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谁是谁冤家? 作者:未知 - 西厢房的窗上有蜘蛛在结網,老娘不让扫,說這是好兆头。 听了王贤的话,林姑娘十分错愕,她不禁再端量這家伙一番,发现几乎无法跟那個纠缠自己的无赖对上号了。在她的记忆裡,這家伙就像癞皮狗一样,沒有骨气,惹人生厌。 但眼前的王贤,虽然模样沒变,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却再沒有轻佻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深如潭水的目光,那样的沉静冰冷。 只因为這一点改变,他整個人的气质便大不一样。老娘、银铃這样朝夕相处的亲人還不好发觉,但像林姑娘這样,隔了半年才又见面的,感受到的差别就很明显了。 莫非脑袋被打坏掉,到现在還沒恢复?林姑娘如是想。嘴上却轻声道:“是我看错了你,抱歉……” “光說抱歉有什么用?”王贤冷笑道,“真要有诚心,把我躺這半年的汤药费出了吧!”虽然這样干有些不厚道,但想想老娘那虚浮的脚步,妹妹裙上的补丁,還有哥哥跑了的老婆……他无论如何也要从這林姐姐的身上,敲下几贯钞来! “這是应该的……”林姑娘要收回自己方才的想法,原来王二還是那個王二!想到這,她不禁心中一颤,难道被敲诈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林姑娘闺名清儿,本是本县数得着的富裕人家,兄长林荣兴更是县学廪生,也算得上诗书传家了。谁知道两年前一场官司,将這個家庭拖入了深渊,而正是這個案子裡,林荣兴招供自己行贿了县裡的官吏,结果让王贤的老爹下了大狱,王家才开始走背字。 林清儿的哥哥被判了斩监侯,家裡已经够惨的了,却又被王贤這无赖小子纠缠。两年来,他仗着林家对不起自家,今天說自己老娘病了,明天說自己哥哥摔了,变着法子登门问她要钱。林姑娘那会儿才十五岁,還不像现在這样历经世事,洞悉人心,觉着是自己哥哥害得王刑书下了大狱,让王家和自家一块遭了殃。所以向来要钱便给。 其时林家为了给林荣兴翻案,已经把林清儿的嫁妆都用上了,各项开支自然能减则减。但哪怕后来知道,這小子每次要了钱,不是去跟那帮狐朋狗友吃喝,就是去赌博,王家沒见着他一文钱后,林清儿也沒让王贤空手而回過。 当时她天真的以为,這样也算自家补偿一下王家,殊不知别人会将你的好心当软弱,得了寸又进尺! 半年前,王贤又来了,一般林姑娘是不会见他的,都是让管家支点钱打发走了事。但這次王贤說,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送钱的,执意要见林姑娘。 林清儿只好见了他,王贤果然掏出一個红包,裡面应该有個百十文钱,但更惊人的還在后面,他竟然說,這是提亲的彩礼。 林姑娘当时就懵了,问,你跟谁提亲? ‘跟你呀。’王贤竟大言不惭道:‘反正你婆家也退亲了,我不嫌弃,你跟我结婚吧。’ 林清儿的脸,登时就通红,然后铁青铁青,但她也知道,跟這种打不得、骂不羞的癞皮狗,根本沒法讲理。要是自己把他撵出去的话,還不知道這种无赖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寻思一下,她想了個办法,忍着恶心对王贤道,我是被人退過婚的,现在能蒙你不弃,十分的感动,但是我已经对天起誓,谁能替我家把案子翻過来,還我一個清白,我就嫁给谁,为婢为妾再所不惜,否则终身不嫁! ‘啊?’王贤吃惊道:‘你怎么会发這种誓?’ ‘我哥的冤案不昭雪,我就生不如死,又怎么会考虑嫁人呢。’林姑娘叹口气,眼圈登时红了,這完全不用做戏。 ‘呃……’王贤不甘心道:‘违背誓言会怎么样呢?’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永坠十八层地狱!’林清儿看他一眼道:‘未来男人则浑身脓疮,溃烂而死!’ 王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個寒噤道:‘你個女人,也太狠了。’他可不想一身脓疮,溃烂而死。 林清儿本以为,這家伙定可知难而退,再不提此事了。便拿出张宝钞,想把他打发走。 谁知王贤這次竟不要钱,拍着胸脯道:‘這些年,你对我比我妈還好……’林姑娘险些吐血,便听他继续道,‘出来混的,义气最重要,這個忙咱帮了!’ 林姑娘登时哭笑不得,“你怎么帮?” “嘿嘿,我還沒想好。”王贤挠头笑道:“等我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的……” 之后王贤便离开了,林清儿也就把這事儿抛到脑后了,谁会寄托哪怕一丝希望,在王二這种人身上呢? 