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一章
苏晋应了,打算随他去值事房稍歇片刻,不期然一只手从旁侧伸出来,将她拦了一拦。
来人是個矮胖墩子,生得一脸福相,朝苏晋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
他身着六品鹭鸶补子,比苏晋足足高了两阶,却不曾摆谱,眉目间還隐隐含着谦卑之色。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個礼道“正是。”又請教来人姓名。
原来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陆员外略一思索,道“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我這就去請尚书大人的意思。”
說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說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請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沒听到什么声儿一样,沈拓忍了忍沒忍住,才问“這個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沒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還记得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說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說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還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過来,皇上已批了红。”說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個榜眼,乃或给個状元也不为過。還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過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關於她的种种,也不過道听途說。反是那日在风雨裡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還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請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裡,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請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過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個問題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問題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這才罢了笔,說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過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裡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說,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還請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這厮嘴還挺严。”說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裡头的案子多得是,沒闲心理会你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個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過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個“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裡头却像装了個千斤坠,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過且過的道理,也罢,且任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還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沒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還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過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裡還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這么不死心,還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說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個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請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說了两個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裡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沒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裡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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