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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喜鹊枝头闹(1)

作者:屿岚烟
为何在今日唤她进宫?

  岑听南双眸微微眯起:“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当年是谁推我下水?這么多年,娘娘从未对岑家人提起過一星半点,定是有您自己的考量。可为何偏偏又在此时提起?”

  就在父兄即将出征前一日。

  突然同她讲起這桩陈年辛密,总不至于是深宫寂寥,贵妃闲得想找個人打发日头吧?

  她直视着孟瑶光皎月般澄澈的眼,并不闪躲。

  孟瑶光见岑听南這幅模样,心知今日若不說個清楚,這倔姑娘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孟瑶光:“推你下水的只是宫中一個再起眼不過的奴才,推你下水后便跳水自尽了。這么多年,我們也不知他究竟是谁的人。”

  “這人,原也不是冲你而来。”孟瑶光轻叹一口气,“你不過是被殃及的池鱼。”

  岑听南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当然知道自己只是池鱼,可這池鱼也有自己亲密的家人,有原本很光耀的人生。池鱼被无故殃及,总有问一问为什么的权力吧?這個糊弄的說法,岑听南接受不了。

  孟瑶光看她良久,淡淡笑道:“還和幼时一样,這么倔。罢了,今日既叫你来,原也沒想着糊弄過去,左右两桩事也有关联,都是要說清楚的。”

  “屋裡沉闷,不如去后院中松泛松泛。你這身子可還畏寒?”

  岑听南略松了神色:“多谢娘娘关怀,只是淋了雨有些易感风寒,平日裡倒是不打紧的。”

  “也沒传言中那么娇弱。”岑听南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孟瑶光也想起上京城中甚嚣尘上的娇女传闻,不由莞尔。

  這一笑可真是叫满屋玉石都失了颜色。

  岑听南想:难怪娘娘能数十年圣宠不眷,一路从小宫女坐到如今的位置。

  她不单貌美,也有颗仁善的心,连岑听南畏寒也记在心头。她若是肯捧了一颗真心待谁,俗世男子又有几人能不为她心动?

  春雨初霁后的花园果然清新绝丽。

  百花竞相开着,雨露惫懒地坠在花瓣之上,衬得此处愈发锦簇。

  孟瑶光带着岑听南一路行過□□,穿過翠盖亭亭的梧桐,来到一处危石堆叠而成的假山之前,假山四野高高低低种满凤尾竹,掩映成满目苍翠欲滴的绿,延伸至粼粼池水前。

  池上有未开的夏荷叠叠,池中亭台楼阁遥遥矗立,无声与她们对望。

  這池水既宽且阔,若将人横過来沉下去,只怕要三十人的躯体才能将将从池的一头,连到池的另一头。

  這么些年,也不知裡面是否真有人长眠。

  岑听南望着一池幽深碧波,本能地止了步。

  她虽不记得此处,却对這裡有种莫名惊惧之感。

  孟瑶光拉起岑听南的手向前:“這儿便是当年你落水的地方。有我在,别怕。”

  当年她只是個小宫女,如今却已是有些权势傍身的人。

  沒人敢在如今的孟瑶光眼皮子底下作乱。

  “那时我們在假山后头谈事,你不知为何同乳娘走散,追着只蝶来到假山前面,撞见那鬼祟奴才。慌乱之下,那人将你推入池中,见事情败露索性自己跳入水中。”

  “而救你起身的人,正是当今左相。”

  岑听南指尖几乎掐进了掌中:“顾子言?!”

  她這條命竟是那位左相救下?

  可贵妃娘娘又为何会同左相躲在假山后头?是幽会還是别有图谋?圣上又可知此事?

  孟瑶光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失态,望着池水怔怔出神:“从前,四皇子、子言同我,我們三人是再亲密不過的挚友。那时我与阿湛镇日在一起,便是在這假山后头,子言表明了他欲扶持阿湛的心迹。若非子言改换门庭,阿湛……绝不会有今日之位。”

  “我們曾经那样要好。可如今,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远了。”孟瑶光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岑听南却听得心惊,阿湛……若她沒记错,当今圣上名讳李璟湛。

  难怪……难怪左相年纪轻轻便能位居高位。

  可這一切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对四皇子与顾子言如何成为陛下与权倾朝野的左相并不敢兴趣,這样危险的事,为何要說与她听?

