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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作者:袖侧
第12章

  河滩上,叶家郎君们脱了衫子,只穿着两裆,光着胳膊练功。段锦和赵景文也在其间。远远看過去,一片青壮男子,肌肉精实,生机勃勃。

  场面属实热火朝天。

  段锦空档中瞥了一眼,叶碎金站在水边望着水面出神。

  大家也习惯了。自她魇過一回之后,时常這样。又最近在做许多以前不会做不曾做過的事,都觉得她肩上担着整個叶家堡,带着大家找方向,常沉思,說明她在用心用脑,反叫人心裡安定。

  实则叶碎金在努力找回回忆。

  時間太久远了,都快有二十年了,她這一生又和寻常人不一样,经历過太多。二十岁时尚算平静的邓州对她而言,甚至算是一段温馨的回忆。

  自然就不如那些生死离别、阴谋诡计、利益相争来得更深刻。

  实在模糊。

  她必须得整合一下记忆。

  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将叶碎金从一些陈年回忆裡扯回来,转头看去。

  “主人——”

  果然是先前放出去暗中巡视的人。

  段锦刚才在与十郎对练,他反应最快,立刻扔下对练用的木棒,转身去捡衣服和刀:“事来了!”

  可不是事来了嘛。就夏收這段時間裡,真的太容易有事了,稍微蹲几天,就能蹲到事情。

  郎君们纷纷穿衣上马,叶碎金一声“走”,一群人呼啸而去,一阵风似的。

  到了地头上,辨清状况,十郎再不是之前犹豫迟疑的模样,撒欢似的先冲了上去。

  段锦不甘落后,也冲了出去。

  他二人年纪相仿,都還是少年。尤其段锦,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连十郎也脱胎换骨似的。

  兄长们甚至露出了笑。

  搁在前些天在内乡县那会儿,這种时刻谁笑得出来。

  流程大家已经熟悉。

  擒住了流民之后,本土乡民群情激奋,尤其有死伤者,其家人更是情绪激动。

  一场审判和处刑,正可以安抚這些情绪。在内乡县和穰县经過了好几回,叶家郎君们已经深有体会了。

  他们现在更是能理解叶碎金为什么要這么做。

  那种把人心抓在手裡的感觉,让人莫名地内心裡有什么东西就开始悄悄滋生、膨胀了起来。

  只是這一次,沒想到遇到了阻力,竟有人不许行刑。

  来人一身官服,官威也不小。沉着脸喝道:“本官在此,何人敢行私刑!”

  不是旁人,正是南阳县令马锦回。

  他這两日其实已经隐隐听到一些關於叶家堡杀人的风声,只将信将疑。叶家堡一贯给他的印象,還算温顺胆小。一群顺民,怎就敢杀起人来?

  存着疑,又沒发生在自己地头上,想着等夏收過去有時間了,去内乡和穰县那边问问那两個家伙。

  哪知道忽有人来报,叶家堡的人要刑讯杀人。

  這可使得?這岂不是不把他這個一县之令放在眼裡了?唯有官府才有审讯和刑决的权力。

  在当下的形势裡,马锦回深知,他现在還能說话管用,其实全靠着“惯性”。他是朝廷委任的官员,不管那個委任他的朝廷還在不在,以及新朝廷认不认他這個官,老百姓反正是习惯了他的存在。

  但一旦他的威信崩坏,就很难再立起来了。那使他崩坏的力量可能就会取代他。

  他就不能让這個事发生。

  马锦回听到禀报,带着县衙裡所有的衙役,全体出动。有马的骑马,有驴的骑驴,還有骑骡子的,一鼓作气地冲過来,就怕赶不上。

  幸好,叶碎金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围观,造更大的声势,不是立刻就审讯就处决的。

  待四面村落的乡民都闻讯赶来,人声鼎沸的时候,马锦回也及时赶到了。

  只是待他喝完,定睛一看,入眼全是精武有力的青壮,刀光在日头下闪耀。尤其那些個青年郎君们的眼睛,既明亮,又锋利。

  比起来,他带的那些衙役平日裡街上吆五喝六可以,在這些英武的青年郎君面前怎么够看。

  马锦回不由自主地气息便是一滞。

  随即,他向其中一人问道:“三郎!谁叫你们胡来的?令尊何在?”