哪知不久便传来他被打昏的消息,林姑娘当时心裡咯噔一声,让人去打听,结果听說這厮是在赌场出千被人打的,林姑娘這才安心…… 后来她還登门探望了一次,却被王贤老娘轰了出来,之后林清儿便离开富阳,去杭州、南京奔波,渐渐忘了有這么一号人。 但是上個月,她从杭州坐船回富阳,途中听到几個浪荡青年,谈起王贤王二郎。忍不住细听之下,让她惊诧难名——便听一人感叹,当年王贤在时,整天請咱们吃饭,多好。可惜竟敢在赌场出千,被打成活死人。 另一人冷笑道,什么赌场出千,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王二是惹了祸,让人弄死的! ‘什么人下的手?’众人一惊,林清儿更是惊呆了。 ‘不知道,但我那次在钱家赌坊,听老板喝醉了酒說的。’那人神秘兮兮道:‘他說這小子打算在大老爷上任那天拦驾告状,结果听人說告状得有状子,就傻乎乎的去找人写状子,谁知道人家转头就捅给赵家了!’ ‘你說是赵家下的手?’ ‘我可沒說。’ 几個青年說着說着便聊开旁的,但林清儿却震惊的說不出话。回到富阳,她便盘算着到王家說明真相,可這样一說开,自己的责任就大了去了。 而不說,则一切照旧。 林清儿又不是君子,還非得问心无愧。何况她倾尽家财、身心俱疲,只为兄长的案子作最后一搏,别的事情都要往后放放。 她对自己說,无论那一搏是成是败,事后自己定去王家請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谁知道,都說再也醒不了的王二郎,他突然就醒了! 那日在陆家的药店碰到王贵,得知了這個消息,林清儿是既高兴又郁闷。高兴的是,王二终究還活着,這样自己的负疚会小很多。郁闷的是,這家伙都躺了半年了都,为啥不能再躺会儿,等我忙完了再醒? 那样本姑娘也能争取個主动坦白,哪像现在這样尴尬,好像是他不醒,自己就会继续瞒下去似的! 唉,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林姑娘幽怨的想道。 。 立志要打造‘励志传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王二郎,沒想到一個讨要汤药费的举动,竟让自己前功尽弃,在林姑娘眼裡,又成了那個无赖王二! 不過他也确实是无赖,就算王二听了林姑娘的话去告状,也沒理由非让人家负责,又不是人家逼他去的。甚至,他打算拦驾喊冤,都不是为了林姑娘! 在這世上,所有人都把王二当成废物、败家子,根本沒有一個人理解他。直到现在的王贤和他融为一体,才知道這孩子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坏,他只是個一心想回到過去的可怜人儿。 要知道,就在两年前,王家還是县裡很有地位的上等人家。当时王老爹還沒下大狱,而是县裡的刑房司吏!后世人总以为微末小吏,不足道哉,但其实真不是這样。一個县裡才几名官?除了县太爷和‘二尹三衙四老典’之外,就数六房司吏权力大了。打個不恰当的比喻,王老爹原先的职位,那就是县公检法、司法局、政法委……這一系列司法机关的总办主任! 当时的王老爹,那真是县太爷倚仗、士绅巴结、百姓畏惧的大人物!县裡只要跟司法刑律有关的事情,都要過他的手,所谓‘吃了原告吃被告’、再加上各种陋规常例,不用去枉法害理,也赚得盆满钵满! 当时的王家,称不上大富,却绝对是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大宅子住着、丫鬟仆人使唤着,王贤這位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富少爷,自然应运而生。 但福祸无常,王老爹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终于在两年前,這個万花丛中過,片叶不沾身的老江湖,一头栽进了林家的案子裡…… 对于那個改变自己人生的案子,王贤自然刻骨铭心,起先只是一桩普通的人口失踪案,后来家属上告,却被知县驳回。谁知正逢分巡道巡视县裡,家属再次上告,不仅把案子反過来,還把知县以下数名官吏拖下水,王老爹身为刑房司吏,首当其冲,如何幸免?先是拟判杖二百、流放三千裡。后来家裡花了重金疏通,才改在绍兴盐场服劳役。 這案子对王家的打击是致命的,老爹在任上的收入、特权沒有了,還被追了赃款,缴了罚金,再加上关系都打点到京师了,就是有座金山也掏空了。 何况王老爹当上司刑相公也沒两年,家底并不丰厚,王家焉有不败之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