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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章

作者:际慈
苏晋看向朱南羡。

  他身着月白直裰,袖口绣了两片竹叶,笔挺站在她对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华洒下,竹海成涛。

  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還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裡請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說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這几日实沒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請功,谁知折子沒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個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這個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說甚么好。

  她不過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還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過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說“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裡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沒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裡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請。”說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個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說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裡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說。”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說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沒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這话,勃然大怒,說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個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裡审讯。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沒有這個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過,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過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嗎?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過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沒有那么孱弱,不過一夜,有甚么過不去?”說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個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過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這一遭熬過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裡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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