  明明,人群中最耀眼的就是那個飒爽明艳的女子。他偏装作看不到,只与曾经见過的叶三郎說话。三郎是叶四叔的长子。叶家堡许多对外的事务,尤其是這种和官员打交道的事,常是叶四叔出面。三郎曾随着父亲见過马县令数次,不陌生。

  他察觉出马锦回对叶碎金的刻意忽视,心下警惕,提刀抱拳,朗声道:“见過大人。家父不曾同来,但我們堡主在這裡。”

  說着,向叶碎金一伸手。

  马锦回這才正眼看向叶碎金,道:“原来是叶大……”

  “小姐”二字尚未出口,叶碎金陡然暴喝:“杀——!”

  這一喝音脆声沉,带着年轻和与年轻不符的气势。

  段锦第一個挥刀。

  赵景文、十郎紧跟着。

  噗噗噗噗数声,叶家郎君们沒有一個迟疑犹豫的,在围观众人的惊呼尖叫中,令起刀落,血溅当场。

  马县令离得太近,又张着嘴說话,只觉得似有水滴溅到脸上,舔舔嘴唇,舌尖尝到温热腥鲜的味道。用手一抹,手掌心好几道血丝。

  七八颗人头滚滚落地。其中一颗咕噜噜一直滚到他脚下。

  马县令本能地倒退两步,直到被身后的衙役们扶住了两條手臂。

  虽成功地沒有像旁人那样尖叫出声,可也再沒有刚才大喝“何人敢行私刑”的气势了。

  “你,你——”他双眼圆瞪,指着叶碎金,气得說不出话来。

  他既然“看不见”叶碎金,叶碎金也就“看不见”他。

  叶碎金只问三郎:“什么人在這裡大呼小叫,妨碍叶家堡行事?”

  叶三郎年长些,从前跟着父亲见這些官员,心中多少是有一些敬畏的。适才他因为上前一步回话,叶碎金令出,他出刀便比别的兄弟晚了一步。

  但挥出了這一刀,再抬眼去看马县令,从前积累的那些敬畏不知怎地便消散了。

  那官帽歪了,那声音虚着,透着无力。

  原来這些官,不過如此。

  三郎犹记得那日在大堂听到叶碎金說“先拿下邓州”是多么振聋发聩,简直不敢相信。隐隐觉得“這怎么能行”。

  现在他想,這怎么不行,如今這些官员的背后既沒有朝廷,也沒有军队。

  原来他们脚下竟如此虚浮,可笑自己与父亲从前竟沒有意识到這一点,還对他们毕恭毕敬。

  听闻叶碎金发问,叶三郎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道:“這是南阳县令。”

  青年的口吻和语气与刚才都不同了。连马锦回都听得出来。周围乡民看叶家堡和看他的眼神也和刚才不一样了。

  塌了。

  紧赶慢赶地赶過来,還是塌了。

  马锦回挣脱衙役的搀扶,上前一步,怒道:“叶碎金,尔一妇人,竟敢藐视国法!”

  “哪個国啊?”叶碎金嗤笑,“是魏?是梁?還是晋?”

  马锦回噎住。

  叶碎金道:“天子都换人了,敢问這位马大人,可有新天子新朝廷的委任文书?”

  马锦回道:“自来天下易姓,前朝官员惯例都按制保留……”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叶碎金打断他,“我以为有骨气的读书人讲究的是忠义气节,宁可撞死在這田间路石上,也不会事两朝,奉二主。”

  “妇人之言罢了。”马县令道,“百官为天子放牧百姓,我若为這等小节而死,谁来养活這许多百姓!”

  說得這么理直气壮。

  饶是叶碎金早就见识過文武官员各种厚颜无耻,還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穰县县令是個非常识时务的人,当时看到场面就对她十分恭敬,她也给对方留三分颜面。但南阳這個马县令明显是想压制叶家堡,那倒也不必对他客气。

  “百姓日夜辛劳,男耕女织,自己便能养活自己。”她道,“官府之意义,在维护一地平稳,保卫乡民安全。如今,马大人,你可做得到?”