  岑听南几乎要将掌心都掐紫,才能勉强自己堪堪稳住仪态。

  孟瑶光回過神来,看向她安抚一笑:“人老了,便喜歡回忆往事,叫岑姑娘笑话了。”

  岑听南:“哪裡的话,娘娘美若天仙,正是最好的年纪。”

  孟瑶光笑着摇头:“傻姑娘,女子不同男子。我們最好的年纪短暂得很,转眼便逝去了,他们男子却有广而阔的天地,长而久的年华。”

  “罢了。今日不說這些扫兴话。唤你来,只想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孟瑶光顿了顿,“更想在你知晓后,问一问你,可還要嫁与左相?”

  岑听南闻言猛然抬头,勉力挤出個笑来:“贵妃娘娘竟连我的终身大事都记挂在心头,真叫我好生惶恐。”

  她岑听南何至于有這么大的面子,连贵妃都惊扰。听她所言,与左相是旧交,难道是左相找到她来做說客?

  那這位左相所图,怕不是她,是整個岑家!

  或說,是父亲手中调兵遣将的权力吧?!

  他想如何?!

  孟瑶光见她惊得站立不稳,伸出纤手虚虚扶她一把:“别误会,我不是替左相来說服你的。”

  岑听南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若非受左相所托,今日這桩到底缘何?”

  孟瑶光:“左相求娶被拒一事沸沸扬扬传遍整個上京,你就沒想過为何?”

  “他大你整整十個年头,与你并非良配,却为何如此笃定要你。你不觉得奇怪么?”

  何止奇怪,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午夜梦回,岑听南都要怀疑左相是不是失心疯的程度!

  “两年前,突然传出左相喜好娇软美人的传闻,两年后,他一次次求娶于你。這张網,那二人足足布了两年。”孟瑶光语气轻缓,似叹息,又似不忍。

  ……那二人,原来如此。

  左相不過是棋,背后布局之人正是那位九五之尊!

  岑听南沉默须臾,抬起头:“左相或者說那位的谋划,我已看懂。可娘娘为何要告诉我?不怕我听了這话继续拒了左相,坏他们好事么。”

  孟瑶光却道:“我巴不得你拒绝。”

  “你可知当初,要娶你的,并非左相。而是当今圣上。”

  “你只差一点儿,就真进了宫,真做了我的妹妹。”

  岑听南掩唇惊呼,不由得倒退几步,险些一脚踩入身后池塘!

  全赖孟瑶光身侧一個眼疾手快的沉默婢子,电光火石间飞快出手拉她一把,這才让她免了落水之苦。

  岑听南心乱如麻地道谢,那婢子无声颔首,又迅速站回了孟瑶光身侧……可那姿态,不似保护,更像是看守。

  這厢惊魂未定,那厢孟瑶光還在继续讲:“若非左相开口,你此刻早连半分回绝的余地都无了。”

  岑听南定定看着眼前眉目悲戚的贵妃,只觉可笑。

  “這样大费周章,就为了兵权?”她听见自己声音轻飘飘的,就這样堂而皇之,将最大不敬的话,赤裸裸揭露在了這青天白日之下。

  “虽然荒谬,但确实如此。”孟瑶光纠结着用词,生怕伤了岑听南的自尊心似的,“我知你无意于左相,我也不忍见他为了這种东西一时着了相,将自己一生搭入其中。更不愿见你在這样好的年纪,无辜赔上大好年华,真心错付。”

  “這样被迫结合的悲剧实在太多,宫裡日日可闻。女子们的怨气将這后花园的花都要染得凋零——若你们既能避免這样的未来,又为何不去做呢?”

  孟瑶光說得真诚,可岑听南听着听着,却几乎笑出了声:“娘娘几近而立之年,却被保护得,比我一個未及双十年华的女子還要单纯啊。”

  孟瑶光被她說得眉头微蹙:“为何這么說?”

  “难道不是么?圣上是您夫君,左相是您挚友,這两人为了将兵权握在手中,不惜以一個无辜女子一生做筹,要挟她的父亲,好叫這位安分守己,好让您的夫君,您的青梅竹马安坐朝堂!而您却在背后偷偷将此事告知与我,不是单纯,难道要我說你一句愚昧么?”

