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個掌柜 作者:未知 主仆二人逶迤而行,张家的宅邸住在北街西巷,巷子有近裡许长,穿出巷子,就到北街。不到二裡长的街道上满满的全是商人家族和他们开设的商号,招牌林立,幌子甚多。 新平堡是大同镇和山西镇两镇若干個对外贸易的马市之一,特别是新平堡,地理十分要紧,属于大同镇东路最要紧的军堡之一,不论是经济還是军事地位都十分重要,距离张家口這個关贸重镇也十分接近,在后世,是河北,山西,内蒙三省交界处,有句俗语叫“鸡鸣三省”,便是新平堡地理位置的最好說明。 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還有新平堡拥有贸易马市,在很久之前就会有大量商人前来参与贸易,后来渐渐有不少商人選擇在新平堡安家落户,使得這個方圆数裡大的军堡渐渐成为一個商业十分繁荣的大同镇东路的商业中心。 “鼎盛丰、大盛裕、丰字行、顺字行、常裕升、大德通、大德恒、大升余、大美余……” 从北街一路走過来,张瀚两眼所见,只有這些取名寓意美好,门头招幌高高飘扬的各家商号了。 這些商号都是建筑高大,一色的青砖蓝瓦,屋檐上雕饰着鸟兽图案,窗棂也是精工雕制,用料考究,木制的通头门板都取了下来,门首因此显的特别阔大,内裡摆放着林林总总的各色货物,伙计掌柜们在其中忙碌,穿過店面往裡,总得還有十几二十间的库房,那裡存储着更多的货物。 忙碌着的人群熙熙攘攘来自边镇各处,此时距离西马市大市時間已经過去近半年,這個月的小市也已经开過,街道上看不到什么蒙古人,来往贸易的多以直隶和山西陕西各地的商人为主,各人口裡的口音也是千奇百怪,好在這年月北方官话渐渐成型,大家遇着听不懂的,就大着舌头說官话,好歹也能成功沟通,实在不行,就是打手式,讨价還价,也是足够了。 眼前种种情形,看在张瀚眼中也是十分的新奇有趣。 他是一個自小做生意的人,商人的血脉浸在了骨子裡头,眼前這种情形对性格恬淡的人来說是受罪,对他来說,却是鱼儿入水一样的自在舒服。 “和裕升……嗯,到了。” 张瀚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店门上高挂着的牌匾。 一般阔大的门头,青砖砌的房舍,门店在前,后头是二三十间的库房,一些小伙计正将粮包自库房裡搬运着货物,接着装在驴车上头,买卖货物的人就在店中,结算货款后几個掌柜亲自将這大买主送出来,彼此作了揖,十来辆车的驴车队渐次起行,往北门方向去了。 “這一趟货,又赔了多少?” 三個掌柜沒有第一時間看到张瀚,說话的是大柜周逢吉,今年五十来岁,年纪大了,头发花白,人发了福,脸上笑呵呵的,只是在說话时,面色一收,显的极不好看。 二柜李遇春個子矮小,黑黑瘦瘦,透着精明外露,他冷笑一声,沒答话。 三柜梁宏身形高大壮硕,脸上也颇有些江湖气,搓了搓手,答道:“咱這粮四钱来的,不计给脚头的佣钱,脚夫钱,租用骡马的钱,草料钱,還有折耗,卖出去的价還是四钱,赔多少,大柜一算就知道了。” “咦?少东主来了!”周逢吉脸色发苦,一转脸,却是正巧看见正凝神听着三人說话的张瀚。 “嗯,三位掌柜辛苦。” 张瀚向三人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张瀚要来,自是常氏已经提前打過招呼,柜上忙碌,這三人在张瀚病重时曾经分别去探望過,待张瀚醒转后三人不及去看,宅中就传出少东不再读书,来铺子裡掌管和裕升的消息。 对三個掌柜来說,這实在不算是好消息。 少东太年轻了些。 一般晋商家族,很注重子弟的培养和教育,家裡设有私塾,延請名师教导,子弟有出息能应试的就大力培养,张家先祖凤磐公,也就是名相张四维,便是這般培养出来。 若不能应试,读书识字之后就是学经商,先学做人,說话,在店裡当小伙计,学着打算盘,算帐目,然后跟着出门跑生意,增长见识,這些功夫下来,沒有十年八年是断然不成的。 若是张瀚的父、祖都還在,或是尚存一位,三個掌柜一定会将张瀚安排在店堂裡当小伙计,从头学起,可主家无人,只有這一位东主,這般安排就不合适了,会有奴大欺主的嫌疑。 