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一章
媛儿姐垂首应了声是,缓步走到苏晋跟前仔细认了认,然后对朱悯达盈盈一拜“回太子爷,奴家在马府后院确实见過此人。”
朱悯达寒声道“所以,今夜马府拿你做局,就是要诱此人前来,对嗎?”
媛儿姐看苏晋一眼,点头道“应当是。”
朱悯达的目光扫向伍喻峥,伍喻峥会意,续审道“方才在马府,你为何一口咬定是一名婢女把此人放走了?”
媛儿姐泣声道“大人明鉴,那都是权益之计,奴家若不咬定是這婢女将此人放走,马府那些人便会怀疑奴家,他们会打死奴家的。”
朱悯达扯起嘴角一笑“你倒机敏。”又问“這么說,是你趁着那名婢女送药之际,将此人放走的?”
岂知媛儿姐听了這话,却摇了摇头,她双目注视着苏晋,忽然沒头沒脑问了一句“公子怎么会在這?”
苏晋本以为媛儿姐已出卖她了,听到這一句,她才反应過来——
媛儿姐不知发生了甚么,唯恐說谎便识破,反而害了所有人,所以才說了一大半真话,直到听到太子最后一问,猜到他在疑心苏晋假扮婢女,才故意抛出一问,让苏晋自己将這個谎圆回去。
還真不能小觑了這名在风月场上叱咤了数年的女子。
苏晋略一思索,正要回答,那头沈奚“啊”了一声,抬起一柄不知从哪儿顺来的折扇指向苏晋,问道“你二人既是马少卿府上的,你们以前见過他么?”
二人面面相觑,均摇了摇头。
沈奚收回折扇,“嗒”一下往掌心裡一敲,又问“既然不认识,你二人为何让他去宴堂陪酒?府裡多了個生人,且還是個男扮女装的公子,你们就不曾起疑?這說不過去啊。”
嬷嬷与管事老仆连忙跪下“回禀這位大人,今日府上摆宴,除了我們府内的人,還从外头請了几名厨子婢女,我們只当這位婢女,不,公子,是从外头請来的,所以沒有多想。”
沈奚一笑道“马少卿是光禄寺少卿,光禄寺是做甚么的?掌理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馐之事,你說别的府办家宴从外头請人,本官信,你說马少卿請人,”他将折扇往身后一背,负手泠泠道“真当本官沒见识是嗎?”
沈奚其实知道马府从外头請了一拨“外人”帮忙摆宴。
不,說是“請”還不尽然,应当說這一拨人乃曾友谅硬塞进马府的。
否则,若沒了這几個“外人”在后厨下毒,曾友谅如何将谋害十三殿下的罪名甩在马少卿身上,自己又全身而退呢。
如今东窗事发,马府裡那几個外人早也消失无踪,而下毒的酒具,也被销毁了。
沈奚正为此苦恼,他虽将曾友谅堵在了马府,只可惜找不出他毒|杀朱南羡的证据,竟奈何他不得。
但沈青樾生来一副七窍玲珑心,他若想定谁的罪,便是沒有证据,也一定要编出一個证据。
眼下正逢一出大戏,就看场上有沒有人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朱悯达听了沈奚的问话,沒甚么反应。
伍喻峰转而问媛儿姐道“你为何会好奇苏晋在此处?不是你将他放走的嗎?”
媛儿姐一时不知怎么接,只得咬牙胡乱道“回殿下的话,奴家沒有放他走,他……他一直就躲在柴房的草垛子裡。”
朱悯达眉梢一挑“哦,那么本宫倒想知道了,一直躲在草垛子裡苏知事,为何会出现在城南呢?”
苏晋還未曾答话,立在她一旁的柳朝明道“回殿下,是微臣命巡城御史将她带来城南的。”
他肩头的血稍止,但脸色与唇色都苍白不堪。
朱悯达的目光扫過来,瞥了眼他肩头的伤,似是毫不在意地道“哦,本宫倒是忘了,柳大人一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柳朝明道“殿下误会,微臣早知苏晋在私查一名贡士的失踪案,此案牵扯复杂,又像与之前的仕子闹事案有关,事关重大,于是便派巡城御史一道探查,竟也查到马少卿的府上。”
朱悯达问“柳大人既早知此事,凭大人百官之首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命御史进马府搜查证据,反是要来城南呢?”
這时,苏晋道“回殿下,是微臣让柳大人来的。”
朱悯达冷哼一声,并不理她。
苏晋垂下眸子,心中飞快地将方才沈奚的话,媛儿姐的话,与柳朝明的话细细嚼過,又道“因方才微臣躲在草垛子裡,听到有人說,十三殿下去了城南,要着人去追,正好之后巡城御史来找,微臣便将這消息告诉了御史,与柳大人一起来了城南。”
朱悯达蓦地转過头来,“哦?”了一声。
苏晋唇畔露出一枚似有若无的笑,可她抬起头,又是一副努力深思,仔细回想的模样“哦,微臣好像听到他们說,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之命,若今夜不杀了十三殿下,不成功,便成仁?”
