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爲樂高小兔 第16節

作者:未知
隋仰按照謝珉的指導,走向房子的衣帽間,和謝珉搭話:“你什麼時候從家裏搬出來的?” “有幾年了,”謝珉告訴他,“本來我爸不讓我搬,說溝通工作不方便,但是謝程實在是太煩了。” 隋仰打開更衣室的門,開了燈,卻沒走進去,說:“謝珉,你說的藥放在哪裏?” “哦,差點忘了,”謝珉說,“在書房,要去另一邊。” 謝珉的書房在臥室的反方向,兩人又經過客廳,隋仰看了謝珉掛在客廳的畫作幾眼,說:“這是你拍到的那幅麼。” 謝珉愣了一下,意識到隋仰隨口就提起了他們見面不打招呼的那場拍賣會。他說“是”。 “很適合你家,”隋仰問,“另一副呢,掛在哪裏?” “臥室。”謝珉簡單地回答。 他其實有些尷尬,不想說這個,但沒法對隋仰發火,因爲隋仰在幫助他,他該有報恩的態度。 幸好隋仰不再詳問,進了書房,按照謝珉的指導,找到了藥箱在的櫃子。 他開櫃子的時候,手肘會動,大衣也晃動着,把謝珉晃回了口袋裏。 “我看到藥箱了,”隋仰沒低頭,所以沒有注意到,問,“什麼顏色的藥?” “藍色的瓶子,”謝珉摔得四仰八叉,還要指揮他,“你看見嗎,有兩瓶,你拿沒開的那瓶。” 一陣悉索聲後,隋仰關了門,他站起來,不知怎麼回事,可能是大衣沒有拿好,下襬倒過來,還甩了一下,謝珉什麼都來不及反應,就被從口袋裏甩了出去。 樂高小兔子飛到半空,呈拋物線下落,重重地摔到書房的地板上,組成他身體的零件幾乎四分五裂。他眼看自己的一個塑料後肢從兔子身上崩出去,向上砸到櫃門,然後掉在地上,在安靜的書房裏,發出清脆的聲響。 剎那間,謝珉眼神難以聚集,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劇烈的呼吸困難,靈魂像被強行拉扯着、稀釋了,分散到整個房間裏。 他喘着不存在的氣,想要叫隋仰,發現自己好像根本無法說話,只發出了難聽的、嘶啞的,像齒輪生鏽後的扭曲的聲音。 整個房間都變得模糊,他聽見隋仰叫他的名字,感覺自己被拿起。 謝珉窒息到感覺好像整個眼前的空間都在不平穩地顫抖,昏昏沉沉得覺得隋仰又撿起了他的其他軀體。 時間變得非常非常得慢,因爲他的後肢,耳朵好像過了很久才被裝到他的身上。 “謝珉,你還在嗎?” 他又聽到隋仰說。 謝珉好像終於被組裝完全了,視力和體力緩緩恢復之後,他看見了隋仰的臉、隋仰的眼睛,氣若游絲地說:“隋仰。” 隋仰怔怔地看着他,過了幾秒,“嗯”了一聲。 謝珉躺在隋仰的手心,但可能是還沒完全康復,他還是覺得周圍全在震盪、顫抖,便難受地對隋仰說:“好晃,我的頭好暈。” 隋仰似乎頓了頓,而後把他很輕地放到了地上。 震盪的感覺消失了,謝珉休息了一會兒,恐懼和後怕後知後覺地涌上來。 他全身發冷,在地板上縮起了兔子的四肢,想要把自己裹成一團。 隋仰像忍不住似的伸了伸手,想碰小兔子,但是沒有碰,又收回去,一動不動地陪了他片刻,叫他:“謝珉。” 謝珉看看他。他過了一會兒,才接着說:“我知道你看我覺得煩,但還是跟我回去吧。” “你如果不喜歡我提以前的事,我都不說了,”隋仰的聲音低得像在自語,“沒幾天了,你忍一忍,好嗎?” 謝珉的腦袋還是很不舒服,站不住。他沒有見過這樣的隋仰,可是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自己,既覺得害怕,也覺得痛苦,他展開四肢,往隋仰那裏爬了幾步,隋仰的手接住他,把他抱離地面。 第20章 謝珉推薦的藥對隋仰來說效果不大。 他在夜燈微弱的光線中,凝視被子鼓起的一個很不明顯的包。 