭如是
四海昇平,海晏河清。
小和尚依舊是當年的模樣,鋥亮鋥亮的光頭,懵懵懂懂的大眼睛,戴着一串檀木佛珠,逢人便笑道一句:“小僧……”
他一直停留在了幼時的年紀,好似從未長大過。
蕭如是還小的時候,同他在一起尚且可以稱作青梅竹馬,如今她已是妙齡少女,哪怕她長着一張蘿莉臉,不知情的人只會拿她們當姐弟。
秦九歌曾問過她,若是無道永遠都是這個模樣,她卻一日一日的老去,她將如何?
蕭如是沒有言語,往後卻是日夜不停的修煉,風雨無阻,連蕭白都被她不管不顧的勁頭嚇到,不免擔憂她會走火入魔。
許是因爲心魔愈深的緣故,她的修爲未能再增進一步,反而一直堅定的心境竟有了鬆動的危險,秦九歌一再告誡她莫陷入魔障,卻依舊無法避免。
後來某一天,秦九歌道:“讓他走罷。於你於他,都是好事。”
蕭如是一夜未睡,第二日在晨光中帶着小和尚離開。
無人知道他們去了何處。
她走時蕭白心有所感,踏着濛濛的霧色尋至二人住處,門扉緊閉,被窩冰涼,人已不見蹤影。
他忽的憶起當時之事,蕭如是怕是早已有了離開的打算。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連蕭白,她也只笑着道了一句:“我也該出去轉悠轉悠,蓬萊雖好,待久了總歸閒的無事。”
蕭如是道:“總歸是我欠他的。”
佛從人間來,又從人間去。
既然她是無道成佛的最後一個契機,她不介意犧牲自己,成全無道。
她反反覆覆的說:“可是我捨不得,可是我捨不得……”
她若放了手,小和尚便再不認得她,她怎麼能夠捨得?
她若放了手,小和尚便再無跟她在一起的可能,她怎麼能夠放他離開?
蕭白許久無法言語。
小和尚躲在門後,見她伏在案上哭泣,笑容消失在眼中,他揉了揉胸口,奇怪,明明不想哭,怎麼心口還是難受的厲害?
小和尚不懂她的疼,不懂她爲何總是裝作強顏歡笑的樣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卻越來越沉默。
她疼,他也疼,小和尚問了所有人,最終只得到一句:情之一字,害人不淺。
他不懂,他是佛子,終究是要成佛的。
他自出生便跟隨老和尚一路苦行,累了席地而睡,餓了便化緣,走到人跡罕至之地,草根樹葉什麼都喫過。
老和尚常念,情是阿鼻地獄,不可沾,不可悔,不可渡。
老和尚常念,不入紅塵,不成大慈大悲之佛,可貧僧卻不願讓你入這滾滾紅塵……
他最終還是入了紅塵。
無道的記憶停留在老和尚死去的那一剎那,再往後,便是睜眼看到面前這個女施主,他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至關重要的一段記憶,這段記憶與他有關,與她有關,與世人無關。
再後來,他便跟着蕭如是離開了蓬萊。
山寺沒有名字,它的名字就叫山寺。寺中只有一個方丈和七名弟子,許是年代久遠,山寺院牆斑駁,院中的一棵菩提樹已經有兩人合抱那麼粗壯,蕭如是拉着小和尚在樹下等候。
他們跋山涉水,卻只來到了這一座小小的山寺。
蕭如是被弟子引入內室之中,小和尚在大堂禮佛,他小小年紀,卻一舉一動都有模有樣,面帶虔誠。
內室和大堂不過一個帷帳之隔,蕭如是能清楚的看見他拜了第一拜,第二拜,緊接着第三拜,他的口中唸叨着什麼,不用說她也知道,必定是什麼繁雜難懂的經文。
蕭如是將目光收回來,看向那個雙目失明的方丈。
牀榻旁燃燒着嫋嫋的檀香,味道很淡,四周除了一張桌子,一張佛像,並沒有其他什麼東西,很是乾淨。
方丈雖雙目失明,但蕭如是卻覺得他能看見自己,好比現在這樣。
方丈將目光從遠處的小和尚身上轉回來,看着蕭如是道:“禪心通明,貧僧從未見過如此有佛性的孩子。”
蕭如是道:“想必您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意。”
方丈笑眯眯道:“貧僧與你秦師叔乃是舊識,他所委託之事貧僧自當鼎力相助,只是這孩子的禪意遠遠超出了貧僧,待在這山寺中也無法再進一步。”
蕭如是道:“師叔既然讓我來此,必然有他的用意,我信方丈。”她停了下,繼續道:“哪怕無法讓他成佛,離了我,也是好的。”
方丈笑意未改,榻邊的檀香經久不散,好似凝成了一圈又一圈薄薄的迷霧,老方丈的面容隱在霧中,仙氣繚繞。
他緩緩道:“女施主,你當真願意讓他待在寺中?”