朱悯达听了這话,冷寒的眸子裡总算浮起一丝松快之色。
是了,這就是他今夜的目的。
苏晋的生死他才不在乎,但倘若能从苏晋這一枚“饵”诱出她背后的钓鱼人,抓住老七害十三的证据,那老七這回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
而苏晋正是猜到朱悯达的目的,才编出這一番胡话,来让自己从一個局中“饵”,变成這一局的证人。
既是证人,那太子非得保她一命不可了。
曾友谅听了苏晋之言,怒目圆睁,他先看向沈奚,又看向柳朝明,最后看向苏晋,心裡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這一番七绕八绕的问话,怎么矛头一转就直指向他了呢?
纵然是他指使人给朱南羡下毒,但苏晋的话却是胡编乱造,纯属栽赃!
曾友谅抖着手指向苏晋“你、你血口喷人!老夫若知道十三殿下遇险,救他都来不及,怎会加害于他?!”
苏晋看着曾友谅,淡淡道“大人這么急是做甚么,下官說是大人害了十三殿下嗎?下官說的是吏部一位大人,吏部上上下下,难道只有你曾尚书不成?”
沈奚道“也是,算上曾凭,今夜赴晏的也不止曾尚书您一人啊。”然后他持扇拱手,转身向朱悯达請示,“太子殿下,既然有证人在,曾尚书与郎中怕是暂且洗不清嫌疑了,依微臣看,全抓了吧?”
朱悯达微一点头,抬手一挥。
羽林卫一左一右分将曾友谅与曾凭押解在地。
朱悯达冷声吩咐一句“带走!”然后看了一眼沈奚与朱南羡,道“十三,青樾,你二人跟本宫回宫。”
羽林卫很快牵了两匹马来。
朱南羡默了一下,低垂着眸子走過去。
天就要亮了,這一夜死生之劫,他虽能护她自昭合桥的血雨腥风中险险求生,却无法在随后波云诡谲的谋乱中为她求得一片安宁。
分明是這局中鱼,却像一個局外人。
朱南羡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却终于還是忍不住回過头来,看了苏晋一眼。
苏晋也正抬起眸子,朝他望去。
四目相对,朱南羡微微一愣,别开眸光,回過头打马离去了。
朱悯达一走,朱觅萧与众臣看完這一场大戏,也拉拉杂杂地互相作别走了。
近破晓时分,应天城仿佛浸在一片暗色的水雾裡。
方才朱悯达问话,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竟沒顾及上肩伤,直至此时,肩头的镇痛才忽然传来,柳朝明闷哼一声,因失血太多,险些沒能站稳。
苏晋要去扶他,却被他退让一步,避开了。
柳朝明扶住肩头,目色沉沉望着街巷深处,问道“名字。”
苏晋沉默一下“姓谢。”
果然。
难怪老御史看了苏晋的《清帛钞》后,指着其中一句“天下之乱,由于吏治不修;吏治不修,由于人才不出”注)說“此句有故人遗风。”
难怪当年老御史只见了苏晋一面,便拼了命,舍了双腿也要保住她。
原来她并非只具故人遗风,她根本就是故人之后。
柳朝明這才偏過头看她,又问“叫什么?”
苏晋眸中闪過一丝惘然,低声道“我沒有名,只有‘阿雨’一個小字,阿翁从前說,等我及笄了,会为我起一個好名字,可惜,”她一顿,“沒有等到。”
柳朝明心中一沉。
都察院的小吏牵了马车来,站在长巷尽头等他。
柳朝明默了一默,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管苏晋,朝马车走去。
他有些惘惘然,這一生他从未亏欠過任何人,除了五年前老御史的托付。
可這個托付的真相,竟如此荒谬。
他承诺過要守一生的人,原本以为只是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为她谋求一方立足之地。
却未曾想是個女子。
她是個女子,他要怎么来守?
柳朝明心中仿佛涨了潮的孤岛,每走一步,便有一個念头起,一個念头落。
他十九岁进都察院,只愿承老御史之志,肃清吏治,守心如一。
印象中,唯一走得近的女子,是老御史的孙女,故皇后去世前,老御史做主,为他与其孙女订了婚期。
那是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他只跟她說過两回话,连究竟长甚么样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還未迎她過门,她就患急症過世了。
柳朝明帮老御史料理完后事,站在白幡满目的府邸,忽然想,這样也好,他本就是寡淡之人,此一生,做好御史這一件事便好,旁的甚么顾及太多,反会怠慢了去。
他一直觉得這样就好,直到老御史去世。
他临终时說,苏时雨這一生,太难太难了。
他還說,你一定要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心头蓦地一震,他顿住脚步,回過头去,只见苏晋一個人站在桥头,望着满是残血断肢的桥头,不知在想甚么。
他从前一直觉得她這副样子实在是自淡漠裡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却像是苦中作乐自顾冷暖。
他觉得她孤伶伶的。
柳朝明蓦地回头走去,一把拽紧苏晋的手腕,不等她反应,折身往回“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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