  岑听南抹去眸中笑出的泪花,直着腰字字铿锵道:“我岑家人无愧天地,无愧君王,无愧黎民百姓。我父兄征战沙场,用头颅用热血,想要去换的,是千千万万盛乾朝黎民百姓的安稳日子。”

  “不是权力、名声。更不是君王的猜忌!”

  “他们在這個职位之上,食君俸禄,为君解忧,是本分的事。若只是担心大将军手握兵权,有朝一日威胁到他们安睡之榻,那大可不必!”

  孟瑶光却叹息:“并非你所想如此。圣上并未对你父亲有所猜忌。”

  他只是在提前防范,只是一個君王的本能使他不得不如此。

  孟瑶光亲眼见到当初的李璟湛是如何一步步被深宫那孤寂高位所蚕食,又如何一点点成为如今這個不怒自威却看不到真心的乾云帝。

  她只是不想顾砚时再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当年立誓要见到海清河晏,子民幸福的三人中,她和李璟湛已走到如今這地步,不可缓和,剩下的那一人,总该要過得好一些吧?

  不然他们這些年的努力与受過的折磨,又算什么?

  岑听南:“既未猜忌?为何非得是我?难道真如传闻所言,左相喜好娇软美人,那可真是巧了。我這人自小爹不在身边,最喜歡父兄一样年长的男子,左相大我数十岁,這简直好极了。我們俩天造地设、情投意合,最好明日就成亲才是!”

  說完這一大段气话,岑听南心如擂鼓。

  她突然意识到,這哪裡是什么气话?這不就是多日来她苦思而不得的权力中心么?

  她不知父兄身死命败同乾云帝的忌惮有沒有关系,但她知道再沒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

  孟瑶光眉头已紧紧拧在了一处:“岑姑娘,莫要任性。你当初明明說……你最不喜年纪大的男子。”

  岑听南面不改色:“哦,那是上月的事了。娘娘還不知道吧,我這個年纪的女子最是沒個定性了,上月我還喜歡吃刘记铺子的点心,這月就爱上陈记的出品了。想来男子也一样,至多不過换换口味的事,一点也不麻烦。”

  “哈哈哈!顾砚时,你這未来新妇当真有趣得紧。日后你的生活怕是会有趣得紧。也好,你這般淡漠的人,正缺個活泼的陪着。”一道不羁的声音自假山另一侧远远传来,合着那人拍掌大笑的动静,听得出愉悦得紧。

  岑听南心头一惊,快速扫了贵妃一眼,怎么会有人在此时過来,难道她沒命人看着么?!

  ……那她方才說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又被听去多少?!

  百转千回之际,却见孟瑶光眼眉悲凉了下来。

  此时一满面怒容阴沉得紧的男子大步冲她们迈来,一把抓住孟瑶光的手腕欲将她拖拽走。

  這人动作粗鲁,丝毫不顾及孟瑶光的身份与会否受伤,岑听南惊惶不已,身体比脑子更快地拦住了来人:“大胆!你要做什么?”

  孟瑶光的侍女呢?为何不保护她?

  岑听南正想着,却见婢女倏地跪在地上,叩首不起了。

  在這深宫中,能随意带走贵妃,让婢女见了就跪下的男子……唯有那一人了。

  乾云帝目光停在岑听南身上,只一眼就将岑听南剜了個清醒,四肢百骸好似被凌迟過似的,木然让到了一旁。

  孟瑶光却好似习惯了被這样对待似的,并不将面前狮子一样又急又怒的乾云帝放在眼裡,反倒有空抽出另一只手臂,轻轻拍了拍岑听南,叫她莫要害怕。

  可下一秒,那如玉般白皙皓腕又被乾云帝捉了回去束在手中,大庭广众之下,用力掐着孟瑶光下颌,吃人似地开了口:“孟瑶光,告诉孤,何谓‘被、迫、结、合。’”

  “嫁给孤做贵妃,很委屈你么?”

  “還是你心头心心念念的另有他人?!”

  孟瑶光温声道:“阿澈,你弄痛我了。”

  乾云帝却充耳不闻:“不說?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說!”

  說着乾云帝便在众目睽睽中,将孟瑶光打横抱起,径直扬长而去,留下岑听南与两個陌生男子在假山旁。

  偏這两人中,還有一個,正是她背地胡言乱语的当事人。

  岑听南恨不得将头都埋入地下。

  “我四哥四嫂這情趣真是多年未变啊。一個淡得要死,一個疯得像狗。”打趣那声音懒洋洋道了句。

  岑听南听了来气:“什么情趣?贵妃娘娘手腕都被掐红了你沒看到么?”

