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四一章
周萍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颇是窘迫“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這甫一进宫,就养成了逢人便跪的习惯。”
朱南羡一时不习惯有人如此随意跟他搭话,在心裡拿捏了一阵校尉的身份,這才道“哦,周兄弟,這是为何?”
苏晋看周萍一眼,提点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沒能领会她的深意,回道“也沒甚么,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与我說他是都察院打杂的,害我违反了纲纪,险些犯了個不敬之罪,還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计较。”
說着,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像是個皇亲国戚似的,以为你们宫裡的人都有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原来竟是個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說“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沒能领会這句话的深意,责备道“你還說我,我倒是要說說你。你平日与人结交,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說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們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還說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裡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這番话說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個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還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這位是?”
周萍道“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裡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裡,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沒能撑過去。”
身旁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裡头坐了一個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過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周萍道“這……這怎么开得了口?”
苏晋咬了咬唇,斩钉截铁地說“暂且不提。”迈步跨进了偏堂内。
周萍一愣,一时沒叫住她,只好转头问朱南羡“南校尉,你是宫裡头的,你听說過這事嗎?元喆他,怎么自尽了呢?”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
许元喆他知道,当日苏晋拼命从如潮的人群裡救出来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来,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沒答周萍的话,也跟着苏晋进了偏堂。
老妪一见苏晋,颤巍巍走近几步问道“是苏大人?”便要跪下与她行礼。
苏晋连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礼。”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视我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還是叫我的字,唤一声时雨罢。”
老妪道“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爷,可不能沒分寸了。”却一顿,一时满目企盼地望着苏晋,切切道“苏大人,草民听周大人說,元喆被叫去宫裡,听說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时候能出来么?”
苏晋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约還有几日吧。”余光裡看到老妪手裡還抱着行囊,便问,“阿婆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老妪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应天府,本来想去贡士所打听,谁知那处裡裡外外围着官兵,草民不敢去,這才来劳烦苏大人问问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连忙道,“苏大人不用担心,元喆既然過几日要回来,草民就在离宫门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脚,他几时出来都不要紧,草民就想着能早一些见到他就好。”
苏晋的心裡像堵了一块巨石,唇边却牵起一枚淡笑“這怎么好,等元喆出来,可要怪我這個做兄长的招待不周了。”說着,拿過老妪手裡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门的处所歇脚,我這几日刚好有事务缠身,若能进宫,說不定還能帮您催催元喆。”
說着,一边扶起老妪,往偏堂后方的处所走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又笑道“阿婆千万别觉得打扰了我,我听元喆說阿婆您会纳鞋垫,我脚上這双不合适,阿婆您一定为元喆纳了不少,能顺带着给我一双便好。”
老妪眉间一喜,道“行行,苏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细看了眼苏晋的脚,說道,“大人您的脚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给您纳一双好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合上门退出来,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南羡。
朱南羡看了眼她握紧成拳的手,一时不知当說甚么,只问“苏晋,是不是我父皇……”
苏晋猛地抬头看他,双眸灼灼似火。
可這火光只一瞬便熄灭了,苏晋移开目光,摇头道“与殿下无关,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南羡默了一默,又问“你不告诉她,是不是想先還许元喆一個清白?”
苏晋沒有說话。
朱南羡看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将一块冰冷的物事放入她手心。
苏晋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白无瑕的美玉。
朱南羡道“這是张奎搁在刑部大牢墙缝裡的玉,我亲自去找的。”然后他顿了一顿,又說,“苏时雨,你不必担心,這一两日我已琢磨過了,入仕的原因,你不說,本王便不问。你今后若想做甚么,你去做,本王便帮你。本王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不是独自一個人。”
柳朝明一边翻看卷宗,一边听钱三儿禀报追查苏晋当日被下毒的结果,面无表情道“這么說,除了一点蛛丝马迹,你這两日甚么都沒查到?”
钱三儿道“大人可错怪下官了。除了這点蛛丝马迹,下官倒還查出了一桩怪事。”
柳朝明自案宗裡抬起眼。
“柳大人,十三殿下当日既然肯跳云集河救苏知事,按說他应当也是对這案子十分上心的,难道不应当也查一查么?可您猜怎么着,他非但沒紧着追查這桩事,反而却打发走了两個承天门守卫,下官去问,居然恰好是当日跟着他跳河的两個,您說怪不怪?”
柳朝明道“打发去哪儿了?”
钱三儿道“居然是直接送去西北卫所了。”一顿,又道,“柳大人,您怎么看這事儿,下官怎么觉得這事儿裡头裹着点东西呢?”
柳朝明眉头微微一蹙,忽然想起沈奚那句——“你平时的心思都用在揣摩事务上,揣摩人還是揣摩得太少了”,当即道“你去问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当日十三殿下将苏晋带過去后,究竟发生過甚么。”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過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从怀裡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若有人触犯律法,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京,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個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過,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說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這摊主当真是個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裡,一路尾随,還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個揖,說“后头有個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個耳根清净。
她這头将行囊归置好,沒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裡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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