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县衙 作者:未知 张瀚一路冒雨赶到灵丘城,进了城门后不久,雨反是停了。 县城的主干道是青石板铺的,马蹄踩踏在上,发出踏踏的声响,各人先到张瀚在城中买的宅邸,张学曾也住在那裡,见面之后,张学曾夸赞张瀚道:“我原以为文澜你会忍不住和韩家大打出手,你能忍住,知道找县主调处,這很好。” 蒋家兄弟二人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们觉得张学曾很迂腐。 张瀚微笑道:“三叔公說的很是,不能凡事都想着打打杀杀,能谈的下来当然是要谈。” 這时李大用等几人也到了,见面之后,李大用当然也奉承了张瀚几句,无非是张东主脾气秉性俱是一流,能忍人所不能忍。至于韩通则做事太過份,不当人子。 這些话听着象是夸赞,其实句句在挑唆,张瀚听着却是脸色不动,只笑着道:“劳动各位,实在有些惭愧,晚上還是在飞燕楼摆酒,請各位赏光。” 孙安乐眉头皱着不出声,孙敬亭按剑笑道:“张东主,如果韩家還這样咄咄逼人,未知东主打算怎么办?” 张瀚笑道:“我不会预先想沒有发生的事。” 孙敬亭眉毛一挑,說道:“凡事不预则废,张东主也是读過书的人,难道不知道這個道理?” “還有一句话就叫见步行步,未发生的事,预做打算,只是乱自己的阵脚。” “东主倒是心宽……”孙敬亭面露无奈之色,接着道:“但贵铁场的矿工,只怕再招就困难了。” “有何困难?”张瀚還是一脸笑,从容道:“我的第一座炉已经快能起火,暂时人手先够,接下来還要招。我的矿工,待遇应该是灵丘最高,不论是月钱還是吃的,住的,用的,俱是最好的,有现成的例子在那裡,难道還怕招不到人?” 孙家叔侄对视一眼,他们倒也听說了和裕升的铁场与别处不同,但碍着身份,一直沒有能够去现场看一看,孙安乐使了個眼色,孙敬亭厚着脸皮道:“未知在下是不是能到张东主的铁场去参观一下,咱们东山会也好有样学样,待下头的矿工好一些。” “這有什么?” 张瀚笑道:“原本打算第一炉铁水出来之后就請各位东主過去参观,若敬亭兄预备去看,但請随意,在下随时倒履相迎。” 孙敬亭感受到张瀚的诚意,不是随口敷衍,当下展颜一笑,說道:“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叨扰了。” 這阵子张瀚也打听過,东山会确实如人所說,是一個矿工的自助组织,孙家叔侄只是在几個炉子都有股本,因为受迫不過,有股本的小矿主们自己组织起来,起了這么一個会,其实组织很松散,說是好几千人,核心也就几十個股东,加上一些勇敢有血气的矿工能拉出来打架,這才算立稳脚根,怪不得有几千人的一個大会,对韩通只能做一些牵制,实力到底還是在韩家之下。 這也算是大明朝版本的“工会”,张瀚虽然对這事并不感冒,但也知道漕河两岸也有类似的组织,就象清季的清帮,其实在明末也是类似东山会一类的组织,只是到了清朝后,先是反清复明,后来又扶清灭洋,其实换汤不换药,骨子裡就是一些卖苦力的穷哈哈抱团取暖而已。甚至义和团也是有白莲教的影子,看似神秘的东西,其实也不過就這么回事。 “好了,县主派人来催,大家請吧。” 李大用催促动身,张瀚自是策马在前,张学曾等人也跟着,李大用故意慢了几步,站在孙安乐身旁悄声道:“看来這把火白拱了。” 孙安乐道:“這张瀚虽是年少,但遇事沉稳的很……我扫听過,他的镖师有好几百,其中不乏勇悍之辈,周武纵横大梁山多年也是叫他带人给剿了,现在人头還挂在新平堡的东门上方,這样的实力,遇事居然先忍了,真是叫人无话可說。” 李大用咬了咬牙,心中也是郁郁。 挑动韩张两家死斗,然后他们好混水摸鱼,趁机壮大自己……吸收韩家的矿工,抢占几处优质矿脉,韩家如果受困的厉害,只要给足條件,自然很容易办到,至于和裕升铁场那边,李大用和孙安乐都沒想着占什么便宜,那边的炉子新立,矿脉一般,矿工也一般,但和裕升在他们眼裡是條强龙,张瀚有背、景有实力,有强悍的武力,谁料张瀚滑不留手,居然并不上套。 李大用想了想,又說道:“做事的人靠的住?” “這個心你就不要操了。”