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五一章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笼罩天地,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裡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請到厅堂,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請小侯爷過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過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绝不让翰林那老几個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說是詹事府录事有個缺,虽只是九品,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過,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過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過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還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請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個究竟。”
任暄沒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裡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過,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個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過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個,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說過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沒成想失踪了一個,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說這贡士失踪前,你去過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說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裡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過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還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個,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個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沒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沒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說少詹事去過,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裡的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過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沒几個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還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個。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說笑了,少詹事不過是瞧着我换了個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還给晏子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裡知晏子言不吃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過在琼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缘,连话都沒說過,实沒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還有個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這错处說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裡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個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說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過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裡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還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說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沒想到這一茬儿瞒天過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過,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裡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這個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還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過贡士所,可你手裡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這個。”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說道“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任暄一回礼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门槛上,哭得老泪纵横,问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說了,续道“下官以为這苏晋和下官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好心帮他扯個谎,谁知道他跟柳大人是旧识,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裡,下官這平白无故得罪了都察院两位堂官,一头撞死得了。”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還有罗尚书,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该,老夫早就教過你们,多磕头,少說话,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個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還說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個铁面菩萨,能請动他老人家帮忙,沒有過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個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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