三人過来见礼,周逢吉有些矜持,毕竟他是和老东主张耘一起开创局面的老人,就算张瀚的父亲张诚在他面前也是子侄辈。 李遇春看上去更加冷淡,似乎对张瀚有些不满。 只有梁宏大大咧咧的,他也是最年轻一個,刚满三十,在店中是小伙计干到掌柜,他对张瀚笑道:“少东主来是好事,早早上手,我等肩膀上的责任也小些。” 彼此见了礼,却又有些尴尬。 周逢吉想了想,伸手让道:“少东往店裡来,在外头太冷。” 张瀚点点头,大步在前而行。 三個掌柜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要說以前的张瀚是标准的书呆子,只知道在家裡读书,见人說话都有些迂腐味道了,而且性子有些怯生,遇到场面上的事就有些退缩。 可能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缺陷,也知道张家暗伏的危机,原本的张瀚才会選擇读书应考……他已经是童生,如果考中秀才,地位就有不同,再中举人,就算不中进士,张家在新平堡的地位也就稳了。 可惜事与愿违,张瀚已经考過几次,都未曾得中,這才赌气寒冬腊月在书房裡用功,才会受了风寒。 张瀚进了店面,开始打量内裡的情形。 店面其实很大,五开间的大门,房子也是五间,当时的五间房可不是后世能比的,算算恐怕有過千平米大,這么大的门面,摆放最多的還是粮食,另外就是茶篓子,油篓,靠南墙放着一些布匹和纸张,還有少量的绸缎一类的贵重货品,北墙角落裡放着一些铁锅,半遮半掩的,沒有明摆在当间……铁锅這类物资是官市才有的卖,是各军镇用来和鞑子交换马匹的硬通货,私市和小市是不准贩卖铁器,以防鞑子买的多了,拿去熔铸了打造铠甲兵器。 现在的蒙古各部铁器奇缺,生活用具都不够用,铁箭不足,更不必說铁甲强兵,因为這种限制,鞑子各部的战斗力持续下降,宣大這边已经很久沒有大规模的战事了。 他看了看,又往库房去,裡头有過万银子的粮食和茶叶,各库都堆的满满当当的,绸子缎子也有,只是数量很少,這一类的贵重物多是那边的大小台吉和贵人们要的,普通牧民绝买不起,想也不敢想,出货量不会太大。 這时店面中站满了人,三個掌柜和二十来個伙计都站在店堂中,待张瀚看毕了库房回来,各人齐齐打躬,向他這個东主见礼。 若是原本的张瀚,必定会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时张瀚却是从容自若,向着掌柜和伙计们作揖還礼,起身后,张瀚朗声道:“各位辛苦,此前我在家读书,不曾常到此,今后当日日至此,大家還是同心竭力,要把商号之事做好,有了盈利,自也不会亏待了各人,大家均有好处。” 周逢吉和李遇春微微点头,李遇春脸上有些惊异,不過隐隐還是藏着一丝不屑,梁宏哈哈一笑,上前道:“少东向来不曾到铺子裡来,今日头一回到此,說话却是暖着人心,着实叫人佩服。” 周逢吉道:“既這般,各人還散去做自己的事,莫忙莫乱。” 众人应诺了散开,各自忙手头的事,三個掌柜和张瀚却是面面相觑起来。 若张瀚是当小伙计,自然也好区处,若张瀚是成年东主,也是好办,店堂后面隔着有间静室,当年太爷和张诚大爷都是在裡头坐着,张瀚這年纪,资历,上来就到静室坐着,怕是坐十年八年也摸不着窍门。 周逢吉道:“少东主就在外间柜上坐着吧,南边那裡坐着,且看几日再說?” “就按大柜說的办。” 张瀚自是明白,今日初至,不可能也沒办法给自己回事,也不会有什么事叫自己决断,真有什么要紧大事,当然還是和以前一样,派人到内宅禀报他的母亲常氏来定,這种局面,张瀚沒指望几天内就会改变。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笑眯眯的坐在南墙柜下的高椅上,看着店堂之中客人来往,掌柜们怎么接待客人,商讨价格确定种种细节,然后看着伙计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打自己眼前经過,张瀚不急,在這個时空,在万历四十五年,他還是個不满十六的少年,他真的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