蕭如是點頭:“願意。”
方丈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道:“你當真願意放開他,不見他,不提他,不尋他。”
蕭如是顫了顫眼瞼,低頭道:“願意。”
方丈道:“你當真願意舍他忘卻前塵,不想他,不念他,助他成佛。”
內室沉寂了許久,小和尚在外一聲一聲敲打着木魚,嘴裏念着“南無阿彌陀佛”,梵音混合着煙雲一般散開的檀香,迅速的模糊了蕭如是的視線。
她嘴脣微微顫抖,偏頭望了一眼窗外明媚的天色,飛快的拭去眼角的淚滴,道一句:“我別無選擇。”
他若一輩子是這麼個小小的模樣,也是好的。大不了她養着他,養他直到自己老去,死去。可她真的能如此自私?
她死後,小和尚又該如何?倒不如一開始便放他走,這樣痛苦的只有她一人,他依舊當他那個一心向佛的小和尚。
方丈笑意愈深,道:“女施主大善。”
蕭如是道:“我走時,方丈不必告訴他,待我走後,方丈只需跟他說,一日不成佛,一日我不會見他便可。”
她起身深深的行了一個大禮,面色蒼白道:“望他珍重。”
方丈笑着看她離開內室,跨出門外,沒有經過大堂,避開了那個懵懂的小和尚,行至菩提樹下,腳步驟停。
她的肩膀輕輕的聳動,死死捂住雙脣,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她大抵是無望的,纔會每走一步,都哭的好像天都要塌了下來。
從此,她和她的小和尚,就要生不能同見,死不可同眠。
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待他成佛,他們便是仙人之隔,凡人如何能愛上仙?
清風拂過,菩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樹下映出一道一道七彩佛光,大堂內小和尚敲着木魚念着經,他的動作忽的停了下來,心裏空落落的。
小和尚擡頭望着拈花一笑的佛祖,心道佛祖啊佛祖,方纔小僧許了三個願望,可一定要靈驗啊,小僧來年願一路從山底磕長頭到山頂,前來還願。
他雙手合十拜了一拜,願我的如如不再傷心。
他雙手合十拜了兩拜,願我的如如不再難過。
他雙手合十拜了三拜,匍匐在地,虔誠如廝。
願我的如如……歡喜如初。
他回頭看了一眼門外的菩提樹,那一瞬好像失去了什麼東西。小和尚眨眨眼,轉頭望向內室,抿脣笑了。
內室的老方丈雙目不可視,目光卻好似直直的望進人的心底,他微笑着嘆:
“阿彌陀佛。”
——
不久後,蕭如是回了蓬萊。
二人去一人回,她的身後再沒有那個總是紅着眼眶到哪兒都跟着的俊秀小和尚。她像是生了一場大病,身形消瘦,雙目無神,蕭白看着心疼又氣,逼着養了大半年,才養了回來,只是依舊沒有以前精力旺盛的樣子。
這大半年,她沒有提起小和尚一個字。蓬萊衆人也默契的配合她的舉動,沒有問起小和尚之事。偶爾有不明緣故的山精抱怨着小和尚怎麼不見了,她只笑不言。
氣氛總是忽然的沉默。
蕭白擔心她出什麼事,便時刻注意她的狀態,沒想到這之後又過了一年,她竟慢慢的變好了起來。臉上開始有了些肉,笑容總是掛在臉上,扛着個巨斧紅的像團燃燒的火焰。
沒了蕭如是,一直停留在五歲的小和尚,終於一年接着一年的長大。
第三年,小和尚八歲,蕭如是帶着山精們在山林中晃盪,像是巡山的大王。夜裏山寺中的小和尚趴在案臺上抄佛經,抄着抄着睡着了,似是做了一個不安穩的夢,嘴裏嘟囔着:“你什麼時候接我回去……我已經長的很高了……”
第七年,小和尚十二歲。蕭如是閉關出來,她的境界再次穩固,距離分神僅有一步之遙。小和尚盤腿坐在菩提樹下,偷偷的在樹下的巨石上刻下一道痕跡。
一千九百三十六天,小和尚晃然,原來他們已經分開這麼久的時間了。
第十一年,小和尚十六歲,出落的越發精緻,細皮嫩肉的,雙眸皆是佛性。蕭如是忍不住去看他,她想,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
她躲在菩提樹下,他坐下菩提樹下。
她緊緊抓住樹枝,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有些醜,樹葉牢牢實實的掩住她的身形,她一緊張擼了一把樹葉,恰巧風吹過嘩啦嘩啦,樹葉被風吹落在地,有一片落在他的頭頂。
小和尚將樹葉取下來,疑惑的看了許久,又擡頭看了看枝繁葉茂的菩提樹。
蕭如是嚇的心臟驟停。
她想見他,又害怕見到他。
她怕二人一見面,小和尚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着她,笑着道:“姑娘,小僧可是在哪兒見過你?”
