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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作者:际慈
苏晋心裡头压了一座魏巍高山,好不容易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個线头,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晏大小姐登门造访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称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苏晋将她請到花厅,斟了盏茶递给她。

  晏子萋却沒個闺阁女子的样子,一路来四处张望,大约不曾受教過“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沒见過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沒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沒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合手打了個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裡裡外外打扮妥当,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沒成想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不過是贴身侍奉三少爷,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沒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過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說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還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這一通大论震得說不出话,過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個……”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還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過,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個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沒有因由可溯。

  然而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說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還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說過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個要求。”

  苏晋道“你說。”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說,但是……”

  但是苏晋对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還在她袖囊裡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過前堂门槛,裡头当值的几個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還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過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個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說道,“公子還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說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個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這是要去夫子庙,還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說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個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個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裡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過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個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沒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沒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說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說,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裡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說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嗎?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這京师上下不知哪條街巷還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裡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裡,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說道“不然呢?守在這裡坐以待毙?還是带着十几個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過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說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沒了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說,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過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們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但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個明白人,皮囊裡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裡不是滋味,他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将“安稳”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說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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