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一百零九回
不論是高門大戶,還是市井小民,家中皆燃起長生燈,供燒鵝鮮蜜瓜果,造香案擺蜘蛛銀盒在神案之前。
這所供之物本爲乞巧之物,原是尋常,燃燈,卻大有意境。
因清河兩路按查巡撫兼提領督軍,安王世子凌風鐸指揮有方,領數萬大軍,橫掃沿海,繯首梟寇江濤寧,平齊爲患大宣朝多年的東南海寇,令天下赫赫,四方夷服,從此,東南一帶海寇僅成零星之勢,對大宣戰戰兢兢,再無可能爲禍一方。
君上大悅,檄告寰宇以彰國威,祝廟焚告,天下大赦。
並賜安王世子進九錫,位三公,贊拜不名。
世子推賞,只進言求往日之願,帝欣悅,賜八月十五,世子大婚,敕令,天下同賀,婚典比肩王室。
朝堂雖有異議,卻不知爲何,沒有任何人上書彈劾。
絡繹不絕的宮廷賞賜,也在這幾日,隨着浩瀚渺渺的十里長車,不間斷的往蒙州蘇家紛至沓來。
如今的蘇家,因爲在蒙州之役中的出色表現,爲聖上特賜忠勇世家匾額,進三品公,世襲罔替。
這一日,所有的蒙州城民都將出動,應官府之命,更是處於本心,在蒙州城郊,龍溪軍營水寨,共同慶賀世子與蘇家庶女,京城九門巡查之外孫蘇沉香的婚典。
要說起來,整個蒙州城能得以保全,真正的英雄,是這位女流。
蘇家蘇老夫人和安王,世子凌風鐸,工部尚書等共同上表朝廷,將所有的榮譽,都歸於此女,也讓蒙州城百姓甚至天下知曉,能夠讓蒙州城避免城毀人亡,讓海寇之難在這麼短時間內解決的最大功臣,不是凌風鐸,不是南北兩路大軍,乃是此女!
一張鴛鴦陣,就是出自此女子手。
宏鑫帝悅,欽賜蘇沉香三品巾幗將軍閒職,雖無正軍,卻領了子爵位,十二階散階高位的虛職,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個對女性的封賞。
天下由此記住了這位巾幗將軍。
只是這還不是最令人瞠目的,因爲世子凌風鐸向天子進表,要在蘇沉香母家舉行盛大的婚典,讓蒙州父老上下參與,而男方則從京城趕來,將所有的慶典都放在蒙州舉行。
這無疑是不符合禮教的,也從某種意義來說,是弱化了強權中從來都是主導一方的男子的面子和地位。
甚至因爲凌風鐸的身份多少有失皇家體統。
奇怪的是宗正司那幫子老學究們居然也沒一個吭氣的。
龍溪鷹嘴崖下千艘戰艦已經一字排開,三軍整列,火炮昂首,旌旗獵獵,盔甲霍霍,一派氣勢浩然。
全都在旭日之下,肅然而不苟的等候着婚典的開啓。
以軍隊來爲婚典開炮鳴禮,更是前所未有。
不過安王世子以他所有的封賞換這一場曠古絕今的婚典,當今陛下,卻由着他恣意。
這一日的蘇家,天光未亮,所有的家僕,媽子,女眷甚至老夫人都早早起身,開始在蘇老夫人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準備一應物件,蘇家老宅平日肅穆森然的院子如今滿目紅綢,張燈結綵,朱紫藻繡,華麗非常。
蘇家的男眷連在京城的大老爺也早幾日已經在家中候着,大早上便起來和兄弟兒孫們按品服大裝着裝,等候着典禮的開始。
所有的忙碌,卻都在一種極其安靜的情況下進行,無論是匆忙行走在廊檐下的僕從,還是上下忙碌的家奴,所有人臉上並沒有一絲喜悅的表情,神情肅然,如一出出無聲的戲幕。
閤家上下的安靜與那一處處的喜字形成了一股子截然相反的氣韻。觸目鮮豔的紅色和每個人臉上的肅穆更是極大的反差。