粉紅色樂高兔子,一種容易摔壞的拼接玩具,大小與童話裏用來檢驗真假公主的豌豆相似,會說話不過沒有呼吸,如果用單手包裹住,可以用手指和它進行一次不規範的擁抱。 隋仰突然產生小兔子在他手心蹭腿的幻覺,皮膚髮起了癢。 他在今晚狼狽至極。 從謝珉提出要回家,他便頑疾復發,原本裝得還可算可以,在車上冷靜地想了不少個之後來謝珉家陪他的藉口,甚至在腦中把接下去兩週的行程過了一遍,找出了能推遲的工作、能來餘海的日期,只是太過貪心,明知自己無法控制動作力度是危險的,偏偏還爲拖長和謝珉待在一起的時間,要謝珉帶他去書房拿藥。 隋仰擡起手,看黑暗中手指的輪廓。手在空中,有不太明顯的抖動,他張合手指,放鬆下來,重新搭在被褥上。 回憶起懇求謝珉跟他回酒店時的模樣,隋仰覺得自己多少算得上是個醜陋的人。 但他也已不知如何選擇最尊重謝珉,怎樣才能爲雙方留得體面。 “啊。”沉睡中的小鼓包突然躍動了一下,從被子底下悶悶地罵了一句髒話。 然後小兔子像醒來了,踢開被子:“什麼鬼夢。” “氣死我了!”他說。 隋仰問他:“什麼夢?” “你醒着?”小兔子一驚。 “嗯,”隋仰忍不住伸手,把冰涼的塑料兔子拿近了一點,捏捏兔子的臉,“做什麼夢了?” “我夢到我讓你去問易大師,有沒有什麼辦法,讓我的靈魂沉睡到能接受身體疼痛的時候,”謝珉不高興地回憶,“易大師說要把我轉移到一個容器裏去,結果你給我買了個很小的花盆,埋進去了。” “……”隋仰沒有做出評價。 謝珉好像還在生氣:“你什麼意思?爲什麼埋我。” “大少爺,”隋仰笑了,問他,“你做夢也要怪我啊。” 謝珉不說話了,隋仰戳戳他,問他:“埋進去你怎麼樣,發芽了嗎?” “滾,”謝珉說,“你開始給我堆土我就氣醒了。” “對不起,”隋仰主動給他道歉,“我不應該埋你。” 但謝珉很難伺候,不喫隋仰這套,警告隋仰不要陰陽怪氣,翻身重新睡了過去。 謝珉跟隋仰回酒店之後,先是十分安靜了一小段時間,便開始轉移話題,還催隋仰吃了從他家裏拿的藥。隋仰懷疑他是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在緩和氣氛。 畢竟謝珉確實是個嘴硬心軟的人,不太會因隋仰的境況而變化,現在和以前都是這樣。 隋仰仍舊失眠,懷念起還能與謝珉在一起的時間。 隋仰的過去有好有壞,他曾經擁有爲衆人豔羨的生活。父母恩愛,家庭和諧,住在市區最氣派的別墅,家中來來往往的客人,對待他的態度總有明顯或不明顯的討好。 父親染上賭癮,大約在隋仰高一初始時。 父親頻繁地出境再入境,一開始是贏,後來總是輸,變得喜怒無常,很少回家。 有時隋仰下樓,會看見母親給父親打電話,父親不接,她便無助地哭泣,外婆坐在她身旁,環抱她的肩膀,低聲安慰。 到了高一快結束時,父親欠了太多的債務,投資項目資金難以爲繼,集團的現金流出現了問題,他才終於回到了家裏。 隋仰聽見他一個接着一個地給銀行打電話,語氣低聲下氣。母親一問,他就高聲斥責,問她“女人懂什麼”,叫她閉嘴。而隋仰出現在他面前,他便立刻催促隋仰上樓學習,少管家裏的事。家中的資產幾乎被父親賣盡,仍舊填不上窟窿。 在高一的暑假,父親變得消沉,時常發呆,總有人忽然來看他們的別墅,還走到隋仰的房間門口張望。 欠薪數月後,隋仰開學前的夜裏,父親失蹤二十多小時。 那天是颱風天,隋仰在客廳陪母親等他回來,水晶燈高高地掛在天花板上,把寬闊的客廳照得亮堂。 窗外卻一片漆黑,雨聲和風聲大得像在耳畔。凌晨兩點時,他們接到了公安的電話。 母親的車開得不好,但是他們家已經沒有司機。隋仰看母親哭着,一腳剎車一腳油門地往公安局開,雨刮器像要飛起來似的颳着車窗上的水,他突然想他應該學開車,這樣母親再也不需要坐駕駛位了。 