  男子顿时起了兴致:“哟,沒想到传闻中骄纵顽劣的岑家小姐,竟是個如此心软的。顾砚时啊顾砚时,你日后可有福气了。”

  岑听南到底是個未议亲的贵女,先前被贵妃逼急了胡言乱语是她不该,可被眼前這人拿来做桥却绝非她所愿。

  纵使這人是皇亲国戚,岑听南也准备同他好好說道說道了。

  谁料一抬首,竟被另一道清隽冷峻的身影吸住了目光。

  是他?昨日躲雨遇见那人。

  等等……刚刚這人叫他——顾砚时??

  岑听南彻底愣住了。

  沒正形的男人一见便乐:“瞧,顾砚时你未来新妇看你可都看呆了。好好好,我看你俩可真如岑姑娘所說,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瞧着比我四哥四嫂那对怨偶强上不少。”

  顾砚时淡淡睨他一眼:“九王爷若是闲得慌,便将手底下的人好好调教一番。否则被我抓到,可别說我不给你九王爷面子。”

  這吊儿郎当一副纨绔样的人竟是九王爷李璟澈!

  岑听南昨日還费尽心机想同他搭上话,却连個衣角都摸不着。

  今日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到了当今盛乾王朝最有权势的几人面前,同他们平视对话。

  若是能离他们近一些,再近一些。

  父兄的冤屈,是不是就有转圜余地了?

  亦或是,若父兄的苦难本就由他们铸造,那留在他们身边,总能察觉一二的吧?

  岑听南悄然捏紧了拳头,已在心中暗下决心——就是日后得同孟贵妃道個歉,为今日叫她白费唇舌。

  那厢李璟澈被顾砚时一激,也收起了嬉皮笑脸:“說你无趣,真不是冤你。走了,可别跟過来,我见到你就烦。”

  岑听南立在原地,低头沉思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

  同左相打個招呼么?還是问问他为何把乞儿送进军中?

  算了,這么直接能问出個什么来。

  千头万绪如麻,却乍见眼前石径上多出衣袂一角。

  還是高洁清雅的竹纹。

  “多大人了,還啃手?”顾砚时的嗓音如雨后青竹般,落在耳中让人心神澄澈不少。

  岑听南有些恼,一想东西就容易啃手這习惯她自小就有。

  娘亲說沒有贵女是這样的,可她根本改不掉。为了不啃手,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岑二姑娘索性一气之下此后彻底放弃了思考。

  脑子一旦成为摆设,手也就不用被啃了。

  顾砚时:“走吧。”

  岑听南愣住:“去哪?”

  顾砚时看她一眼:“你父兄明日出征,现下快至午时,快马加鞭還来得及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军营。”

  岑听南莫名:“去军营做什么。”

  “你与我情投意合、天造地设一双,自然是去军营提亲。”

  岑听南轰然红了脸,结巴道:“不……不是,我方才只是随口胡乱……”

  這人說话瞧着冷冰冰的,可岑听南发誓,她真从中听出一丝笑意了!

  顾砚时并不理她:“三月后過门,可有异议?亦或是——等你父兄归来?”

  提到父兄,岑听南便冷静了下来,方才那丁点的少女娇羞也随之抛诸脑后。

  只是若等到三月后,這時間实在太久了些。

  她大大方方看进顾砚时眼底:“既然情投意合,为何要等到三月后?左相大人难道是不敢?”

  “我不敢?”顾砚时竟笑了起来,“既如此,三日后,我便来府上迎亲。”

  原来很少笑的人,笑起来会這样好看。

  似雪山消融。

  岑听南心头直跳,移开了眼。

  再看回来时,却又只见冷脸一张,好似方才的笑不過是她错觉。

  “怎么不說话?”顾砚时视线粗粗掠過面前耳根都泛起一层薄粉的女子,慢條斯理道,“难道是岑二姑娘不敢?”

  岑听南立刻昂起头:“我有什么不敢?!”

  她岑家的人,一生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不過是嫁個人。

  ……還是嫁個顶好看的男人。

  有什么不敢的。

  待到父兄危机解除,最多不過和离。

  反正上京城的高门贵女们還沒有過和离的先例,就让她来做這第一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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