整個蘇家,卻有一處,分外熱鬧,蘇家正院榮膺園東面,有座不是很豪華,但是修飾的分外精巧的閣樓閨房汀香閣,如今梁抹彩繪,檐披繡帛,堂前琉璃翡翠,繡褥茵錦,乍看,裝飾皆爲貢品,極盡奢華。
堂內鎏金銅爐燃着昂貴的迦南沉水香,日夜不斷,滿屋薰香,價值千金的梨花白千金絨鋪在所有的角落,承接着上下一屋子大紅鑲金粉繁縟奢華的喜慶傢俱。
最醒目的,卻是正堂前一番供案上擺放着的金玉長生牌,佛家祈願經,道家安命符,皆用黃綾裹着,燃着一百零八盞長生燈。
而此刻,閣樓外左佛壇,右道場,佛道二路各自在兩方開設了齋壇,法鼓碌碌,經輪陣陣,香菸縈繞,壇上各有百名道士和和尚,其衣冠繁縟,面相端莊,皆是京中大國師手,聚集在此處,已經做了十餘日的道場了。
那不間斷的喃喃禱告之聲,使得整個安靜的蘇家,就這一處,格外喧囂。
大夫人王氏趕着卯時一刻走進園子,在閣樓下堂內碰上出來查看長生燈的笑藍,朝裏頭張望了下,隔着蝦鬚簾影影綽綽望見裏頭的幾個忙碌人影,小心翼翼問:“笑藍姑娘,可有動靜?”
笑藍略顯蒼白的臉色極其憔悴,只是默默搖了搖頭。
習慣了失望,王氏只是暗歎了下,又道:“京城來的貴客已經在大廳裏頭等候了,二姑娘可準備好了?”
笑藍疲累的依然搖搖頭:“世子要親自動手,怕是還沒那麼快,讓幾位等等吧!”
“哎,行行行,老祖宗和各位大人說了,不急,我這只是問問,哦,妹子,那個,世子還好麼?“看到笑藍瞥過來的眼神,她又趕緊道:“老王爺心裏頭惦記,讓問問,他,我是說世子爺究竟打算如何?”
“世子能好麼?這該死的薛凝曼,真是個禍害!就這麼她便宜了!”紫翠從閣樓上下來,氣呼呼的冷哼道,啪一聲將手中物件一放,一屁股坐下來。王氏縮了縮頭,對這位的脾氣不敢反駁,到底是王府出來的,只是心中暗驚,這還便宜麼,她雖然也不怎麼喜歡薛凝曼這女人,和她鬥了那麼多日子,不過這位如今的悽慘,卻實在有些}人。
猶記得,那一日,世子凌風鐸抱着沉香進了府,一府亂了套了,勁槐哭哭啼啼告訴她經過,要不是沉香,自己這個寶貝兒子就沒命了。
她是感激的,想去看看沉香,可是除了蔣公子,所有人都被盛怒的幾乎失去理智的世子趕出來,她一個婦道人家第一次看到男人發怒起來如此可怕,光近身一些,她都覺得發抖。
若不是蔣公子趁着世子身子有恙拿針扎暈了世子爺,這還不知道那世子爺會怎麼樣呢。
她是不清楚裏頭恩怨,可是據說,世子發了天涯海角的追殺令,第二天那些黑衣黑袍什麼家衛的把企圖趁亂溜走的薛凝曼逮到醒過來的世子面前等候發落時,她偷偷瞧見,那個一慣看上去高傲的不得了的女人一個勁的朝世子笑,笑得像個瘋子。
聽那話裏頭意思,正是她讓被買通的家僕鼓動安置在偏院的流民製造混亂,使得蘇家左右拙支,讓二夫人跑出來搗亂,才使得城頭人手分散,以利她趁着混亂,在城角用飛弩殺人。
她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就是要讓蘇家,讓凌風鐸傷心。
真是個瘋子!
處置的過程她自然看不到,但是她聽說了,薛凝曼被拔了舌頭,勾斷了筋絡就留了個軀殼,世子說了,既然她那麼喜歡男人,就送她去,現如今她不知在哪個最下等的釘棚,不用花一分錢,是個人都可以享用那一具美豔的肉殼子。
世子吩咐,她不準死,爛死了也得受着,有人給她續着命呢。
想到這,王氏就打激靈,這世子爺,真正是個狠角色,可是她看對沉香,卻又是個癡情到不能再癡情的種。
連老祖宗都概嘆,沉香有這麼個疼惜她的男人,真正是天大的福氣。
可是這福氣,沉香又能有這命,享受得到麼?