  她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今日若沒有我們叶家堡,敢问马大人,你带着你這些人,可能将被抢夺的粮食抢回来?可能手刃了暴民为无辜枉死的乡亲复仇?”

  马锦回嘴唇动了动,在這一层又一层乡民的围观下,终究是說不出個“能”字。

  叶家人带血的刀都不曾還鞘,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而残忍的光泽。衙役们個個觉得脖颈发凉,拼命想把头缩起来。

  马锦回大恨,实不该太着急赶過来,应该组织一队民壮過来才是。

  “阿锦,告诉乡亲们我們叶家堡的规矩。”叶碎金道。

  段锦還刀入鞘,从旁人手中接過“叶”字大旗,在叶碎金身旁重重往地上一顿!“众位乡亲父老听好,叶家堡护卫邓州百姓平安,决不许外乡人在我們乡土上行恶!”

  “叶家堡有令: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

  乡亲父老哗啦啦跪倒一片。

  “多谢叶堡主!”

  “叶堡主为我們做主啊!”

  “請叶堡主把這些天杀的外乡人都赶走吧!”

  叶碎金扶起最前面的老者,许诺:“我尽力。”

  這一幕太刺眼。马锦回咬牙,另寻角度攻击叶碎金:“流民也是人,也是我朝百姓,一时流离失所落难在此,叶大小姐,你可曾想過!”

  他這话一出,父老乡亲嘈杂纷乱的感恩之语忽地一静。

  但随即,一個女子嘶哑尖锐的哭嚎声拔地而起——

  “孩儿他爹啊——”

  “你死得好惨啊——”

  “沒有你,我們孤儿寡妇怎么活啊——!”

  马锦回面色顿时一黑。

  叶碎金向声音来处走過去,乡亲纷纷让路,露出一個坐地大哭的妇人。

  争斗中死的都是男人,妇人自然就是遗孀了。

  叶碎金安抚了遗孀,又塞了一锭银子给她。那一锭银子够农户人家用好几年了。妇人紧紧握住,一边哭一边给叶碎金磕头。

  画面比刚才還更刺眼了。

  叶碎金站起来,看向马锦回:“马县令說的沒错,流民也是百姓。”

  “但人有远近亲疏,我叶家,是邓州叶氏。”

  “我首先,得护着邓州本乡本土的父老乡亲平安。在這之前,空谈什么‘都是百姓’,那是你们当官的事,不是我叶家堡的事。”

  “来人,把這些作乱的人给我架起来,曝尸十日!”

  甚至不需要叶家堡的青壮动手,乡亲们一拥而上。

  很快,路边便立起了十字木架,被砍头的尸体绑在了上面,血淋淋的,实在震慑人。

  本土乡亲自然振奋,但四周流民俱都低下头去不敢看,還有偷偷抹泪的。

  叶三郎把這些都看在眼裡。

  叶碎金今天是把南阳县令的官威踩到了底。

  沒关系,這個姓马的县令她已经不打算要了。

  是的,叶碎金如今已经把邓州视为囊中物,以后邓州三县谁话事,自然由她說了算。

  她对本地乡民說:“曝尸十日!不到十日不许放下来!谁敢偷偷放下来,就是和叶家堡作对。尽管来叶家堡报信于我,我自会计较。报信之人,赏银二两。”

  马锦回直气得脸色铁青。

  二两银子够個农户家用一年還有剩余了,這些個泥腿子個個眼睛都发光,還拿眼偷偷瞧他。

  他本打算待叶碎金走了就叫人拆了曝尸架,這下铁定不行了。

  若叫叶碎金杀個回马枪再下一次他的脸面,怕是以后连衙役们都不听他的话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家堡的人利落彪悍地翻身上马,带起一阵烟尘扬长而去。

  那個俊俏的小子骑术精湛,负责擎旗。叶字大旗随着他的疾驰迎风招展。

  无知愚蠢的百姓還在那裡叩拜。

  真刺眼。

  “来人。”他咬了咬牙,“送信给方城那边。”

  “就說,亲事……我允了!”

  手裡沒有兵不行。

  方城那股子人是宣化军留守本地的残部,如今虽坐地为匪,终究是一股力量。

  他要把這股力量握在手裡。

  他要把邓州握在手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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