小和尚拈着綠葉,笑了一句:“這還未到秋天,怎的都掉葉子了?”
忽的葉間飛出了一隻黑色的喜鵲,停在他的手邊,小和尚道:“原來是你這個小傢伙。”
樹下的小和尚笑如佛禪,樹上少女泣不成聲。
第十三年,小和尚十八歲。蕭如是提前步入了修身養性的生活,有人常常看見她帶着小龍貓和胖球在海邊,專逮那些淺水裏的大魚,一逮一個準,然後一人一龍貓一雞圍成一圈烤着魚喝着果酒,日子過的好不快活。
而遠在山寺中的小和尚,他成年之際即將來臨,他的成佛之日,快要到了。
小和尚隱隱有感,他的靈魂好似每時每刻都在被九天上的神佛召喚,梵音四起,山寺鐘鳴不停,老方丈帶着七名弟子日夜頌唸經文。
他在恍惚中忽的想起那日裏聽聞師兄們說起寺中竟還有香客來求姻緣之事,當晚他“拿”來一塊姻緣牌,虔誠又小心翼翼的寫下了兩個名字。
蕭如是,無道。
他一直在等她,可她總是不來。
他擔憂她出了什麼意外,可她總是不來。
他想念她,想念得心都疼痛,可她總是不來。
他想跟她在一起,夫妻之間的那種,他知道自己背棄了佛祖,即便如此他也無法剋制住同她在一起的衝動。
可她總是不來。
小和尚想,他是再也無法看見當年他許的三個願望有沒有靈驗了。
他閉上了雙眸,佛光大盛。
蓬萊的花又開了。
一夜之間,繁花似錦,從海岸一直開到了蕭如是的門前。世人說當如此奇景出現時,必然有仙人現世。蕭如是沒有去想這其中的緣故,她依舊嚮往常一樣,早早的回了房中,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
她的房門沒有打開,胖球頂着個軟綿綿的小龍貓去找她玩。
小龍貓一副面(呆)癱(蠢)臉,完美的繼承了他父親樓啓的威武霸氣(大霧)。
待蕭如是出現,他們便照往常一樣前去海邊,路上胖球還採了幾朵野花硬要戴上小龍貓頭頂,被小龍貓啪的打了一巴掌。
蕭如是想,就這樣罷,就這樣罷……
她就當作大夢浮生一場,夢醒了,她便什麼都沒了。
她信心滿滿的在一龍貓一雞的崇拜眼中捉魚,以前她在一刻鐘內便能將魚甩滿這小片海灘,而現在,兩個時辰後……
兩個非人生物對着自己面前活蹦亂跳的魚面面相覷,那魚不過手掌大小,三四條,塞胖球一隻雞的牙縫都不夠。
蕭如是咳了一聲,默默的擡頭看天。
最終三人圍在一堆烤魚,魚是小龍貓和胖球烤的,蕭如是不動手,她能喫,但對喫的向來不在行,以前那是因爲有小和尚在,她完全不必動手,後來小和尚走了,再沒有人給她準備好一切。
想着想着,蕭如是便笑了起來。
這一堆都不是在行的人,魚烤了一圈,半面生半面焦,胖球也不在乎,甩了一條小的給龍貓,自己啄着一條喫。
蕭如是拈了一口放嘴裏,那滋味還是十幾年如一日,她沒嫌棄,捧着魚大口大口的咬,手上也沒個靈力保護,被燙的通紅,她卻跟沒感覺似的。
胖球和小龍貓被她兇殘的喫相震撼了,蹭蹭蹭倒退了三步,護住自己手裏的魚。
蕭如是咬的嘎吱嘎吱響,表情兇惡的像是要嚼碎仇人的骨骼。她喫着喫着,眼眶紅的像猴子屁股,然後大顆大顆的水珠從眼角滲出,“啪嗒”一聲掉在了沙地裏。
胖球虎軀一震:“汪汪汪?!”