他變成了媽媽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認領屍體,母親幾乎哭得休克,所以沒有進去,隋仰跟着一名年輕的警察走進停屍間,看見了父親的模樣。隋仰很難記起自己當時的心情,只知道自己冷靜地確認了身份,簽了字,清楚地記下了領父親屍體的流程。彷彿從幾個月前開始,情緒已有計劃的被一點一滴地被抽離他的身體,唯獨剩下理智和責任。 父親火化的那天,高中校長給隋仰打了一通電話,告訴隋仰,校董事會商議之後,決定免除隋仰的學費,他可以在學校上到畢業。 當時一個項目工地上被欠薪的工人代表正在隋仰家,隋仰讓母親待在樓上。他打不通律師的電話,只能再三和對方保證錢一定會還。接完校長的電話,隋仰簽下了對方拿來的不知有沒有法律效益的亂七八糟的字據。 那時每一天,隋仰都被父親的債務和官司圍困,謝珉像出現在他充滿變量的人生中的不變量,如同他的烏托邦,讓他短暫逃避。他的世界也因爲謝珉變得不太一樣。 父親出事一週後,隋仰回學校上學。 他有太多關於家中情況的事情要想要做,平靜地對回校後的境況做過些預設,因此對同學對他的態度改變,他並不是很在意。 物理實驗課,教師說要組學習小組,隋仰算不上尷尬,在最後一排翻實驗資料。 和他吵過架的不知名的小學生突然來和他組隊,才讓他很意外。 謝珉在屏幕上籤自己的名字,一副正義感很強的模樣,讓隋仰想起一種有時兇有時乖的幼犬。 那天恰好是隋仰和母親、外婆搬到寶棲花園的第一天。 別墅被查封了,寶棲花園那一套房子是隋仰的媽媽和他父親在一起之前,父親買下來討母親高興的定情信物,房產在外婆名下,暫時沒有受到波及。 隋仰從未來過這裏,也頭一次睡這麼硬這麼小的牀,睡得不踏實,半夢半醒間,好端端想起某位正義小學生最早跑來找他吵架的幼稚表情,罵他欺負女孩子,忽然心情輕盈起來。 謝珉給隋仰塞新手機,彷彿在做全世界最尷尬的一件事,如果隋仰不收下,他真的打算把隋仰的手機偷走。 他給隋仰買校服,連帶一個大行李箱,把校服裝在裏頭,一路拖進圖書館,像個慈善新手,笨拙但是友善。 隋仰初次察覺到自己對謝珉的情緒變化,大約是在謝珉生氣的那一天。 他們在學校碰面,謝珉走過來打招呼,隋仰見他身邊有幾個人,不希望謝珉的朋友知道他們聯絡很多,迴應得有些冷淡。謝珉的脾氣很大,臉馬上臭了,不高興地扭頭就走。 隋仰本想等晚上一起在圖書館寫作業時,簡單對謝珉解釋一下,但是謝珉一直沒來。 到了七點多,隋仰發現自己在走神,什麼都學不進去,決定回家,一走出閱覽室的門,便看見淋成落湯雞一樣的謝珉。 謝珉淋雨後看起來實在是有些好笑。頭髮全都貼在臉上,明明應該很可憐,然而滿臉都寫着“老子快氣死了”,非常火大地看着隋仰,顯得生機勃勃,毫不設防,只要隋仰一伸手就能帶走和擁有。 其實隋仰很清楚,一個人無法完全擁有另一個人,父母血親也無此可能。 但謝珉卻讓隋仰感到安全,謝珉簡單好懂,隋仰逗他他氣得跳腳,對他好一些他就得意。 謝珉在隋仰身邊時,隋仰感到心中被謝珉的強烈的反應填充得很滿,似乎重新獲得了開心的能力,被上天允許在某段時刻做他自己,減輕負累,暫且也當普通的高中生。 那一天回家路上,隋仰的想法很矛盾很不合理,是覺得謝姓小學生爲什麼怎麼都是可愛,也在想他以後不想再讓謝珉不高興了。 雖然他並沒能夠做到。 十九歲到二十九歲十年過去,隋仰還在讓謝珉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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