孙安乐道:“斗了几十年,在他那裡安插些人手也办不牢靠,這东山会我凭什么掌着。” 李大用稍稍放心,看着张瀚在马背上的背影,只觉牙齿一阵痒痒,偏自己還得装好人参加這什么劳什子“调解”,心裡這股子别扭劲就甭提了。 …… 众人了到县衙,从侧门进去,绕過大堂和六书房,再进二门裡头,直到二堂坐下。 韩通和知县都沒有到,各人坐着喝茶闲聊,张瀚倒是打听了不少各家铁场和高炉的事,对其余各家的情形多少有了些了解。 這晋铁的利润确实不算高,东山会的铁炉最多,有七座,韩家第二,有六座,一個叫马化先的第三,有三座,李大用家裡有一座,以李大用家的這一個高炉来說,日出铁两千斤的小炉,一年有一百五十天出铁,一年三十万斤生铁,每斤值得银六分,一年卖铁入手不過一万八千两,這裡头得去掉一些物流和出售的成本,不到千两,用工三百人,加上吃的粮食和盐菜,加上成本近七千两,還有大头就是买煤炭的银钱,三十万斤铁得用二千两左右的煤炭,加上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每年的纯利润也不過就是五千两,這個银子看似也不少了,以一亩地一年七八钱银子的纯利来說,這收入抵得六七千亩地的纯利……可這银子李大用沒有办法都拿去,能在矿山开设铁场架成高炉,沒有一定的关系是想也不要想的,這关系便是拿银子堆出来的,就算韩家那样的世家,這笔银子也省不了……布政使司衙门,還有巡抚,巡按,分巡道,分守道,然后還有总兵……若别的地方,不理山西总兵也不妨,铁场林立的地方,有谕令是叫总兵严加防范,提防矿工生事做乱,所以打不通总兵的关节,借口你這矿工良莠不齐,叫你关闭,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最后還有身为父母官的知县,還有县丞這個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各房的令吏,然后就是地方的九品巡检司,县大老爷身边的师爷也要打点,還要打点门政,伺候知县的贴身小厮也不能忘了,不做买卖不知道,一個生意,需要打点的关节有多少。 每处地方,多则一二百两,少的也得几十两,几十处地方送下来,最后李大用到手的银子也不過就两千多……大半的纯利,反而是到了别人的手中。 自己辛苦立炉雇工,不知道担多少的心,受多少苦楚,還得操心出售和回收货款,别人安坐家中,银子自然落袋,而且這种收入又是几近光明正大,国朝已经多少年沒有被查实惩处的贪官了? 太祖年间,贪污六十两就剥皮实草,现在呢?就算一年捞個几万的不要脸的官员也有,只是過于贪婪的话,会被文官集团自己反制,地方的士绅也会联手赶跑捞的過份的官员,但贪污的再厉害,无非也就是拿着银子辞官回家,這就是最严厉的处罚了。 “近些年来的情形,越来越坏,各处官员压迫地方,大户吞并中产和小户,小户破产乃至于流亡……” 张学曾果然有些迂腐,各人說话都是点到为止,张瀚听的惊心动魄脸上還带着笑容,张学曾一個局外人,倒是颇多激愤之语。 這时外间传来走路的声响,還有人說话,张瀚赶紧打住张学曾的话头,笑道:“三叔公,圣明天子在上,我等還是不要多說的好。” “哼。” 张学曾冷哼一声,对张瀚所說的“圣明天子”一语,自是完全的不赞同。 說是清承明制,其实明清完全不同,最少在张瀚眼裡看到的就是士大夫对皇帝沒有什么太多的敬意,不象清季,指摘皇帝不仅有掉脑袋的危险,而且舆论上也不会得到支持,在大明,非议朝政,指摘皇帝,這却是毫无危险而且时髦的事情。 万历在民间的风评应该是南方好過北方,毕竟开海這几十年,中国大半地方的经济還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困苦的就是沿长城一线的西部和北方,在张学曾眼裡,因为和文官集团斗法而呕气不理朝政的皇帝简直一无是处,诸般政务不理,拖延了事,他们這些士绅是能看到邸抄的,方从哲這個首辅可谓呕心沥血,可惜皇帝对首辅的奏折多半都是留中不理,更不必提其余的官员的奏章了。 总之,万历距离张学曾心裡的圣明天子差距有十万八千裡,好在他也懂得這是张瀚叫他不要在人前多說,总是一番好意,当下就冷着脸不再出声。