小龍貓懵逼:“你怎的哭了?”
蕭如是邊喫邊哭:“太難吃了……”
胖球:“……”
蕭如是眼淚汪汪:“我從沒喫過這麼難喫的東西……”
小龍貓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小魚,默默的“biu~”的一下給扔了。
“難喫就不吃了。”
蕭如是搖頭,哽咽的話都說不出來,大口大口將半生的魚肉往嘴裏咽,也不怕被骨刺哽住喉嚨。
她忽的頓住,嘴裏的魚肉掉了下來。
她望着面前的一龍貓一胖球,兩個非人生物默契的擡頭看她身後。
剛纔那話並不是他們兩個說的,那是誰說的?
蕭如是沒有去想,也不敢去想,她緩緩的轉過了頭。
和尚距離她不過三步。
她蹲在那兒,捧着一條狗啃似的魚,頂着一頭鳥窩似的長髮,因着剛剛沾染了海水,發尖還在往下滴着水珠,她的長裙胡亂的鋪在沙地上,長袖挽起露出一雙粘着黑乎乎的灰塵的胳膊。
少年和尚站在那兒,笑容悲憫,乾淨的不似塵世中人。他自人間來,身上卻無一絲煙火之氣,白衣纖塵不染,手中戴着一串檀木佛珠,俊秀的比女子還要貌美。
他笑的有多好看,她哭的就有多醜陋。
少年和尚雙手合十笑道:“女施主,我們可曾在哪兒見過?”
蕭如是咬着魚尾,含糊不清道:“見過見過,上輩子肯定見過,我是你仇人,你是我情人,呸呸呸……你是我仇人……”
她不注意,將手指都咬進了嘴裏,血腥味傳來。
少年和尚面色不變,道:“女施主,殺生是有損修爲之事,莫要造下殺孽……”
蕭如是心想我殺生關你什麼事兒,我縱使殺一千條魚一萬條魚,也與你無關。她心裏這樣想,嘴裏卻悶口不言。
她怕她一張嘴就會哭出來。
蕭如是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樣,她自以爲掩飾的很好,眼淚卻不要命的掉,一口魚半天也沒嚼一下,蹲在那兒像是個被拋棄的乞丐。
少年和尚幾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他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他放下手,不顧自己乾淨的沒有一絲灰塵的白衣,蹲下身,拿衣袖擦了擦少女沾染上髒東西的臉頰,又將她手中魚抽出扔在一邊。
他柔聲輕道:“造下殺孽之事,交給小僧便好。”
他護了這麼多年的人,怎捨得讓她手上沾染一絲血腥
蕭如是呆呆的看着他。
無道扣住她的下巴,道:“吐出來。”
蕭如是愣愣的將咬在嘴中半天沒嚼一下的魚肉吐了出來,無道沒有嫌棄她,一點一點的將她的雙脣擦乾淨,認真的像是在做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情。
她的小和尚……她的小和尚……
蕭如是吸了吸鼻子,嘴巴張了張,半天沒說出一個字,她梗在喉嚨裏的氣喘了兩喘,腳下一軟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來。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很快浸溼了無道胸前的衣服,她哭的渾身都在顫抖,要把這些年的委屈,這些年的想念,這些年的傷心,通通的哭出來。
無道眼眶一紅,吻了吻她額頭,一遍一遍擦着她的眼淚。
“我以爲……我以爲你走了……”她拽着小和尚的衣領,哭的泣不成聲。
“我總在想,你不要我……你不要我,那我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無道沒有說話,他將少女攬在懷裏,低頭深深的吻了下去。
這一吻,便是這麼多年所有刻骨銘心的思念。
他也在想,若是她不要他了,他該怎麼辦?
她在這兒,他又能去哪兒?
這麼多年,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怎的這麼狠心,都不來看他一眼……
這麼多年,她竟忍心不來看自己一眼……
蓬萊的樹開的繁茂,花開的旺盛,恰似六月豔陽天。
小龍貓面無表情的用兩隻粉嫩的小爪子捂住胖球懵逼的豆子眼,自己兩隻眼睛卻轉也不轉的緊盯着兩人交纏在一起的雙脣。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他一本正經道。
老和尚死去的那一天,曾告訴無道最後一件事。
你命中將有一大劫,成佛或成魔,皆在你一念之間。
無道想,他不捨得蕭如是哭,不捨得將蕭如是推給他人,不願意離開她。
便只能成魔。
來年,他可以磕長頭到山寺向佛祖還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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