到今日整整十三日,沉香還沒有醒過來。
若非有蔣成風,還有後來趕來的老神醫素老人全力吊命,怕是連這幾日都未必熬得過。
蔣公子說,若是過了今日再沒醒,就是沒希望了。
那世子居然向當今聖上請求,要在今日和沉香完婚。
真是匪夷所思的行爲,王氏看不懂,雖然她如今對沉香感着恩,可是她是不懂的,男人三妻四妾活着的人都忙不過來,沉香如今生死未卜,這個前途富貴的世子爺,怎麼會還想着這時候娶一個將死之人?
這不是添堵麼?
可是她不敢問,家裏頭也沒人多問,連老祖宗都是一味吩咐做事,這幾日忙的就是這婚典,頭一回這婚事辦得比喪事還沉悶。
如今京城裏三公九卿來了數十位,甚至還有身負聖意的大總管,王氏當家那麼些年可頭回家中接待如此多的親貴,好在這氣氛特殊,她沒能面面俱到誰也沒計較。
皇宮裏由大總管帶了嬤嬤親自操辦這婚事,所有六禮皆一一統籌,宮裏頭給的御賜聘禮都快把府裏倉庫堆滿了,玉石綾羅,珠寶玉器滿目琳琅,可看得出這份重視,說到底,蘇家也因爲這個多了份榮耀,誰家嫁女有這麼風光的?
唉,她想到這,卻是嘆口氣,這麼大榮耀砸下來,她本是開心的,可如今這氣氛,卻是壓抑的很。
也着實爲這二姑娘有些個遺憾。
正感慨間,外頭又進來一個,卻是這幾日每日都要過來看沉香的蔣成風蔣公子。
他邁進來朝王氏點了點頭,後者趕緊起來行禮,蔣成風卻直接問紫翠:“如何?”
紫翠黯然,憋着臉滿臉傷感,笑藍道:“公子好歹勸勸吧,昨兒個起,爺就不進米水了!真的,真的要走到這一步麼?”
蔣成風神色凝重,不由長嘆:“你家主子的性子,還要我說麼,說的進,還會有今日?唉罷了罷了,我去看看吧!”
說着一撩袍子,往閣樓上走去。
上了樓,挑起一簾蝦鬚簾,裏頭一片霧靄芳香,鴛鴦戲水被,團花酥紅枕一應傢俱皆是喜慶醒目,華貴異常。
一張羅漢圍屏矮足榻上凌風鐸一身鮮紅貢繡新郎袍服,身子略傾,前方安置了一個巨大的架子屏風鏡,足有一人多高,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凌風鐸此時懷裏頭正攬着雙目緊閉的沉香,小心翼翼在爲她更衣描眉。
外頭不絕於耳的吟誦聲襯得這一屋子安靜幾乎可以聽到繡花針掉落之聲,也更襯托着那無聲的一幕更顯悽婉。
蔣成風靠着門框,默然看着,有些個不忍心打斷這一幕。
沉香的身上,已經妥帖的穿好和凌風鐸一身一樣成套由宮中針織坊出品的織金綵鳳嫁衣,最好的秀娘一年的成品,金鑲鴛鴦牡丹點翠鳳冠前叼着的一抹紅寶石珠滴在沉香額前輕搖,將那蒼白的額頭點出一點嫣紅。
凌風鐸將一領壓金彩繡雲翠紋霞帔披在沉香肩頭,沉香小小的腦袋隨着搖動無力的晃動了幾下,那本深邃靈動的眼卻還是緊緊閉着,不見聲息。
凌風鐸披好霞帔,又扶好沉香的頭,在鏡子中打量了番,修長的手指在一旁梳妝檯上的胭脂膏裏點了點,將指頭壓在沉香蒼白的脣上。
大概是用力了些,擱在他肩頭的頭顱歪了歪,凌風鐸趕緊將她扶住,面上一陣惶然,低頭看了看,隨即在那額邊吻了吻。
似輕若重,纏綿悱惻。
看得蔣成風心中一酸,不由道:“逸廬,時辰到了,你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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